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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文化銘刻

記人類學者的舞蹈課(I)

201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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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我自己在人類學這條路徑上的「修煉」過程,雖然常常會被(我的芭樂學妹)形容為「血統純正」(感覺只有分類飼犬才會需要用到這種語言),但是因為個人興趣,老是「溢出」邊界,轉往自己喜歡的領域去,特別是舞蹈。轉著轉著有時發現:回過身來怎麼來時路看起來不太一樣了。幾(十)年下來,我努力地想把人類學和舞蹈拉近在一起,尤其鼓勵週圍動身體的人想想文化,別人想出些甚麼道理我不知道,自己反倒揣摩出些心得,不論結果好壞,藉這個芭樂機會和大家分享。

我回到台灣後的第一份正職,就是跟我從來沒有研究過的族群 (台灣原住民) 出身的學生們一起工作,教他們文化人類學。我所使用的西方人類學或舞蹈研究理論、或是我長期進行的沖繩民族誌田野,現在想起來對我當年教過的學生而言,真是疏離的可以,難怪他們老是在我講課的時候補充體力。有一件事我們倒是可以很真誠地共同參與,而且興致都很高,就是原住民的樂舞。我最早的原住民樂舞啟蒙是大二時參與的賽夏族矮靈祭,研究所時期因為受到原舞者演出的吸引,成為忠誠的觀眾。沒想到的是,等到搖身一變為老師,當年台柱之一的卑南族實力歌后斯乃泱卻成了學生,只不過真的出了教室,這下得輪到學生來教我了。每每在那個場域中,我很清楚意識到我不是、也不可能仍是老師,我的學生們就算不一定來自同一個族群,但是當大家一起唱跳特定族群的樂舞時,他們一種難以言喻的社群性,讓他們很快就可以表現出一種共融的樣貌,而我歌詞老記不完全,動作雖然對我來說不算難,只是真的跳起來,說不上來怎麼一回事,但就是怪怪的。

人說一回生、二回熟。我在花蓮待了六年,耳濡目染,聽了不少回原住民的歌謠,跟著哼哼唱唱,也就逐漸好像可以模仿出個三四成。但是舞蹈卻是另外一回事,幾年下來原住民傳統舞蹈看了不少,但真要用自己的身體去實踐,總是有個節點讓我覺得不對。有一天我突然理解了,我沒有和社群一起跳舞長出來的那種身體。我有身體,也會跳舞,但是我的跳舞身體沒有社群的集體銘刻。套一句布拉瑞揚舞團行政林定的話: 「在都市裡,我沒有可以一起牽手跳舞的人[群]。」

(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這樣的經驗和反思,等到我進入全台首屈一指的舞蹈科系任教時(請別問我「人類學者去那裏能做啥?」這樣的問題,這是taboo),當然成為我在實際教學過程中的自我提醒。被百中選一進來的舞蹈拔尖仔們包圍,我常常為我身邊這些身材高挑、筋開腰軟的舞者們感到驚奇,我所任教的舞蹈系不論是教學系統或是課程,都試圖在現代與傳統、國際與本土之間找到平衡,作為本土身體文化的代表,原住民舞蹈的課程至今仍是學子們的必修。只不過要讓這群彎腰撿地上的排球不用屈膝、背老是挺得比洗衣板還直、走路外八得像鴨子、喔、不,像大官的美麗舞者們唱跳原住民樂舞,我遇到的難題比我自己預料得還要複雜。

一開始問題其實先從音樂發生的,在當代藝術教育分門別類的自我窄化系統中,專業舞蹈訓練過度專注於身體的動作,但往往忽略了其他的表現,如聲音。原住民和歌而舞的慣例可以從象徵的、文化的、精力的、甚至物理性的角度來分析其特性,可這從來就不在舞蹈教育的認知當中,以致於當舞者們拿著標著羅馬拼音的原住民歌謠歌詞時,表情不時露出痛苦,舞者的脆弱性一覽無遺:不習慣唱歌的身體,扮得了原住民嗎?

(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好不容易唱歌的問題解決了,問題回到身體上:男生背、連帶頸子的線條太直,部落中年輕階層必須在儀式中持續保持的謙卑姿勢:頭向前低下、視線往前下方的身體樣態,始終出不來。女生重心也太高了,部落婦女傳統因為農務所養成的身體慣習,尤其是重心下沉的體態,讓上半身可以相對地在下盤穩住的態勢中得以放鬆的自在感,則被學生們高度控制的線條給取代了。繃緊的身體可不代表精神也是集中的,到後來連坐在台下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眼看離正式演出只剩不多時間,我和指導的原住民籍老師衝上台,拿著手中寫著密密麻麻筆記本正要一一指正我親愛的舞者們時,看著他們單純的眼神,我突然有點說不出話來,腦中浮現了那句話:「在都市裡,我沒有一起牽手跳舞的人」。不只如此,在都市裡,我想這批年青人也沒有一起除草耕田的人(當然也就不可能學會卑南族經典古謠的婦女除草完工歌)、沒有在舞圈中隨時監督他們姿勢與態度的長老。我們的舞者,進到這個學校前,歷經的是一關又一關的個人式競爭:比誰的腳背漂亮、誰的腿抬得高、誰的圈轉得比較穩,能在這裡跳舞是他們個人成功的註記。牽手,對他們而言只是動作之一,但是不是心理狀態的外顯。

想到這裡,我收起我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我想我明瞭了,我的學生教了我一堂舞蹈課:原住民舞蹈的精髓不是在動作,動作再簡單、沒有透過群體生活所形塑出來的共同精神向度,舞蹈也不可能到位。不但我這些被主流社會菁英文化馴化的學生還沒到那個境界,我也還沒。我們都還有很多的功課要學。

後記:演出結束後,學期結束前的最後一堂課,我的學生們安靜地坐著(前一堂課被另一位術科老師「操」到連吃午飯的時間都沒有)。一直到有人提議不要唱部落的歌,而改唱自己的歌,他們才「活」起來,我很高興看到他們一種純然的歡欣,是一種唱出自己的歌時隱藏不住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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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綺芳 身體的文化銘刻:記人類學者的舞蹈課(I)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3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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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去美南參觀一個刻意保持原來土牆建築、無自來水、無電生活狀態的部落,在手工藝店裡跟老闆攀談,纏著他把一片雕刻精美卻不幸破碎的貝殼賣給我。他突然傲然地問我:你部落有屬於自己的歌嗎?
作為一個外者,我只能摸著鼻子辛酸地想著,我不屬於哪個部落,我也不知道有哪首歌可以說是大家共享的,於是我坦白的說:我想我已經遺忘了屬於我們自己的歌。
結果,老闆拿出了他的樂器當場唱了一首他五歲時唱的歌和一首他六十五歲的歌。濃烈的情緒伴隨著無詞的吟誦,我聽到歌中的躍動和生命的老成。那確然是屬於他的歌。
我所熟悉的生活中的疏離感也因此被放大了好多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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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的分享,有點惆悵。
以我的學生為力,他們什麼流行歌都唱,台語的、國語的。沒有部落還是有歌可以唱的.
祝你找到自己的歌。

3

推薦筆者搜尋「雅樂舞在台灣」、「陳玉秀老師」,相信會獲得一些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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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流浪者的回應。

陳老師我跟她還算熟識,也當面討論過傳統樂舞的身體觀於教育中的意義。雅樂舞的身體和原住民的樂舞身體,對主流社會而言一個是歷史的他者、一個是文化的他者,要學到骨子裡,都是深沉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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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傳統武術的學習者,對這篇十分有感觸。
現在這個時代,生活習慣、模式大多西化,許多身體的操作、理想的體態、審美的標準都隨之而改變。

最明顯的比如學習西洋舞蹈的來做雅樂舞表演,像這部影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XqHNQ0tJLM
說跳得不好,也不是,以動作上來說都十分漂亮。
但是再比較日本保存下來的樂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OLowEwPzM0
就會發現那是截然不同的身體質感、操作思維,是先於姿勢、動作上就有根本的不同。

曾經跟練現代舞的老師相互比較過。現代舞的重,在傳統樂舞、武術來說都太輕,而樂舞或武術的輕,在現代舞來說都太重。還有對於擺姿勢的處理,現代舞比較注重當下,樂舞或武術注重趨勢。等等,其實有許許多多細微的不同。

現在傳統審美標準式微,說不定哪一天,這種審美觀點就被消滅了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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