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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Guava主題專號 2-5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給下個世代人類學的情書

作者:

 

 

我想我應該是所有芭樂寫手中最不適合撰寫大眾人類學這個題目的人,因為我的文章經常被歸類為屬於冗長、難讀、複雜的那一端。曾聽過讀者說,讀我的芭樂文之前,要先深呼吸再開始讀;有一種用iPad滑很久也滑不完的感覺;或是預先準備零食,讀累了先休息吃零食補充體力再繼續;若是讀到一半突然有事要離開電腦,還得提醒自己不能跑太遠,免得回來時忘了先前讀過什麼,又得從頭讀起。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出現芭樂人類學這類強調大眾書寫之部落格上的意義,就是做為異端、異例而存在。或者換個比喻,我的知識、思維與再現,是屬於日本美學哲學所稱的具有「澀味」的姿態:是一種消極的對他性,故而以澀味或歰的表象呈現出來,保有個人對現象的建構/感受/理解的獨具一格看法。相較之下,那種可以讓大家一眼就看懂的「大眾」性的這種再現在美學上屬於「甘味」,具有積極的對他性。請記住,這只是我個人對知識再現形式性質的美學譬喻和個人立場。

比起歸類我這種具有「澀味」的文章是否屬於大眾人類學,我更關心自己的知識建構,是否能address那些我遇到的尋常百姓切身關心的問題,以及他們對這個社會的感受、理解或不解。更精確地說,我關注如何能自一般人生存當下的脈絡及其所關懷的問題中,希望藉此重新提問,由此如何可能為重新建構人類學知識帶出新的空間。從今年人類學營及總統大選以來台灣社會高度關注的現象中,我挑選了三個問題分別是:臉書/或網路、多元家庭以及為了維生與個人生存而出現的各種示威、抗議。這三個問題分別涉及了研究者如何思考當代的個人、家和社會的理論化工作得以可能,並進而以此思考人類學知識的重構。進一步而言,正因為當代是個人主義以及個人做為主體能夠有效運作的時代,身為研究者的我關心的是:究竟是怎樣的個人?造成了怎樣的家?在怎樣的意義和層次上,社會或者一個更美好的社會,是有可能的?

Fr@ctural Cyborg and the Paralogy of ‘Knowledges’
首先,對於網路使用及普遍性,我關心的是:研究者要如何勾繪生存於網路時代的人呢?一名社會系畢業生將這種生存於網路的世代所形成的人,被稱為小宇宙:「小宇宙世代是由數位化、全球和少子化三個浪潮交織出來的,他們習慣數位化的一腦多工,思考模式就像一座小宇宙—擅長將零碎化的知識收編為己用,習於一切都繞著自己為中心打轉」。其次,於由當前社會環境中的「時間和空間都被迅速重組、壓縮,世界變得零碎化、圖像化」,小宇宙世代便按照自己面臨的問題來獲得知識,藉「放射、合拍、拼貼、收編、旋轉」等方式,將這些不同系統的知識組合起來,形成一個包容自足的小宇宙,依照自己的速率、方向來運轉。

讓我先從知識與個人間關係著手,來勾繪小宇宙意象所呈現的人觀性質。在我看來,這樣的人觀將會是一個結合網路上各種系統、不同類型知識的人,而從外表上看來,請容我暫稱此一人觀的性質為碎形人觀(fractural personhood),亦即,依照個人的生存處境與難題而挪用、拼貼了各類系統知識的人。用Deleuze的話來說,後現代的知識觀是根莖狀:意即,知識的節點會平行連結、向外延伸且沒有盡頭,例如網路上鄉民建構的知識,同時,這也是目前國際人類學界討論當代知識特性時最常引述的例證。日本文化研究評論家東浩紀甚至用資料庫模式來重新定性根莖狀的知識觀:個人依照自己有興趣的部份,將網路上的知識設定加以挪用、重組。這不僅造就了更多的擬仿(simulation),更暗示著:若知識還有原創可言,那將是存在於個人重組方式的差異,而非對被設定的知識自身有所創發。無論是根莖狀或資料庫模式的知識觀,都是對立於現代性最具特色的樹枝狀知識觀,意即,強調表象的意義乃是由深層結構所決定的。

更重要的是,樹枝狀的知識觀背後隱含了現代性下所建構的人觀:人被視為是無法分割的實存(individual),並假定了人有一種內在一致、相互整合的personality,而身體的界線正是表達並再現這種性質人觀的適切意象。相對於此,在網路上,人有多重自我是常態,一個人在不同社群會有不同身分、乃至性別。那麼,我們應該將一個人策劃出五種身分在網路上生活的網路使用者,當成是一個人,或是五個人?如果你問我,我會說:五個,也是一個。這要看聽者所在的主體位置來判斷答案是否合乎邏輯。五個,對行動者而言是合乎邏輯的,但絕對是不符合實證主義科學邏輯。一個,符合後者。在網路社群無遠弗屆的當下,我們很難計算自然主義意義下的身體數量,好能承載以那些以各種面向存在於網路上的鄉民;更重要的,我認為這並非關鍵。真正核心的是且能呈現當代性的是:一個人可以在網路上展現多重自我,即使是虛擬的身分,從鄉民做為一種身分創造者的角度來看,那些是個人想像中的自我。

其次,就人從網路上汲取、吸收的知識來源來看,這些碎形的片斷本身就是異質的,而人是由這些異質知識構成的,而知識的來源則揉雜了可辨識的以及不可辨識的他者。另一方面,從網路上知識的連結和延伸而言,每個網路使用者所建構的知識,都是依照自己個人所面臨的問題,以有效與否來決定要擷取怎樣的知識以解決個人問題。他們以同樣的態度來為其他網路上的使用者提供自己的知識。這些知識都是為了被使用/消費而存在,而不是為了知識自身的創造而存在。就此而言,網路上有sociality,甚至有social association,但是個人的參與或離開幾乎各憑意願、興趣,壓制性力量幾乎不可能,當然更難形成Durkheim意義下那種自外於個人之集體力量所形成的社會。事實上,鄉民的碎形人觀與Marilyn Strathern談可分割的人觀乃是有著本質上的不同:Strathern認為,每一個可分割的人,其身上的某部份都是在特定時刻與某一類關係的人進行交換而來,並以自己的某一部份做為交換。重點是,這些交換是可以被辨識的他者、個人想要與之建立關係的他者,並經由不斷的交換來建構可分割的人的sociality。

更進一步來說,當我們確定了虛擬身份乃是多重自我的一種表現方式時,它說明了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乃是揉合了真實與虛幻的實在,而這與知識的本體論革命密不可分。這是相對於現代性下所界定的科學知識而呈現的特色。François Lyotard曾具體勾繪了現代性與後現代性的知識本體論,分別具有怎樣的性質。在現代性之下,科學知識強調自身做為真理,認為知識是一種創發(invention),其建構乃是採用科學方法、以科學的證據來進行合乎西方三段式邏輯推論的論證,以剔除偏見,從而打造一套內在邏輯一致的知識體系。相較之下,由前面剛提及的鄉民知識來看,後現代性的知識是:以個人以解決自身關注之問題為出發點,企圖結合不同系統的知識而形成的新知識。在這類知識中,個人關注的是知識的有效性,而非其是否具備內在一致的邏輯。其次,知識是為了被使用/消費而存在。再者,知識沒有普遍的評判標準,只有能否引發他人興趣與否,同時強想像和論述的重要性。更重要的,人們不再對知識的內容進行究竟孰為真實、孰為虛幻的區辨。事實上,這樣的知識形構是建立在錯謬推論(paralogy)之上,而這類知識—正如David Harvey所言—是一種拼貼(collage)或蒙太奇(montage),強調的是滿足個人感官的意象建構,而非抽象思考。

Love in the Time of Individualism
個人做為自由主體的深化,會進一步牽連到伴侶關係乃至於家的重構。這要從家作為一種文化霸權與家作為一社會基本單位這兩個層面來看。首先,多數(大)人習以為常的那一套人當結婚、生育並繁衍後代的文化思維,以及將成家視為人生必然、唯一的選項與道路,在當代不斷受到挑戰。強調結婚做為建立家庭的唯一合法手段,以及家必以繁衍後代為目的的想法,亦或者漢人社會中強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倫理價值,乃至於將家族利益置於個人感覺之上的家、強調家長與子女間支配及服從關係的家,毫無意外是異性戀結合父權的結果。生活在特定社會時空中並接受、實踐了前述家庭觀念與圖像的人類學家/研究者,在面對新浮現的情愛、婚姻與家庭現象/問題時,皆能清楚意識到前述內建的中產階級倫理與文化價值,實際上影響了學科知識範疇與分析概念的建構嗎?對於差異,學者都知道要表示尊重;這是這個時代的常識。但是,究竟何謂「尊重多元、容忍差異」?於我,這句看似進步的話語背後蘊含了言說者將不屬於前述被視為「常」的結合方式與家庭圖像,歸類為「非常態/異」,並未打從心底承認「異」的結合或「常」的結合,在價值上同為人類生存的樣態之一;在對「常」進行相對化之際,我們才能真正持平地將「異」的出現視為新時代的發展,而非少數例外。

再來我們要問:那當代家的基礎是什麼?是情感/愛和想像。這並非浪漫主義者天真的宣稱,而是有民族誌上的基礎(參考我的實體論文或舊芭樂文)。事實上,情感與想像做為建構家的基礎的意義,更直接關連到個人做為情感主體在當代社會情境中已有效運作。這個論點仍是以兩名人類的結合做為建構家之基礎所發展出來的論點,但是,我們要如何看待那些將動物、植物或非生物視為家人的個案?甚至,由此產生了模糊過去習以為常的「人」和「非人」間的範疇界線這類知識上的問題呢?最後,我要指出,在當代資本主義經濟劇烈變動以及社會福利制度無法做為個人面對市場機制有效運作帶來的惡果(如,過於懸殊的貧富差距)這些政經、社會條件下,家的秩序不再是或只是社會繁衍與財產繼承的單位,甚至,依賴家人共同創造實踐的共同生活節奏,並不必然讓家中成員感受到「在家」感。從我個人的研究來看,我甚至會提出:家之所以為家,乃是因為其能使個人得享情感安適的存有空間。而此性質之所以能被辨識,是由於情感做為個人存有之不可或缺基礎,已然在新時代浮現並運作。

Envisioning Real Utopias, or Have We Never Been Democratic?
接著是社會運動。這既不是我的研究專長,我也毫無任何運動受苦指數的光環,我只是很蛋頭地從建構社會理論的角度來觀察、思考社會運動的現象。在我,考察(自認沒有資格用「討論」)當代社會運動,必須和個人主義發揮到極致的當代人觀放在一起考察,才能凸顯其當代性。我的提問是受George Orwell的小說所啟發而來的。如果說,《1984》勾繪了一個極權主義邏輯運作到極致的社會圖像,那麼,請大家各自運用邏輯和想像力,如果小宇宙這個意象貼切地勾繪了這個時代的主體性質,那麼,他們所建立的將是一個怎樣的社會呢?我們能否想像一下:一個由個人主義以及個人做為自由主體的邏輯發揮到極致的社會,自我與他人將如何建立關係?將呈現怎樣的社會圖像?當一群高度自我中心的人,有沒有辦法透過集體的力量來從事將世界改造得更美好的社會實踐?如果有,其意義可能為何?換言之,這是在當代情境中,以貼近社會實在的方式,重新陳述社會科學的核心議題。

一位長期參與某類社會運動的學生對我說,當他們舉行遊行時,往往必須被迫跟那些看不順眼的人合作一起將活動辦起來,結束後就鳥獸散,大家又回到先前不爽對方的狀態。這是極端個人主義造成的社會圖像及後果。個人主義發達的時代,我們有沒有除了為遊行而遊行、或因為追求「潮」感/「跟得上時代」去參與抗議活動(我真的遇過抱持這種態度的年輕人)以外的因素與考量,而走上街頭呢?高度資本主義化的社會,儘可能地提供或創造了可以滿足人類各種情感、慾望的基礎結構,但這真的就是我們想要的社會生活嗎?

例如,我們看到勞保年金破產問題及其背後新自由主義的商品化邏輯,被身分、來源各異的運動者帶入運動場域,激起對自身處境的清楚意識並希望尋求改變的方法,是揭露虛幻意識的第一步;與此同時,熟知台灣社會底層人民的讀者應該不陌生,無預警裁員與無薪假的風暴深深觸動工作者為自身未來及為家人打拼、奮鬥的存在感,這樣的意識往往會對參與行動帶來(強化或撤退這兩種)完全相反的後果。就此而言,對自身處境的覺醒的確可以激起意識,但是改變既有結構的劣勢,需要更多細緻的折衝、協商、理解與信任來蓄積能量。

另如,最近有關NCC有條件通過旺旺集團入有線電視版圖,以及壹傳媒被中信、台塑、旺旺等財團合資併購的事件,引起北中南各地學生集結抗議。而教育部在示威活動結束後發文至參與學生之就讀院校,以家父長之姿,對風雨中參與抗議之學生的身體健康,表達「關心」之意。遠在港大演講自詡為建國以來首位文化部部長,認為「年輕人應關心政治」,但「不是每天在街上喊喊叫叫」,並表示「(原音)一個威權的體制,它可惡,可是它面貌清晰;一個自由的社會它可惡的時候,你看不見的它的面貌,它用各種形式,它是一個商業機制,它是一個併購機制,它是一個企業主宰你的機制,它是一個幕後利益交換的機制,你完全看不到你的敵人在哪裡,所以它對你的挑戰更大。」該部長「寄語年輕人接受更大的挑戰,要有充夠的知識深度及了解,懂得慎思明辨,才算是真正關心政治」(以上皆引述央廣和港媒報導以求「原音重現」)。部長大人對自由開放社會的共同敵人,提出了一套「(僞)社會學解釋」:「看哪,被壓迫者,你們的敵人就是市場那雙看不見的手啊!」

此一以大吃小(當然政商關係強者能以小吃大)、進行資本併購、壟斷的機制,過去被層層政商糾葛與威權高壓所掩飾、消音,然而,自今年總統大選以來,執政者在攝影機前公開宣示其與資本家的親密關係(距離高調示愛不遠矣!)。為什麼這依然奏效?你我們都很清楚,那些電視與主流媒體餵養「這個社會發生了什麼事」的大腦,不必然會伸出高舉警告標語抗議壟斷的雙手。選擇再現社會的媒介、方式,本身就傳遞了再現社會的政治姿態和立場。事實上,今年以來,從網路上的年輕朋友或是從身邊一些少用電腦、立場偏藍的人身上,我發現他們竟共享了一幅類似的社會圖像:台灣是一個沒有政府、只有財團的社會,執政者只會照顧資本家、不顧小老百姓。經歷一次又一次的事件,這顯然成為一種(如果不是唯一的)超越政治意識形態的社會共識與再現。

令人不忍卒睹的是,過往職業之別背後牽涉雇主應當負擔責任分流為公家、私人的歷史條件,以及責任制—更準確地說,純勞動意識,進一步糾結了國家在不同職業範疇內,分別以家父長的全面照顧、干涉和全盤缺席這兩種相互矛盾的角色與立場,竟然創造了依職業別而來的階級界線,並在年金制度中被實體化。而青年失業率的居高不下(根據最新資料,西班牙和希臘青年失業率皆超過55%),讓我想起Comaroff夫婦指出新自由主義化下的南非,社會內的階級鬥爭以世代衝突為表現樣態的個案研究,竟在十多年後成為跨人群界線共有的社會問題。不過,大家可以去問問那些位高權重的研究者(指握有生殺大權者,不是學運世代以降的陽春學者),他們是否認真面對台灣社會當前刻正面臨的嚴峻問題?研究者有沒有能力意識到鼓吹自由市場萬能、無所不能的經濟神學與霸權,或是甘願對主流政治經濟與社會理論繼續抱持某種類似寂靜主義(quietism)的態度(並任憑其成為doxa)呢?

佔領華爾街的運動是肇因於國家對於金融體系內部不斷地以衍生性金融商品做為市場交易的標的,輔以獨尊市場機制自由運作這類足以實現個人自由的虛假意識之作用,在極端放任主義與政府(有求於)金融市場而甘願被挾持進而撤守的情況下,造成這世界百年來最嚴峻的經濟衰退,社會中下階層一片哀鴻遍野。佔領華爾街以新的集結、互動方式與新的溝通策略來擴大社會參與的基礎。一個與所有人的生存攸關的非暴力社會運動,就此誕生。至少,這意味著在美國這個極度資本主義化(相對於歐洲社會福利國家而言)社會中,被剝奪者經歷切身之痛而意識到當代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中政客/有權者和資本家糾葛不清的利益黑洞,而佔領華爾街達成某種激起人們的社會意識的作用(請誤以為學界的人皆正面看待此運動:我曾無意間耳聞某學者私底下對佔領運動表示不以為然,認為那非值得大書特書之事)。

習於「河蟹」慣性的人,多昧於視階級問題與社會剝奪為虛假問題,這與以行政效率、同事情誼或是「讓我們光明正大地賺錢」為名來「河蟹」應有的民主程序、協商等作為,並無二致。容我直言,這正如前一節指出研究者不願或難以面對當代的家無論是在形成邏輯、存在基礎甚或對個人的意義之上皆已產生鉅變的學術慣行,皆關連到研究者內建的中產階級慣行和價值判斷。若研究者無法不斷地以具批判性的距離來嚴格檢視、批判自身在理解、分析現象時所使用的知識範疇,往往牽連了特定階級價值乃至於霸權,即使寫出「甘味」之文,充其量只是將研究對象/他者當成展現個人階級慣行、品味的客體。不過,此處要特別說明的是,我並非在說只有被研究對象有資格為自身發聲,或是自詡為被研究對象的發聲必然具有較高遠的學術意涵,而否定了學科知識存在的價值。事實上,我所在乎與關注的是研究者/言說者能否深刻反省,以及對待知識是否真摯這兩點。於我,從自身利益出發卻以群體之名來包裝其所言所為(不論其身分對象為何),難道不也是階級慣行嗎?

藉此我想凸顯的是:當代人類學在思考社會運動、家或者個人的問題時,除了要顧及知識、情感與想像這類課題,很難不去思考這些問題背後涉及的倫理學意涵,這一點在社會運動中最突顯。當然,法國社會學家Alain Touraine認為當代的社會運動者是因為他們對社會的應然有新的見解與觀點,觸動了人們對普世文化權的人道關懷,進而使得當代社會運動可以進行跨地域連結的主要原因。我在此提出的另一點是:這種普世文化權的人道關懷,背後涉及了參與者對社會秩序之應然的想像,也就是說,參與者如何透過運動來提出一個美好世界的願景這樣的倫理學思考。

此處我所謂的倫理,是延續日本文化評論家柄谷行人所言,指的是「自由」這個義務。倫理要求我們的,就是必須「作個自由的主體」,並且「不只把他人視為手段,同時也要將他人當作目的來對待」。我們除了要認真對待現在活著的他人,也要對尚未出生的人類負責。這是身為人類的義務,也是合乎「倫理」的生存之道。唯有個人能自我反省並意識到這一層倫理學意涵,才可能跳脫個人主義中心的利害思考與世界觀。事實上,出自前述倫理學思考而造成的集體行動,在個人主義主導的社會生活中,極可能不易被辨識、觀察。而只有在面臨了類似知本的個案時,心中那個美好世界的圖像才會浮現,才有超越個人中心的世界觀之可能。事實上,我認為只有在具有「預期式意識」(anticipatory consciousness)的希望中,將現在當成「未來」成形之前的意象,參與者才能繼續朝著邁向未來發展的潛在勢力而繼續努力,不致因個人主義而輕易棄守。

Developing Confluent Love
如此苦澀的情書,說不定會嚇走更多想研讀人類學的讀者。不過,如果你是人類學的基本教義派,毋需我口沫橫飛,你也會全心全意愛慕人類學這個情人,從這個學科建制化以來所確立下的知識範疇、預設、看待現象與定位現象的慣習(habitus),將現象放入眾人熟悉的框架中,按照遊戲規則認真玩下去。當然,我不能說服你不要這麼玩,這是個人自由的問題。

至少,對我而言,談戀愛不是將對方/人類學當成神人,任何知識必須要能有效再現及解釋當下面臨的時代脈動。若將人類學看成神人而不去意識甚至反思任何學科知識的建制都有其時代性的問題,那麼,我們將視為當然地沿用舊日學術慣習,心安理得地以既有的知識範疇來裁切、架構社會實在自身,掩蓋了社會實在及真正的問題所在,並誤認了那是知識、是真理。於我,這無異於在打造「學科知識拜物教」。站在我個人的主體位置上,我並不希望自己愛上的是一門千方百計只想規訓我成為全然順服者這種神人般的學科知識。跟神人談戀愛的代價是:個人棄守其做為自由主體的存有論立場。談戀愛無須喪失自我,就像學術建制化不應該成為放棄追尋知識熱情的理由。

「貴族常向過去借取,而我,則借自革命性的未來」,讓我稍微修改John Berger的話語(多似Walter Benjamin的詩性啊!),總結這滿是澀味的情書。

P.S.芭樂三年。謝謝所有閱讀、討論、回應我所撰寫之艱澀文的朋友。在新人輩出、聲響多元的此刻,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James Joyce曾表示,藝術家唯有身處在既有社會秩序之外,才能從事自己的工作,而我同樣如此看待自己的工作,至少心態上必做如是想。
最後的句點,是Richter彈奏蕭邦的Etude No 3 Op.10 in E Major: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xtANqqXx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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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ka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 給下個世代人類學的情書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37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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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喜歡這句話:"我們除了要認真對待現在活著的他人,也要對尚未出生的人類負責。這是身為人類的義務,也是合乎「倫理」的生存之道。"
有關家庭的部份讓我想起一部老動畫片:《御先祖樣萬萬歲》
http://shadowzo.mysinablog.com/index.php?op=ViewArticle&articleId=15888…
在20年前或今天來看,都是非常特別與震撼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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