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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我們的顏學誠老師

2018-06-18 回應 5

台大人類系又再度遭遇與師長別離的哀傷時刻。2018年五月二十三日,顏學誠老師離開了我們。近年來,顏老師歷經罹癌、治療、復發、再度治療,轉移,但他始終樂觀堅強,與疾病奮戰到最後一刻。

顏老師是一位少見的君子,是裝在現代人身體裡的士大夫靈魂,為人誠實、正直、單純、溫暖、真誠、直接。不了解他的,會認為他的學術路徑縱橫捭闔,紛雜並蓄,殊異歧出;了解他的,會感嘆「當今濁世怎麼會有這種風範的學者兼君子」。

顏老師為著名的比較文學教授顏元叔之子。成長過程中,既深受國學古文陶冶,又有著堅實的西方文學素養。顏老師待人處世寬厚,自我要求嚴格,要求起學生毫不馬虎,又常慷慨出借研究室給死線交逼如臨深淵的研究生使用。我們對他的回憶親切又複雜。總覺得:若寫顏老師如兄如父,無法妥善呈現他最在意的學術淑世關懷;但若只寫顏老師的淑世關懷,不認識顏老師的讀者,可能想這是搭乘時光機來的六朝古人嗎?

這篇紀念文,以學生們的追憶為主,主要取材自臉書「顏學誠老師紀念專頁」,希望能夠呈現一位我們所親所愛所懷念的獨特老師。引文均已取得作者同意。不少同學的紀念文十分精采,只是截稿時尚不及取得授權,只得忍痛割愛。讀者可造訪臉書顏學誠老師紀念專頁,認識不同面向但同樣可親可敬的顏老師。

君子以獨立不懼(《易經.大過卦》)

顏學誠老師是個「君子」,我想沒有人會反對我這樣稱呼他。他是老派的、保守的、嚴肅的、正直的,完全不合時宜的古之人。和他談起學問,會有一種談經論道,時空交錯的感覺。

認識他其實很久,但只是在研討會上偶爾的打招呼,要等到進入台大人類學系才有機會和他有進一步的交情。我還記得那一年的剛進系上,我們兩個人接受大學部的邀請,談一下自己的求知經歷。我排在他前面講了甚麼,已經忘了,也不是很重要。是我結束後,坐在台下聽顏老師分享時,我聽到顏老師說,他念人類學的動機,是要「促進世界和平」,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促進世界和平!!!這不是小學生作文的時候才會說的嗎?但是顏老師毫不腆靦的就開始談起為什麼他要研究「陌生人」,要尋找另一種方式來解決人與人之間衝突。現在西方那種集體與個人二元對立的框架來思考,只會引起更多的矛盾與衝突,我們需要從古代經典與異文化的作法中另闢蹊蹺。

坐在那裏聽完的顏老師的分享,最讓我震驚的不是他講的內容新奇獨特,而是如此超抽象、超高調的談話,在一般人口中講出,不是讓你覺得做作,就會顯得天真,但是在顏老師口中講出,那就自然不過,沒有一分鐘你懷疑過他的真誠,沒有一刻你懷疑過他的關懷。就是這樣的顏老師,讓我打心底的欽佩,也是這樣單純的熱情,讓我這個標準的犬儒不得不感動。(林開世,臉書貼文)

顏老師是那種古書上才得一見的文人雅士,有點時空錯置的。在洞洞館三樓的角落的書堆裡,點著煙,面對資本化評鑑化的大學校園,他仍然堅持文以載道,胸懷天下世人。古人煮酒論劍、他玩音響、弄鏡頭、帶學生嘗盡美食。和他談論學術,他正色直言,語調裡那一以貫之的論理。和他聊起人生,他用與體態相仿的渾厚聲線,像父親又像友人般關心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工作、感情、人生目標。(李梅君.臉書貼文)

昔有君子,人稱顏肥

顏叮噹,顏胖,當時我們都這樣稱呼你。我們很壞,而你是一座彌勒佛不動如山。

多少個日子,我們在你洞洞館角落研究室笑到流眼淚,笑什麼我忘了,抱怨什麼也忘了。我只記得我大二時就申請了國科會大專生研究計劃而且還通過,而你是我的指導教授。我記得你橫向溫暖的身軀,記得我們在洞洞們影子旁對話的光亮。(趙恩潔.臉書貼文)

不能說顏老師胖,雖然,我們總是太沒大沒小的叫他顏肥,雖然,胖是他留存在我們心裡最溫暖厚實的形象。但他自從迷戀起單車,早已鍛練起精實的體格。有一度,我們叫他麵包超人,因為他總在謝師宴上藉酒自娛娛人,酒後不需三巡,人已滾在地毯上,隨手抄著兩個包子放在眼前模仿著麵包超人的樣子。他既令人敬、又令人愛,我們同屆的學生中,沒有跟他不親的。(李梅君.臉書貼文)

一直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老師是在大學申請入學的面試上,有位體型頗寬的老師,從頭到尾面容嚴肅,在面試快結束時,問我是否還讀了其他人類學相關的書、覺得怎麼樣,我當下講完書名就腦袋一片空白,只說「很有趣」就句點了,看著提問老師嚴峻的臉色,心想完蛋了。後來幸運地入了學,逐漸認識了系上老師,卻一直認不出究竟面試時的可怕老師是哪位。後來才知顏學誠老師在系上暱稱「顏胖」,近期減重成功,難怪我找不到同樣體型的老師。(李文窈.臉書貼文)

圖說:這應該是某一個午後大家在309百無聊賴的閒扯然後用白板寫上一些搞笑的話時老師剛好路過被我們強拉過來拍一張的無奈表情。不過老師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總是不介意大家的胡鬧,而是用他一貫溫和的態度,來和大家打成一片。(照片/圖說:卓浩右.臉書貼文)

「有匪(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詩經.衛風.淇奧)

君子就是認真備課。

事先從學長姊處聽說,顏老師是講話很快的人。所以剛開學的時候還滿害怕,每個禮拜都準備好手機的錄音程式去上課。(編按:作者的母語為日語。)

實際上,老師上課的時候講話非常地快,還經常加上很多成語。碩二時候的我,中文聽力還很差,前面幾堂課完全跟不上。不過,每個禮拜下課後,晚上聽那錄音檔複習,還真的讓我聽力很快速地加強。

而且開始聽得懂了以後發現,其實老師課堂上講的都按照著當天的文本,很有邏輯性,把理論耙梳地很清楚。

老師的英文與母語同等地好,而且就算老師已經看過好幾遍的文章,還是會跟我們一起再看一遍。所以文章裡頭的每個段落有寫什麼,都記得很清楚吧。我最印象深刻的是,我負責報告Abu-Lughod的〈Everyday Resistance〉那一篇的時候。因為那一篇的民族誌在講遊牧民族女性的主體性。我在報告的時候自己補充了該地區的女性因為有月經的關係,被視為比男性劣等存在這一段。這一段因為文章裡頭沒有在講,老師馬上抬頭起來看著我。我內心覺得「哇塞,老師真的發現了ㄟ......」,然後馬上補了一句「這是我自己看同個作者的文章,補充起來的。」哈哈哈。(村上優.臉書貼文)

君子就是對於萬事萬物都充滿關注。

我印象中的老師笑容滿臉、溫厚,他在我眼中十分年輕、頂多是初入中年的學人;但老師的關懷很廣大,這使他同時是一個士大夫、長者,老師最常說「文化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他有寬大的淑世情懷,常常要學生以天下為己任;老師說的這個天下不只是台灣、中國,而是地球上棲息的七十多億人類;老師對台下的學生的期望很高,常勉勵我們既然是台灣大學的學生,也有責任為億萬眾生的幸福而著想、而貢獻。

顏老師質疑「主義至上」的人。他用一個很鮮活的例子,說明他的思考:「如果在路上看到有人在發傳單,他已經站了大半天,當他跑到你面前,你會不會拒絕收傳單,因為你是環保主義者?不會吧,你要先知道,他已經站了一整天,他需要你接傳單幫他完成工作。」然後老師若有所指的說,他卻真的認識有堅持環保的人,在那個當下還是拒絕接過。

顏老師常引用《醉翁亭記》來說明君子體察他人,君子從來都不需要與百姓小民構成一個「共同體」,君子就是對於萬事萬物都充滿關注,君子就是愛人,不須百姓小民對君子回報。老師不是基督教徒,但老師對世界的愛,讓我不禁想到,就如同耶穌基督所教導的一樣:凡你們對我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個所做的,就是對我做的。老師會想起在路上發傳單的人、想起花東縱谷中間那所療養院裡那些一輩子受苦的人,老師會教導我們不要重蹈《盧安達飯店》的覆轍......老師是一個堅強而溫柔的士大夫、君子,我有幸曾上老師的課、有幸曾與老師一起吃火鍋、在老師的研究室打哈聊天、拜訪老師像古代竹林雅舍的家,但我最希望的是,能夠一輩子以老師的「橫眉」、「俯首」為自己的榜樣。(梁玉熹.臉書貼文)

碩二下正處面對學術的瓶頸,鬱悶、無聊、渴望出口,聽了老師的課後就像上癮了,每週上課那天,早上六點起床,從新竹搭車到台北上課,幾乎沒有間斷,還只是旁聽。那些像是閒聊的授課,卻讓人「很有感覺」,所有日常瑣事到了老師的言談中,磨啊磨,就磨出了讓人意外的光澤和價值,原來做研究可以如此,讓人感受並領悟到一些接近「超越」的時刻。

對我而言近乎轉折。因為這一堂課,這一個老師。我安然穿過關口。

而後在老師帶領下第一次嘗試參加年會,踏入學術界交流。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沒有信心,卻在會後收到老師寫的千字文,詳細並深入的告訴我,在他眼中這份研究有什麼價值,可以和哪些重要的議題對話。這是第一次收到這麼誠懇而無私的研究建議,我感動、並驚詫於老師對於所有人的研究的上心。

研究所路上遇到很多老師,但如同顏老師這般,能帶著人走過重要關口、並讓人學習到重要的學術態度的老師非常少見。這些遠比知識更受用。

已經無法見上一面說些什麼。原本想說的話,既然因為我的吞吐交付不到老師的耳中,那就成為自己繼續走下去的行囊之一,帶著這些走下去,讓老師曾經的言行變得更有價值。

在老師給我的建議中,他一直重複告訴我:看遠一點。

嗯,看遠一點。(洪伊君.臉書貼文)

我在人類系修的第一門文化類別的課,就是顏老師上的人類學史一、二……在那堂課上,跟著顏老師一起唸文章很過癮,從費爾巴哈、史賓賽、社會學三大家一直唸到Geertz,一篇又一篇精彩的文章,記得老師最喜歡拿自己來舉例:「顏學誠是個胖子……」,老師的自嘲與幽默,讓這堂課變的輕鬆許多。記得顏老師曾跟大家分享念外文書的秘訣,就是要「唸」出來,好好的唸,就會有幫助。

繼人類學史之後,我又修了顏老師的族群衝突、身體人類學。印象深刻的是在族群衝突的課上,老師帶我們看「盧安達飯店」這部電影,看完之後,即便情感上是沈重的,但老師的討論已經超越個人的激情,帶出他對族群議題深刻的關懷,試圖從理論與現實中找到解套,這是我看到的顏老師。

在擔任身體人類學助教時,顏老師帶著我們去看表演,陪我們討論議題:戲劇、舞蹈……透過顏老師的分享,我才大開了眼界:原來生活中這麼多有趣的事物都可以很有深度的去研究、去討論。這也是我認識的顏老師。(杜奕寧.臉書貼文)

「誰無兄弟?如足如手。」(李華.弔古戰場文)

大學部的時候就參與了身體人類學的研究計畫,也修了老師的人觀研究與身體人類學,碩一時又修了期刊選讀,並接替卓哥擔任老師的助理。期刊選讀學到的是使用資料庫查找期刊篇目、閱讀摘要並認識當前研究趨勢的實用方法。而人觀與身體人類學兩門課的核心關懷都是對於二元對立範疇的反省,且一是談自我與個人的社會性,一是談身體作為客體與主體的雙重性質,兩者都與自身的存在密切相關。對我來說,很難說明白到底是課程的哪一部分影響了我,但清楚知道從這兩門課的文章閱讀與老師講課所得到的啟發與刺激,早已深深成為自己感知自身、思考自我與他人關係的一部份了。記得老師在課堂上常常這樣解釋:以為在爭論的是顏色不同的問題,其實討論的對象根本是蘋果和橘子的差別……;而這樣的盲點正是作為有色眼鏡的文化或是特定理論觀點所造成的限制,所以我們要能意識到並放下這一副眼鏡,去尋找另一副能夠避免此偏見的眼鏡(縱使這副眼鏡也可能蘊含其他種偏見)。有一點很重要的觀念,我很清楚知道是顏老師的課所幫助我建立起來的,就是去意識到不要只以作者闡述問題的方式來思考該問題,而是試圖尋找其他角度與框架去思考同一問題;也就是說,要能跳出字面語言上的討論,去找到其他的可能來檢視所使用的語言範疇對於所討論對象的預設與侷限。這既基本又核心的人類學知識特性,就因為老師在課堂上反覆以各種方式述說而深植到腦海裡了。

回想老師的文章與課程,涵括各種看似毫無相關的議題,一面關注觀念與秩序,一面關注於身體感受與物質性的操作,也就是在試圖提出銜接觀念與運作的可能吧!顏老師的做法就是讓更好的可能性被看到,透過不斷地述說,就像在課堂上的反覆講解,而使我們逐漸「感化」,建立起一套觀看世界的方式或思考問題的工具。(李文窈.臉書貼文)

縱然研究所踏上了考古學的道路,但大學修過顏老師的課也有四堂之多:〈研究報告寫作〉、〈人類學史一〉、〈人類學史二〉、〈陌生人研究〉。至今仍可以清楚地記起老師說起茶葉、氣功和身體感;記起那些試圖認真聽課,但總在老師充滿磁性、低沉、厚實又溫暖彷若午夜電台主持人的嗓音中催眠游離,而後匆匆驚醒記下「索敘爾是我的神」的字句。老師對學術充滿無限熱情與理念,甚至將其視為畢生信仰般地鑽研。自己論文中也寫到布赫迪厄、牟斯的理論,這些汲取自老師的養分,也用在了考古學的研究中。

隨著老師開始請長假休養,便鮮少在系館看見他的身影,有時不經意瞥見遠方來到系上的顏老師,那個剛入學跟著學長姊「顏胖顏胖」地叫的顏胖胖,已經縮水一大圈變成顏瘦瘦了,心中充滿不捨,真希望看到的是健康的顏胖胖,而不是因病消瘦的顏瘦瘦。

然而,面對生命逝去,傷痛並不會因為有所準備,就此減輕幾分。

老師一路好走,從此無病無痛,到天上繼續追隨索敘爾吧。(王仲群.臉書貼文)

圖說:幾次回到系館,我都會繞到老師的辦公室前面。幾次敲了辦公室的門,老師剛好都不在。後來兩年老師請病假,我知道老師那學期不能教課,但還是會繞到他辦公室門前看看,那個寫著「請進」、「上課中」的彩色轉盤,黏著老師半身相片的夾子。畢業後再也沒有和男友一起回過台北,有時看到老師門口的轉盤寫著「回家」,加上自己一個有點尷尬,便沒敲門就走了。現在想起,那個轉盤總是不準。會不會有一次沒敲門的時候,老師其實在門後看書,而我會聽到老師一如往常溫暖親切的問候?(圖片提供:Yu Shan Huang.臉書貼文)

最近一次拜訪老師,在醫院裡的他仍孜孜不倦,借我一觀,薄薄的古籍上頭已然密密麻麻寫著批註。擔心久坐細讀太傷神,忍不住嘮叨老師有空還是多起身走走,一路陪伴照護的師母也說:「就是啊,看看他的腿現在快比我細了耶......」老師還是一貫豪氣地說:「哎那肌肉,練一個月就出來了啦~」再笑談起當年一個暑假變「顏瘦」的驚人耐力,還有雞家莊之約...「當時75kg怎樣都下不去,現在我可輕易達標了,啊哈!」

這就是顏老師,無論在什麼樣的苦境中都樂觀、奮戰,或者更該說是,樂於戰鬥。一整年教我們研究寫作、讀人類學史、做文化田野,總時時點醒我們在各式恢弘圓整的論述中尋找疑問的破口,不畏於隙縫中與自我背景的經緯相抗,方能追索社會與人的無窮可能。於是,運動如棒球、太極,表演藝術如京劇,在既有的框架之外,身體或主動調適或被動感受,在一連串前臺與訓練的過程中交織出人的認知與價值,是向來優游於中西文化間的老師以融貫的「道」開展出新的學術關懷。

對學問抱持嚴肅、犀利、直快態度的老師,暫時卸除夫子的面具後,幽默爽朗不拘和學生玩笑嬉鬧,溫厚熱情到不拒各路英雄的乾杯攻勢,讓許多北埔報導人對大個兒(老師抱歉,不免還是會提到體態...)又文質彬彬的臺大教授印象特深,不時在訪談間追問「顏老師平常跟你們就是這樣的好呀?」當年聽著覺得見怪不怪,老師就是老師啊,就是仔細傾聽我們每個不成熟又自以為是的論見(猶記那些田野裡的夜,和我們盤坐在和室地板上時,還有師母協助補給來的,跟半身差不多等高,然後逐日被消滅的整袋pretzels-據說也是老師的最愛)擔綱我們的討論夥伴,同時,當Candy Kong聽說慈天宮有義民奉飯儀式欲前往一探,她在清晨起身,卻驚見夜半方歇的老師早已整裝完畢,開著門、瀏覽電腦,靜靜等她一起出發-老師也是那位貼心到不著痕跡,又全方位支援的大人。

最近一次拜訪,老師仍是打起十足精神,多禮親和地聽著我絮說最近的工作與徬徨。百分尊重,從不批判個人選擇的老師僅問了句:「確定這是你真正想要的嗎?」當我說:「其實並不討厭,我想就這樣走下去吧。」聽到這個感覺不夠主動的回答的老師,仍不放心再三叮囑:「要確定噢!確定這是你真正想做的。確定這是你喜歡的。」謝謝您,老師,路上縱有再多關卡,我會一直記著這樣問自己,然後步步踏實地往前走。(蔡馨儀.臉書貼文)

現在想起來,顏老師算是幫我上了人生中第一堂的人類學課程,那是2011年的人類營,悠悠轉眼也過了7年。模糊間記得老師放了《上帝也瘋狂》的影片,帶到一點原初豐裕的概念,剩下多是小隊內的討論時間;我坐在教室右後方最靠邊邊的角落,老師的樣貌看得不很清,但老師的聲音很宏亮,一個字一個字都那麼清晰地送到教室各個角落。老師也說他之所以會讀人類學,是希望能夠促進和平,尋找一套能夠超越民族國家,比現今所見都要美好的制度。對一個國三升高一的學生來說,沒有什麼比「改變世界」更讓人覺得熱血沸騰了,因為在這個年紀,已經漸漸意識到世界比想像中多了更多的無奈和苦難,然而卻又自然而然地相信世界和自己的一切一切,都是那麼的新穎、充滿著無限的可能和想像;顏老師的這一席話讓年少的我對整個人類學科肅然起敬了起來,老師自此一直都是我關於知識分子想像的原型和模範:不以解釋世界為最終目的,更關懷如何改變世界。

進入人類系不久我就發現,雖然人類學的確具有強烈同情弱勢、改變現況的學科傾向,但如顏老師這麼念茲在茲關注世界和平,在本系也算是獨一獨二的,這種帶點天真卻又無比嚴肅認真的執著和熱誠,卻讓我更從心底尊敬這位老師。大二有幸修習老師開設的「社會型態分類」,這是那學期每周我最期待的課程,雖然每兩周都至少要報告一次,幾乎都在讀文章、討論、報告、讀文章的循環中度過,但卻從來不覺得累反而興致高昂,很開心有這麼博學的老師,上課是永遠不會無聊的。老師能夠一下從努爾人民族誌、跳到莊子,再引用一下語言學的理論,我看似毫不相關的事物,在老師敏銳的視角下,就能變成一套邏輯一致、強而有力的論述。

和顏老師相處,「驚喜」不斷的地方,不只是老師獨到的學術論點,老師對學生的關心、以及神來一筆的幽默感,常讓人出其不意而感窩心。一次課後和老師請教問題,談著談著老師突然話鋒一轉、雙眼圓睜,大聲問到:「你成績那麼好,是不是為了要轉系!」我當時嚇一大跳,立刻澄清說我為了考古非人類系不讀的。老師立刻露出和藹的笑容,跟我聊起了幾個考古遺址,又說了很多他覺得文化和考古在學術生涯、理論貢獻上有什麼異同,以及他自己後來為什麼選擇做文化不做考古的考量(也不忘暗示我說,很多立志做考古的人最後都改投入文化的陣營,現在要轉變的話還來的及呵!)

顏老師也很支持系上活動的,我記得國寶婚禮後老師幫忙大家把回收物載到回收場,他豪邁地讓我們把油膩的垃圾通通堆到他乾淨的車內,我一邊搬一邊覺得老師一定得去洗個車了。系學會辦人類週的時候,我在系館補貨遇到老師,老師當下很爽利地掏錢訂了一個捕夢網,表示支持,他甚至連捕夢網長怎樣、什麼顏色都沒有問。

最後一次看到顏老師,是去年秋天經過老師四樓的辦公室,看到燈竟然亮著,忍不住敲門進去和老師打聲招呼。老師消瘦了許多,但眼神和說話的氣勢依舊是那麼的清澈,彷彿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支持著他;老師問了問我的近況,說了一些勉勵的話,我說下學期想繼續修老師的人觀研究,老師露出大大的笑容說歡迎你來......

這幾個月經過老師空空的辦公室,直到現在,我還忍不住希望這樣好的人,只不過是去出了一個很長很長的田野。(甘聿群.臉書貼文)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詩經.小雅.南有嘉魚)

學生們懷念起顏老師,記憶總離不了吃。以下摘錄幾件小事:

但是,最讓我這種人哀思老師的,倒不是做學之事,而是與吃有關的記憶。在第一次導生宴上,體型魁梧、說話總是從容的顏老師,被默默之我全程拿了十趟冰淇淋的舉動震懾。他瞪大眼睛很認真地問:「上雅你還要拿冰淇淋啊!?」學長在老師旁邊幫腔說我超愛吃冰淇淋。

沒想到一學期後、下一次導生宴結束,明明已經非常非常飽足,顏老師瞬時瞇起眼睛惦念到:「上雅愛吃冰淇淋!最近這附近開了冰淇淋,我們散步過去吃吧!」

我說:不不不老師這怎麼可以呢?

老師反問:「那你不喜歡吃冰淇淋嗎?」

「欸.....」說不喜歡也不是、說喜歡又很不好意思,「.......我喜歡吃」

「哈哈哈哈哈!那走!」老師笑開懷了,就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散步到老師家附近的Gelato,要每個人都自選一種口味。我最後一個選,老師笑瞇瞇地站在那裡說,要看專家都選哪一種。之後歷次參加的導生宴,都少不了吃冰的行程,好像老師一看到我,就想到冰淇淋。

上了研究所後,常在圖書館和臺大後門的研究室待到很晚,很少回到人類系系館,也很少再晃到東門站。在臉書上得知老師過世的前一天,因事又重回那條週末很是熱鬧的街道,發現人還是多,但以前導生宴在路上看到的店家,現在關的關、整修的整修,樣貌與以往很是不同。我彎進那條他曾帶我們一行人去過的冰淇淋店原址,很遺憾發現他也關門了,不能再嚐那杯混了回憶的冰淇淋。得知老師去世的那天晚上,在研究室待得特別晚,搭捷運回到景安,肚子很空、心很空,要S陪我在便利超商買了抹茶味的餅乾夾心冰淇淋,坐在外頭涼椅上就啃了起來。咬著冰淇淋夾心,想起我的老師顏學誠。(蘇上雅.臉書貼文)

住在餐飲一級戰區永康街多年,學生拜訪到近用餐時分,顏老師便會一呼「好啦,走走走~」吆喝大夥說說笑笑地開拔吃飯去。第一次手術初癒,老師同樣開開心心與已經畢業的我們這群老骨頭相約六品小館;老闆才剛送茶水過來,就直接唱名點了一桌。其中最重要的一道,美食家顏老師有高論:「你們知道嗎,黃魚豆腐這道菜的精華其實在-蒜頭,那風味盡收湯汁才是絕讚!」連著大快朵頤好幾粒大蒜,才以「醫生說術後宜補充蛋白質」吃了點魚肉。(蔡馨儀.臉書貼文)

顏老師是我在大學期間最喜歡的老師,也是最親近的老師,除了因為選擇文化田野,還有一段小故事。已經記不得是哪一年的夏天暑假,總之我閒晃到公館想找點事情做,半路上遇到卓哥,然後不知道怎麼的又遇到顏老師跟顏舜,那時候的顏舜還很小,吵著要吃冰淇淋,於是乎這位愛女心切(其實應該是他自己也想吃)的父親就立刻提議往大門口的哈根達斯前進。是的,當時還有店面就在學校門口正對面,多方便又多合理的決定!這位父親點了一道大約1000元的豪華冰淇淋餐,它的模樣就像老師又大又豪爽的外表跟個性(非常遺憾的是今天GOOGLE了卻已經找不到那道餐點……),讓人看了就非常喜愛,四個人拿著湯匙開始猛挖,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這麼昂貴又奢華的冰啊!過程中老師一直在聊天/挖冰/聊天/挖冰......突然他提到最近在煩惱一件事情:他想幫他父母在永康街附近找個房子住,方便就近照顧(老師的品味小屋就在永康街),我心頭一驚:咦,這很難嗎?我家就在永康街附近啊,我家樓上的房東剛好在出租啊……於是乎我當場成為了老師心中的英雄吧。很快的,老師真的把那個房子租了下來......尚未出嫁的我有時候會在家附近遇到老師,甚至是電梯打開的瞬間(冏) 。出嫁之後,偶爾回娘家,記憶中大概只遇到老師一、兩次了,每次遇到了,他依然會用豪邁+中氣十足的聲音叫「林小姐」,然後對於學生的最近發展繼續點頭給予肯定。(林雅絢.臉書貼文)

蔡馨儀補充:冰淇淋故事真的太有顏老師風格,感謝你寫出來~讓我想起顏老師曾經提過他的「長輩之道」:在場者若他的輩分最高就一定請客不說,而且一定是把最貴的給他點~下~去~顏老師說,這樣小輩們就可以有寬廣的選擇空間挑自己喜歡的,毋須苦惱點得比較貴會失禮。老師就是這樣地為人著想周到。(臉書貼文)

圖說:這時已減肥有成的顏老師,像哈利波特的伯楨老師,還有小黑小胖呢!2007年畢業照(照片/圖說:李梅君.臉書連結)

「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詩經.小雅.南有嘉魚)

在據稱人人有酒量的人類學系,顏老師算是個特例……

顏老師在系上還有一件經典的事蹟,已經畢業的同學們如果有幸,應當都記得。他在酒國英豪中是出名的「有膽無量」,每回謝師宴,必然興高采烈地出席。一般宴席要到6點半才坐滿,接著主持人開場致詞,終於可以開始吃了兩口菜,就看到顏老師起身到處找同學鬥酒。8點鐘,他就喝醉了。接下來,大家就只好四處打電話找顏門弟子來接他回家。

其實,顏老師的酒品是不錯的,喝醉了就垮在座位上,滿臉通紅。不會亂語,也不會失態。但有時也會做出完全令人出乎意料的事。附上這張神秘的「出櫃」照片(Boudicca Parsons提供),我有幸被捲入成為當事者,見證了傳奇!(林開世.臉書貼文)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論語.子罕)

顏老師雅好音樂,對音響的講究也相當著名。認識顏老師三十多年的學姊說:

你還常常錄很多很多很多歌給我們,我第一次聽到greensleeves,就是你錄在卡匣上給我的,後來用cds,一燒就是十張八張的,其中有一首其慢無比的500 miles away from home,每次我和熙帶孩子們開長途,就放來聽,然後一家子笑得東倒西歪,我現在每天聽的speakers也是你給我的,我好像沒有給過你什麼東西,過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湊在一起只是玩,你有什麼擔憂、有什麼挫折、有什麼心事,我完全想不起來。(張孝耘.臉書貼文)

照片提供:張孝耘(圖片來源)

有一次身體人類學的課吧,我們好像是要採訪睿芝跳探戈的整個內容,所以就一大群人一起去老師家裡附近吃飯,吃完飯,胖老師帶我們回家,放了傳說中的真空管音響讓我們「ㄆㄧˇㄆㄤ」(按:「聞香」),還有一張以色列女歌手的專輯,她的歌聲我至今難忘但是我忘記她叫什麼名字了說。參觀了胖老師跟師母的家,發現整個家像是一座圖書館,被滿滿的書牆包圍,而且沒有電視機,那時看到的家的圖像就印在我腦海,以後我若有自己的房子,一定也要像顏老師跟師母一樣在家當圖書館館長!(Eva Li.臉書貼文)

圖說:這張奇怪地方拍的照片,是某個週末的早上我們一起去逛了福和橋下市集之後拍的。老師喜歡音樂和音響,我則是喜歡各種二手老相機,福和橋下市集總是有很多老音響、真空管和相機,所以在我極力慫恿下,某個週末的早晨我們就約著一起去了,然後就有了這張在橋頭的照片。雖說,老師好像什麼都沒買,然後這張照片是我那天手滑買下的相機拍下的第一張。(照片/圖說:卓浩右.臉書貼文)

洞洞館日月長

圖說:這是當年洞洞館的301室,雖說這是老師的辦公室,不過老師不在的時候多半是阿邦、石川後來還有我給佔據。我們三個各自放了很多東西在老師的辦公室裡,某天,老師走進來說師母有令,要他整理辦公室了,於是我跟阿邦一起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301變成了這個樣子。當時就知道此景大約停留不久,所以趁著整理完趕快拍了張照片證明一下真的有乾淨過啊~(照片/圖說:卓浩右.臉書連結)

與顏老師的記憶,總是與台大人類系大家庭、系館、老師的辦公室,無法切割。在研究生焦頭爛額地趕著畢業論文的最終死線之時,顏老師會慷慨出借辦公室讓他們熬夜──不管是不是他指導。在人類系遷至水源校區之前,系館還在校門口旁的「洞洞館」。顏老師的研究室在三樓。常常,當我們在研究生室熬夜醒來,或者極早抵達以應付那永遠追不完的閱讀量之時,當時體型還很壯碩的顏老師,會悄無聲息地走進亮著燈的研究生室探探──探探裡面的生靈是否還健在安好。我常想:老師有輕功啊!怎麼移動起來像是潛水艇一樣沒有聲音?!

後來到國外念書。感恩節前夕,系館人去樓空,只剩我坐在禁閉室一般的無窗研究生室,面對電腦做些無以名狀的小作業。有位圭亞那籍專長傅柯與身體人類學(!)的老師,也探頭進來看看怎麼研究生室門開著燈亮著。儘管只是探頭打個招呼就笑笑離去,那一刻,對於家在地球另一端的國際學生而言,感覺非常溫暖。原來這就是顏老師給人的感覺。其實我是在出國之後才比較認識顏老師──部分也是因為榮樺提醒我老師生病,回國時要去探望的緣故──而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黃郁茜)

 

圖說:這種畫面很像是夏天的日常(照片/圖說:卓浩右.臉書連結)
圖說:2006 年初文化田野@北埔。圖說/照片:李梅君(臉書貼文)

老師:

您在我的學習上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那一年期中我去台南出田野,回到臺北後馬上你要考學史。出田野時我已經陪著鄉親遶境走了兩天,回來還要(根本沒讀書去)考試,半是脫水中暑、半是小紅虛脫、但十足十應該就是被要考試嚇的,我生生在你的研究室門口外敲了門(要拿考卷)就癱軟倒下,你應門只是把我送到助教處叫救護車,送我去保健室,然後寬厚說,那就晚一週再考,不需要把考試變得那麼嚴重,好好說也可以-然後我去保健室肚子暖暖的放著保溫瓶睡一覺,兩個小時後就自己快快樂樂的走回系館,屁事沒有在前頭打排球,把你的從容直接學上。

我不是一個很用功的學生,但您每次都會爽朗的喚著「白小姐現在忙什麼」,讓我沒大沒小的跟你拉賽跟學問完全無關的垃圾話。即使這幾年,總是聽到您身體不適的消息,但只要見到您本人,那就是聲如洪鐘一如往昔,亂講些武俠小說裡的對話,您根本就是一個頑皮的學者,可以滿腹經綸的認真陪我們胡說八道。

希望這個世界受到您的關心與給予的我們,可以與你的心意一致,以有用之身,對這個世界更好。(白宜君.臉書貼文)

圖說:2007.七月.洞洞館。照片/圖說:白宜君(臉書貼文)

如果沒有顏老師,我大概也不會還在人類學裡。顏老師教了我學史,帶我入門田野調查,指導我做大專生研究計畫,帶我和同學們進行戲劇探戈的身體人類學研究,在我申請博士班時一遍一遍細讀我的研究計畫、寫上數十封的推荐信。這些,他都視為為人師的責任從不推辭。但他不僅僅為人師,也如父。畢業後每回拜託系上,他一定帶我們去吃一頓好料的,順便關心我們畢業後的狀況。連一次去醫院裡探望他,最後也變成吃火鍋大餐。那時他胃口尚佳,看著我們擔心的眼神,不斷說,醫生說清湯涮肉補充蛋白質是好的,不需要忌口,接著便爽快的大快朵頤。

那樣爽快的、頂天立地的、溫厚的顏老師,長存在我們心裡。願你一路好走。(李梅君.臉書貼文)

圖說:這張是在學姐婚禮時,到場的人類系一起大合照的。沒記錯的話,學姐婚禮當天的遊覽車要從人類系前出發的前一天,我是在老師的辦公室裡過夜的,然後睡眼惺忪的被長庚抓上車,匆忙間隨便抓了一台相機和一卷底片,於是就有了這張大家的大合照。(照片/圖說:卓浩右.臉書貼文)

「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論語.子張)

顏老師儘管「其言也厲」(不厲怎堪任早年「皮卡丘十萬伏特」的封號?),但性格卻十分溫厚體察。這裡摘錄幾則顏老師與學生的互動時刻:

親愛的顏胖老師:

雖然後來的您已經不胖了,我還是喜歡叫您胖老師,您還是我記憶中那個胖胖的、熱愛美食的可愛胖老師。

跟老師的回憶有很多,前幾天才跳出一個臉書回顧:我因為家裡的事情太多太煩不想面對而翹課,顏胖用充滿磁性的聲音讓我以為是電話問卷專員,結果我被老師臭罵一頓啊XDDDD 滿頭包的境界,但是老師這是很關心我才會責備我的,事後想起來,也真的很少有老師會這樣為你的翹課而心痛,真的很感謝老師的好。(Eva Li.臉書貼文)

圖說:感覺應該是我在打瞌睡被老師叫醒後的日常。(照片/圖說:卓浩右.臉書貼文)

聽到顏老師突然離開的消息還是一時無法接受。2017年初見到老師的時候老師雖然剛動完手術沒多久,不過依然精神奕奕的和我聊了一個下午的聲無哀樂論。今年初回去的時候因為老師在醫院要準備開刀只短暫的在網路上聊了幾句而沒見到面。沒想到再也聽不到老師爽朗的笑聲。

顏老師其實是我走上學術之路的主要原因之一。大學翹課翹的兇,但是老師的人類學史和身體人類學我幾乎沒有缺席還重複聽了第二次。上課的主要誘因不只是課堂的內容,更引人入勝的是老師的思考方式。細心探究批判理論背後假設的訓練,到現在對我思考有深遠的助益。那時候沒事就往顏老師研究室跑,纏著老師一聊就幾個小時,老師學術的廣度和厚度激起我對做學問的興趣 (老師的陌生人研究實在是非常的經典),也讓我決定要往學術之路走。現在自己當了教授才了解到老師願意花時間在輕狂無知的小鬼頭上是多麼的難得可貴。顏老師幫我寫博士班的推薦信,或許是巧合,我唯一收到的錄取就是老師念博班的密西根州大(YuWei_Luke_Chu.臉書貼文)

儘管一直從育文處得到老師這陣子與病魔纏鬥得辛苦的消息,我內心只深信老師會好起來,因此當育文問我要不要寫點什麼給老師?或看看老師?我想,不必了吧,這時刻就留給家人,而我這回又發生了什麼趣事、有什麼收穫,要等和老師泡茶時才說給老師聽。

我沒有跟著老師做研究,書也讀得普普通通,他卻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見著我最淒慘落魄、把我從谷底深處一把拉起的人。他教會我自尊,他教我堅強,他教我人生。

我從此以後下定決心,每次顏老師看到我,我要過得更好、我要進步,不管我做什麼,我也要光耀顏門……每一次的顏門聚會他都熱情邀我、不使我缺席,他總聽著我們的近況和垃圾話笑著,他是我心底最最敬重的人。

而今,躺在密閉的病房裏,我終於百般無奈與無助地嚎啕大哭了。(游媁婷.臉書貼文)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范仲淹.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

我沒有辦法現在就開始回想。

除了劍道,我從大三開始到研究所畢業的幾乎每天都是跟老師一起混的。

和石川在他的研究室抽煙,在洞洞館透風的寒夜裡苦讀過夜,然後隔天再被老師宏亮的聲音叫醒。每一個唸書累了的休息幾乎都是去找老師聊天。

如果說我曾經有成功的養成什麼獨立思考的能力和看待世界的觀點,這裡面一定有顏老師的影響,不管是認同他的看法,或者是在不認同的爭辯中長出自己的觀點;認同或者不認同,其實都不重要,因為唯有足夠龐大的框架和重要的觀點,才需要人即使不認同也需要去面對和處理。這是老師之於Geertz,也是我之於老師的狀況。

除了這些思想上的思辨過程中我根本沒有辦法將老師的想法抽離出來獨立分析和懷念,我的大學和研究所生活能夠順利的完成,其實也是有老師耐心的陪伴才有可能。或者是因為我天生情緒就來的慢,叛逆的青春期也比人們晚些;也或者是我總是需要藉著衝撞漢人的父系威權體制來確認自己的存在。在那個不停的和家裡衝撞的歲月中,老師幾乎是扮演著父親的角色一般,嚴格但是溫暖的慢慢導引我找到能夠好好和自己相處的方法。即使有時還是會很衝動,對於許多的事情往往不加思索的橫衝直撞。這些,老師都看在眼裡,總是苦口婆心的告訴我做人做事的方法。

當然,這些過程並不總是順利,只是老師從來沒有放棄,而且也總是包容我的妄為任性。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再好好的開導我。也許有些事情我到現在還是沒聽懂,也許還有很多事情還需要繼續的去摸索和體會,只是那一次又一次的勸說和其背後的心意,我都有確實的接收。

如今,這位看著我的各種掙扎和成長(如果有的話)的人師離開此世了。真的太早了,真的真的太早了.。(卓浩右.臉書貼文)

第一次認識顏老師,倒不是因為修了他的課,而是因為二十五家是顏老師的導生,學長姐們老以「顏學誠、顏學誠」呼之,耳聞其名。

後來開始從課堂上認識顏老師,大一下的研究報告與寫作、大二群體衝突與社會發展,到大三、大四的人類學史一、二,在人類學系的修旅中一路上也被老師牽引著,窺看社會文化人類學概念的深思。我印象較深的是大二到大四顏老師的課,都在水源105教室進行。那是一間空間不大但供中大堂課使用的教室,教室裡擺放的綠皮壓克力活動式課桌椅很多很滿,左側窗臨馬路常有車聲揚沙,右邊牆壁透得見走廊來來去去的腳步聲,門在教室後方,遲到或想提早開溜的人常坐在靠門最後一排待命,開關門時總是震得整個牆壁響。

但是上顏老師的課時,擾人心神的聲音不在,他的聲音宏亮而中氣十足,他講授的主題,往往是社會文化人類學裡,很是核心、經典卻又總是抽象的概念,讓當時那個急欲「搞懂人類學一點」的自己,聽得很賣力。又那時,我是那種對於概念、理論很喜歡想、又愛問,但不好讀書之人,故常在三小時的課第二節、講到艱深處時,冒出很多問號、覺得不問難以暢快,然後就常在第二節下課、第三節上課前,逮著機會就要抓著老師問問題:到底什麼是「脈絡」、什麼是conjuncture?怎麼定義人類學研究的群體?所謂的「衝突」與「發展」?

中堂下課,各種聲音又瞬間衝入105教室,而此時顏老師總是坐在滿是人聲的教室裡。他經常沒有坐在講桌檯前、沒有坐在第一排,而是坐在面對講檯第三、第四排的學生之間,單手拿起一本英文小書,有時耳朵上夾一支筆,自顧自看著。遇到學生問問題,他就從容放下手邊的書,耐心聽你坦訴滿腹疑惑,接著,他會再用一貫中氣十足的語調再加闡述,很認真但又從容地——那種有自信把抽象概念給你說個明白的樣子。我不是每一次在理性上都盡然瞭解或同意老師的見解,有時心中仍百思不得其解;但每次一問一答之際,很難不被那真誠地深潛在概念裡的老師落落吐出的神情給說服、連帶著震懾與感動。然後未理解但情願地說:好吧,我回去再想一想。

那樣的自信相信、從容是來自於何呢?老師難道不曾對這些他任真自負、在課堂上從容解說的概念感到憂慮徬徨?坐回位子上繼續這樣默想時,就瞥見顏老師就繼續沉進他的小書中,在滿是人聲的教室裡,饒富滋味地讀著。105教室的收納式課桌椅,小桌翻到身前時空間很小,連我這種小個子的人都常有整個人被攔腰束縛的感覺。顏老師的身形魁梧,他蜷在那張課椅上看書時,背影看起來把整個桌與椅間的空隙都填滿。桌椅對顏老師來說很小很小、那本書也那樣小,教室的空間感那樣擁擠,但顏老師竟然就在那角落裡神遊入書的寰宇。

拜直屬學長之賜,在大學曾有幾次,做跟班到顏老師在水源的辦公室串門子。打開門時,實在很震驚:那個路過邊廊的角落斗室,裏頭竟能令人感到寬廣無邊。老師龐然的身形此時蜷在「吧台」的高腳凳上,學長則坐在離門較近處的單人沙發,沙發旁的立燈發出柔和的黃光,把昏暗的地也照得溫暖。我除課堂討論外,是木訥寡言之人,但顏老師豪爽、並不以為意,我經常就那樣站在黃光旁,歪頭聽顏老師和學長們或認真辯論,或一搭一唱、相互調侃。在旁聽那些對答中,會一再、一再地感受到,顏師是如何那樣喜愛著人類學、浸在那裡面,也異常愛著並致力於探索這迥異的現下社會,用他摯愛的人類學概念。那樣純粹的痴迷與熱忱,當時確令默默旁觀的我、正對人類學陷入無盡徬徨的我感到不可思議;但日後回想起來,那正是顏老師過人之處,也正是他能雖處在各種有限裡——空間的時間的——卻無時不能遊往旁人無法抵達的無限之處,認真追尋與深思的原因所在。(蘇上雅.臉書貼文)

「他埋首於浩瀚的資料堆中,目的不是要在對人的歷史狀況的沉思裡,替無依的宗教需求尋得一處靜寂無為的避難所,就像盧梭對自然的情感; 而是要從比較性的探討中,獲得一套規則,以助他在身處的世界中,找出政治上的方向。知識多少是力量------這是一個沒有權力的人對知識的這番追求背後的動力。掌握住這種政治關懷,我們才能了解他思想上的取向。」

這段話是在讀韋伯傳時看到的。當時特地摘錄下來,和顏老師分享,這段話似乎在陳述他在學術上的努力。尤其是其中這句,讓我特別有感觸:「而是要從比較性的探討中,獲得一套規則,以助他在身處的世界中,找出政治上的方向。」

我向老師表示:若不理解您對文明社會衝突的關懷,可能很難了解您為何孜孜不倦於陌生人的議題之中。
老師也同意我的觀察。而就在那次線上對談的幾周前,在台大醫院最後一次見到老師的那個夜晚,老師提到當代學者不再去關心這人類社會根本的難題。

那一晚,我看到平常甚少激動的顏老師。那淚水,似乎不是為自己的病痛而流,而是感概這世界仍處在一種無明的混沌之中。(王瑞邦.臉書貼文)

第一次上顏老師的課,已經是十七年前了。老師洪亮的聲音,清楚的邏輯,感覺每一次上課都像在聽精彩的演講。永遠記得大三修文化田野,大家在系館二樓左邊的教室(203嗎),圍著桌子被老師問得大眼瞪小眼。雖然很不認真的在老師研究室被罵了,罵之前還問我,我是可以罵的嗎。真的很感激那一罵,畢竟我是這麼欠罵。

大四大五大六,延畢的那兩年,還是愛選修老師的課。一樣的教室,一樣的圍桌瞪眼,一樣的精彩演講。如果說我真的有從人類系學到一點思想上的進步,那絕對是顏老師。(劉志遠.臉書貼文)

圖片提供:劉志遠(臉書貼文)

接近末尾,我們附上一篇顏老師在病中,同學呼籲捐血小板的文章連結,以及一篇畢業多年的學長所寫的紀念文。捐血呼籲文很能傳達顏老師的學術關懷與生命實踐,但遺憾直至截稿之時,均未能取得作者同意,因此謹附臉書連結以供讀者參考。學長寫的紀念文,則鮮活呈現了在學界初生之犢的眼中,顏老師既是一位溫暖、寬厚、顧家也關心學生的教授與父親,更是一位眼界廣遠,不畏孤獨艱難,一耙一耙犁開遍布礫石荒涼研究領域的學者。

圖說:老師和師母,在人類系六十週年。圖說/照片:卓浩右(連結)

乃覺千萬里

顏老師於2003年在《考古人類學刊》發表〈先秦諸子與「陌生人」:一個社會秩序的研究〉。印象中,這一篇文章發表前,曾在系上週五下午的演講時間,對系上所有師生公開分享。

那是第一次接觸「陌生人」這議題。心裡一堆疑惑:為什麼,人類學家不做田野,也可以發表文章?如果人類學家仰賴古籍建立理論,人類學與歷史學家有何不同?這「階梯理論」有何用,是新發現?還是舊道理?

當時受到某些師長的鼓勵,認為研究生參與各項演講或研討會,就要勇於發問。還記得,當天我問了一個問題,顏老師回答後,我還自以為老師沒有正面回答。在那時候,竊竊自喜,天真地以為原來教授做學問,也不過如此爾爾,我也沒有比教授差。此後,再也沒有認真地去理解「陌生人」與「階梯理論」的關係。

後來,成了顏老師的論文指導學生。起初,常與老師個別討論自己的論文構想。有的時候,總覺得老師沒有清楚瞭解我的想法,為了讓老師多瞭解自己如何想,連老師回家要去停車場取車前的那一小段時間,也不放過。
那時候,堯舜兩兄妹還小,老師常常要趕在天黑前去安親班接他們。黃昏的台大校園裡,有夕陽,人多車多,也挺熱鬧的。在301室來不及討論完的,就挨著老師胖胖的身軀,從洞洞館三樓,一左一右霸著那唯一的樓梯逐級而下,繼續你來我往。走出洞洞館,和系狗打招呼後,師徒兩人彎彎曲曲地沿著椰林大道、農化系館、鹿鳴堂,向管院附近的大停車場前進,話題竟然從我想談的教育改革擺盪到「陌生人」。

那一回對我而言,老師終於說出為什麼他要研究「陌生人」這議題。從台灣島內藍綠、統獨之間難解的對立,到中東世界,阿拉伯人與猶太人之間無情的殺戮,人類社會對於和平始終存在著盼望,我們可否為種族問題、為族群對立,找到一個和平的解方。

原本,是想讓老師瞭解我的。但出乎意料的是,我更瞭解我的老師為了什麼問題,去耕耘自己的學術田地。他所耙梳的那畝田地,荒涼貧瘠,但他始終沒有放棄,一點一滴的澆灌著。

那一晚,老師開車回家後。我沿著一模一樣的路回到洞洞館,天黑了,校園裡的路燈亮了,想起那個「乃覺三十里」的故事,才知道自己多麼膚淺與愚蠢。

論文雖然仍處於混沌不明,但總算有道光,讓我開了眼界,知道自己的不足。

學問,好像是從那一天才開始。(王瑞邦.臉書貼文)

後記

這是一篇超長的芭樂文,遠超過芭樂人類學一般篇幅。然而,每篇引文,都是同學師友的真摯思念。小編刪了又刪直至再無可刪,篇幅依然大幅溢出芭樂讀者所能忍受的範圍。認識顏老師許多年的左拉問:「以這種方式來紀念顏老師,真的是顏老師所希望的嗎?」

我們並不知道。

但是,顏老師畢竟是一位這麼認真教學,又和學生打成一片,不以沒大沒小的狎暱稱號為忤,且總能細心體察到學子們的困難窘迫,並立即伸出援手的好老師。

才高八斗的左拉,立筆一揮而就打油詩一首。這是一個不那麼沉重的紀念版本,紀念學生心中的顏叮噹:

顏叮噹,聲響亮,探析建構論各方;論身心,思體現,建構需身體能量;身所感,心所望,誰能嚐出天茶香? 若清茶,真君子,學誠永繞人心上。

本文採用 創用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3.0 台灣版條款 授權。歡迎轉載與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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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樂人類學.顏老師紀念專文編輯群 想念我們的顏學誠老師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6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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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應該要說一下,樓上的不是我啊!!!
然後芭樂小編,那張神秘出櫃照是我拍的~~
之前在美國的時候還和老師說起,還說回台灣以後一定要找出原始檔案(當初是連續一組的圖集)給老師一份。結果東忙西忙得就拖到了現在。
現在看到,又想起老師可愛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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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顏老師的紀念文出現了幾篇牽涉到冒名(不管有意或巧合)且不尊重當事人的留言,經過反映與內部討論,並考慮到顏老師親友目前的心境,決定全數刪除。

4

敬愛的老師,我在韓國很少用臉書。現在才得知您仙逝離開,在此表達思念之意,也感謝您多年前對於我的教育之恩。 我會好好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繼續實踐人類學的生活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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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好擔心胡家喻老師了....
我們不能再承受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離別打擊和損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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