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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歷史

義民節聽見客家唸詩

2015-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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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山樣變容,賊寇狂,烽煙起。漫天風雨中,衛土地。大步向前行,亂世中,展豪氣。為家為邦護正義,願意犧牲來保護你。不使為我太過傷悲,希望鮮血灑淨恩介土地,浩然之氣永無敵。(謝宇威,桃園新屋人,2007年所作「千秋義民」)

這一個月來,2015年不尋常的冷冷八月終於走到了尾聲。在中元普渡的嘩啦拉大雨聲景中,如果沒能走訪客家家鄉義民節慶的朋友們,還是可以透過客家電視台的實況轉播,看到北臺灣客家「桃竹十五聯庄」的祭典廟會,特別是桃園市政府官方辦理、今年輪到觀音鄉爐主舉辦的「義民祭典文化晚會」。我們在磅礡大雨中聽到現代客家知名歌手謝宇威作詞、演唱的「千秋義民」。全曲都是規則句子的鏗鏘之聲,到了副歌更轉成詩經體例,採行「四字一句,四句一段」的格式:

你介忠義永留天地,你介魂魄化作光明。生為英雄,死為神靈;萬代敬仰,千秋義民。(謝宇威,2007年所作「千秋義民」副歌)

這幅義民的河山聲景講述清代末年臺灣的移民光景,遭逢閩籍漳州人林爽文事件的騷亂,在竹北六家地區,粵籍客家人聯合多股力量,協同清朝部隊平伏變亂,犧牲的「義軍」被大清乾隆皇帝特頒「褒忠」,建「義民廟」舉行祭祀。

「義民」人群的形象是嚴肅的族群學術問題,迄今也仍然是生猛的鄉土社會論戰。西元1786年(清乾隆51年),漳州人林爽文的抗清行動,讓當時在桃竹苗地區渡海來台的客家人為了自保與之抗衡。到了西元1861年(清同治元年),彰化戴潮春民變,也是引入客家義軍出征,代替帝國平亂。在清代複雜的漳、泉、粵族群互動過程中,「義民」一詞其實可能並不專指客家族群,這也導致近兩百三十年來,新竹褒忠義民廟的祭祀範圍不斷擴大,讓我們看到每年農曆七月二十日的義民祭典,廟會輪值地區遍及桃竹客家地區,從清朝道光年間的四大庄輪祭,到今日的十五大庄,涵括整個新竹縣市,桃園市的中壢、觀音、新屋、楊梅、龍潭等十九個區。

圖,北臺灣客家「十五聯庄」的祭典廟會,涵括整個新竹縣市,桃園市的中壢、觀音、新屋、楊梅、龍潭等十九個區。http://wwwp.hchg.gov.tw/landscape/photo/3_57.jpg

每到農曆七月中,這樣動態的義民形象被傳唱在客家歌會中,是這股「鮮血灑淨恩介土地」的主體能動性,轉變了「平亂」的霸權歷史過程,使人群自身成為通往未來的幅合之地。只是看重草根聲音的人類學研究,對於這種懷舊、溯源的記憶工程計畫還是保留一點遲疑才好,小心在批判清朝帝國霸權的同時,是不是也陷入另一種現代霸權論述。用印度解殖學者Spivak的話也許就是:不要浪漫幻想我們可以終極替弱勢主體發聲,畢竟許多霸權都有嶄新而強加諸他者的認識論暴力。我們倒是可以接下去追問:文化研究揭露了許多代替別人發聲的論述,那真正文化本位的多元聲音究竟是如何?

就像歌手謝宇威在2007年義民歌曲競賽中所示範的,客家的音樂曲式跟著唸詩有其獨特框架。他那字吐字吸的張力,四句一段動容地念詩。從民族音樂學的觀點,我們會欣賞到這種緊密依從聲韻的「客家曲式」,就是歷來各種音樂作品的核心結構,將所有的音樂素材,如節奏、旋律、和聲、音色、力度等結合成「一個深寓關連性的整體」,其邏輯性反映出人群所分享的興趣。換句話說,可以生為客家人,也可以聽客家山歌來體驗客家特別的心路歷程。音樂曲式之為物有其社會效果,彷彿引導摸索出一座座廣緲山脈的紋理結構,或是用海德格的話就是:曲式開創出一個人群的社會發展空間,讓族群的心靈得以安穩棲居其間。

在北臺灣聽客家山歌,最普遍的曲調是平板、老山歌、山歌仔及小調。除了小調曲音多採自移民過程聽聞的流行曲調,通常配有固定的歌詞及情境。而平板等前三者最常流行於民間,最能以即興歌詞搭配架構演唱,可以由得客家歌者彈性自由地呈現其社會世界。就像上個世紀,李維史陀觀察南美洲巴西原住民塗抹身體,得出卡都衛歐人的生存感受:「一個文化深層的感官偏好,其實關連於對內在世界的根本分類」。身體藝術行為如斯,客家歌的曲式也如斯,是在地景中迴響著歷史樞紐的聲音。

客家總是在「聽見歷史」的同時,透過日常練習進入身體實作,一起佈署出巍峨文化差異性質。例如,即便是在臺灣北、中、南部普遍演唱的老山歌、山歌仔、平板曲調,其旋律架構內還是各自開展出區域微型變異。以山歌子為例,北臺灣喜歡四句,每句七字的整齊斷句形式如:四次相同的 2+1+1+2+1 或 2+1+1+3,讓+的地方擺置虛字;中部地區如東勢則較自由,每句都是不同字數的斷句,有如不規則的 2+1+1+2+1,3+1+2+1,2+1+1+2+1,2+1+1+4+1 等;南臺灣到了美濃更為自由,常常有「囉、喲、來、那」等豐富的虛字代替真實字詞的填入,使得歌詞常常不足七字,往往只剩 2+1+1 四字或是 2+1 三字。這樣的曲式結構迄今漸行漸遠,呈現出北、中、南客家迥異又足資認同的風格。像出身南臺灣的交工樂隊,自承「美濃山下」的人群更是源自義民帶領:

一山來連一片山,美濃山下好山光,田坵一坵過一坵,美濃山下好所在。義民帶領來開莊,土地伯公來保佑,祖公辛苦來做田,出汗流血無相關。美濃山下好地方,世世代代來相傳 (林生祥,1997年所作「美濃山下」,山歌子為主題動機

花田盛會
圖,曾文忠 繪「花田盛會」(2008年)描寫美濃山下巍峨的大山與花田中勤奮工作的村人,義民廟在山腳下北方處。(攝自高雄師範大學客家研究所外牆)

「聽見歷史」的意識轉承,也彷彿見諸自2001年客委會成立以來,努力不斷地推出客家日、桐花季、十二節慶、花布藍衫、擂茶等文創事物,作為新客家的象徵,來會通傳統及現代的各股客家意象。其實各地的客家朋友聊起來,雖然支持各地政府所推出的豐富客家記號,只是都很難在一個客家村中找全。勉強只有山歌在廣闊時空上結構一致,雖然南北中各地曲調結構及裝飾手法略有不同,但這些旋律真是反覆練習了社會生活中的各種狀態,鍛造出百年來台灣土地上的客家鄉土。

這種「聆聽歷史」的集體意志,也就是「敏於思也不忘敏於聽見」(good for thinking, good for listening),讓我們體驗到原來歷史記憶是在樹下、田間傳唱出來的。例如我們可從出身苗栗頭份的老師級歌手黃連煜、於2014年的「山歌一條路」聽到這樣渴求的心意,畢竟「山歌唔唱唔記得,老路唔行草生塞

借問樹下个阿婆
文福鎮要樣般去
外面恁熱 先來樹下坐聊一下
聽一首山歌再講

借問屋肚个阿公
文福鎮要樣般去
外面恁熱 先來屋肚坐聊一下
泡一杯嚴茶再講

山歌啊一條路 家鄉啊一條路
山歌啊一條路 轉去啊一條路(2次)

借問路唇个阿哥
文福鎮要樣般去
外面恁熱 扇子拍涼坐聊一下
食碗仙人粄再講

借問橋上个阿妹
文福鎮要樣般去
外面恁熱 先來涼亭坐聊一下
食一杯涼茶再講

山歌啊一條路 家鄉啊一條路 
山歌啊一條路 轉去啊一條路(2次)

山歌唔唱唔記得,老路唔行草生塞 (平板)

山歌啊一條路 家鄉啊一條路 
山歌啊一條路 轉去啊一條路 (2次)

 

為什麼客家能保有這麼多的差異性,但仍認為自己是客家人?是什麼讓客家人群體悉心經營這些差異性? 也許就如李維史陀所認為的:在當代現實上無法解決的問題,就昇華在社會的集體夢境中得到紓解,而藝術就是這個夢,是整個文化幻景的壯麗演示。

圖,北臺灣客家「十五聯庄」的地景區域,取自新竹縣政府文化局廟會摺頁(201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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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晴,胡正恆 聽見歷史:義民節聽見客家唸詩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4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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