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個集體生命史計畫的參與
話說2012年10月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都蘭的蛋蛋博士從台東稍來的飛鴿傳書,收信人是我和人在波士頓的阿德,信中的內容大致如下:
「今天開車時有個奇想,趕快把它紀錄下來,想聽聽看你們的想法:我們可以來合編一本書,關於都蘭阿美族年齡階層拉贛駿以下到巴卡路奈各階層的生命史,邀請各階層來撰寫各自年齡組的生命史與個人經驗的交織,然後加上我們三個人類學工作者在各年齡組中的思考與個人經驗,成為一本都蘭部落年齡組織專屬的書,書名我還沒想到,如果可行,可以再討論。」
喔,蛋蛋博士的這個點子還真不賴!我以前也不斷在思考可用什麼形式把自己所參加年齡組的生命故事書寫下來,若能以這個形式,大家一起來進行會是極好的機會。接下來的信件討論與和年齡組織各組面對面的溝通,就從那時逐步進行了起來。然而這個生命史的撰寫計畫啟動的會是甚麼呢?是每個人回頭檢視自己生命和年齡組織間的交疊與交會?但於此之外,還有好多好多各個年齡組內部自己互相討論出來的「我們的」(群體內部的)歷史書寫。這其中有太多共同的記憶、汗水、淚水、爭執和共享的榮耀時刻,以及那美好生命成長的記憶。就如我和拉贛駿組友經常共同回憶那一年我們一起幫Yoli娶妻的東海岸飆車和在車上暈車的笑話。颱風天東海岸的路都崩了,我們還是徒步去幫組友迎娶新娘.....,還有好多好多故事待回想…。這個文本有可能讓年齡組的成員日後拿給自己的朋友分享,也拿給孩子們讓他們得以認識父母輩的故事和曾經共同經歷的事情,更可以是一種媒介,讓更多人知道阿美族豐富的組織文化和情感故事的機會?不論對內與對外,對年齡組或是對加入其中的個人,這個生命史的撰寫可能開啟更多扇生命經驗交流的窗口?
原先蛋蛋博士提起這個生命史計畫時,我對組友們的部份很有把握,因為組友們的生命歷史都很豐富,也有許多年齡組的故事和創意可以分享。但是最沒把握的部分是要怎麼書寫我個人的生命史。在這個構想裡,牽涉到人類學生命史書寫的方法論。作為人類學家,我們運用人類學生命史方法,在書寫他者的時候也應該書寫自己。於此同時也是書寫者與被書寫者發聲位置的逆轉,以往書寫他者的人類學工作者,今天要挑戰自我書寫,而且是向他/她書寫的對象表達自己的生命史。
我突然膽怯起來,感受到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有如即將坐進天主教堂木箱的告解者?而一向的被書寫者,則反過來成為自我組織與書寫他們自己生命史的主體(先偷偷地小聲預告呵,就目前已經看到的初稿真的非常非常地精彩!而且各個年齡組選擇表現的形式都各有特色,各有自我挑戰與經過群體激盪出來的觀點。)。雖然為了組織整體的架構,以及配合出版成為一本大眾都能閱讀的作品,勢必要經過某種程度的修整和調動。然而,這樣的文本不會只是對個別年齡組生命經驗的一種紀念,同時也是對身為年齡組文化和組織的一份子所共同激盪出來的一種整體時代的表述。
上人類學導論的課程時,我最常使用周華山拍攝的「三個摩梭女子的故事」來向學生介紹與分析甚麼是人類學的生命史。生命史的書寫與訪談方法具有一種貫時性的特徵,同時可以因著主題性而對其內容主述有適度的表述,甚至對於如何呈現,書寫者最終還是可以有一些編輯與選擇。例如在周華山的影片裡,經常看到三位主要報導人重複拍攝者提出的問題,例如,「甚麼是走婚?」「對於摩梭人來說,甚麼是家庭?」等等的提問,以引領出報導人自身對於問題的陳述,同時也讓他們說出更多個人生命過程中相關的經驗,如走婚對象的選擇,對漢人婚姻方式的比較看法,對生男生女的想法,以及外來的遊客對於摩梭人的走婚的誤解與令人不悅的經驗等等。生命經驗豐富且善於表述的報導人是所有人類學工作者可遇而不可求的工作夥伴,回想我自己,竟然如此幸運遇見這麼多,且越來越多的田野朋友們正一一的用自己的方式寫下生命的歷史。那是一種充滿感動的分享歷程,只可嘆我個人生命中有太多的限制,也不是很擅長文字的掌握,不能用更多的力氣與更快的速度,讓更多人看到這群友伴們精彩且充滿自身文化創造力的身影。在「三個摩梭女子的故事」裡,三個報導人成就了一部精彩的生命史民族誌電影,而這回,在都蘭,則有上百位以上的部落青年男女菁英,共同投入了一場,應該從未在台灣發生過的生命史書寫計畫。
我對年齡組織的集體書寫充滿信心,我認為這個作品一定會呈現出各個年齡組自行討論與發展出的書寫方式,和各自表述生命經驗的風格。而且,這絕對是台灣歷史幾近完全忽略的一個富麗的角落。我有幸參加的拉贛駿組,有好幾位像Angay、Kinji、Ashan、Umeng、Halu 就是跟著台灣經濟發展的高飛期進入到北部從事辛苦的板模工或鐵工廠工作的,同時期有幾位的太太曾經在桃園的成衣工廠工作。也應該可以說,在都蘭,這個位於台灣被邊緣化且忽略的後山東海岸阿美族部落,是最後以集體階段投入高勞力密集勞動工作的世代。是的,今天的新北市和台北市區有不少我們經常進出的高聳都會建築物,都是來自原住民勞工辛苦參與台灣經濟建設的成果。他們今天有許多已經回到部落,東海岸在最近五六年間興起的蓋屋風潮,幾乎也都是都蘭的拉贛駿工班和他們一同工作的上下階級所建蓋的,他們之中有的人已經當起老闆,把工作經營得有聲有色的。
另外,擔任警察和公務員的幾位成員,很在地的部落公務員生活經驗也是另外一種風貌,Kira、Yoli、Satiw是大家戲稱的「警察局長」跟「鐵路局長」,對自己的母語文化傳統和歌謠的掌握都是一把罩的。Siki是拉贛駿裡很特別的成員,他是電影明星呵。確切的說,是湯湘竹的電影「路有多遠」裡帶著我們走過千山萬水,訪問過多少阿美族高砂義勇軍和國民政府第一批送到大陸打仗而遲遲無法回返台灣的阿美族老國民兵的男主角。是的,他還是東海岸著名的木雕藝術家,作品已經被高美館、史前館等機構典藏。而作為女性成員,Hana 是男生們最敬畏也最會開玩笑的女生,有她在絕對不會有冷場,她在2000年看到部落孩子學習中輟問題嚴重,也有許多隔代教養或單親家庭衍生的問題,因此組織了以部落青少年為主的「薪傳舞團」,帶動拉贛駿為主的婦女家長群共同參與其中。而Hana Keliw則是東海岸著名的女性藝術家,以精緻的手工與絲線為主要素材的創作獨樹一格。年齡組之中還有大廚師、護士、成功的地產經紀人、養大好幾個孩子個個健康活潑大方爭氣的媽媽…。在他們之中還有排灣族和客家人,說到集合跑第一,所有後勤工作都當馬上辦!
這樣的故事很令人期待吧!不過現在我得繼續坐進我的木箱子裡,透過網門先小聲的演練一下,我該如何告解我自己蒼白無趣的生命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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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玫 Alik Nikar 記一個集體生命史計畫的參與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51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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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這計畫聽起好棒,我現在已經迫不及待看這些生命故事了。
前面兩張圖好像出不來
謝謝,小編已經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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