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豬油啟示錄
餐桌上女兒問了我各種油的名稱和適用方法,她跟著阿姨看了一堆健康有關的談話性節目,有一集大概在介紹各種油吧!市面上目前賣著世界各地而來的油,橄欖油、葡萄籽油、棕梠油、芥子油、大豆油林林總總,我們本土的花生油、茶油、芝麻油,當然最古老的豬油還得手做。節目上請了一些專家談這些油的時候,大概都會用科學性的語彙告訴觀眾哪些油的冒煙點較低不適合拿來煎炸,哪些油含飽和或不飽和脂肪酸,哪些油又富含甚麼成分了。一些植物性油雖然是不飽和脂肪酸(意味著在常溫下是液狀的),但是因為冒煙點低,其實並不適合我們這些整天又煎又炸的飲食群。前一陣子有位營養學博士寫書告訴我們,用冒煙點低的植物油油炸食物才是健康殺手,趁此這位博士為我們古老以來食用的豬油平反了一些罪名,他說其實豬油耐得住在高溫下不變質,是不錯的煎炸使用的油,缺點是含飽和脂肪酸,因此容易積存在體內。但是如果你常運動,讓體溫處於略高的狀態,這種油還是可以代謝得掉。重點在今日我們躲在冷氣房和不運動。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念小學時學校老師總是交代我們要回去告訴父母親,不要再食用豬油了,改以植物油取代,否則容易得腦溢血。回家之後我們總是複述一遍這個「時代性標準版本」。母親向來對於接受新知識不落人後,報紙電視也三不五時做廣告。但是有次母親耐不住她的疑問對我說,鄰居兩個媽媽也有同感的是:當時一般的植物油(也就是大豆油)不比豬油好。她們的論證是,用大豆油之後,抽油煙機上面留的油漬更難洗掉,那些東西吃下肚不是更麻煩。再者附近山頭上有一寺廟,裡面的師父都吃大豆油,中風的也不在少數。
我那時不大相信母親的經驗法則,一直到最近看了相關更深入的報導之後,不得不讚嘆媽媽們當年的經驗說或直覺說。譬如母親喜歡在早上煮一道新鮮的肉湯給我們當早餐,她說新鮮的肉湯是補充體力最簡單的方法,才不管科學報導說膽固醇不膽固醇的。直到最近我又在營養學博士的書裏讀到,高密度膽固醇其實是人體必須的。這時候我又對母親當年的經驗感覺感到讚佩。這種經驗說,不是我們獨有的知識,出國念書時,房東太太得知我在熬夜趕論文,她給了我一個忠告:你如果睡不好,你就要吃得好。蔬菜湯是高營養來源。就好像我最近念到的一篇報導,抗癌的並不一定是各種維他命而是一種叫植物醇的東西,所以維他命丸並不能取代真正的蔬菜水果。
雖然我在這裡頌讚這種經驗上的知識,但是並非所向披靡。一旦將經驗感毫不考慮地使用在新事物時,有時是災難,例如抗生素的濫用。以前我們附近老阿伯感冒了都會要求醫生打針比較快,或是要求用那種好比較快的藥。我的國中老師喜歡用他的經驗比喻新的現象也讓我覺得不倫不類。譬如他認為菜餚裡的湯汁是營養所在,因此喜歡收菜尾的家庭主婦都很胖,胖代表營養?舊經驗加上新知識總是有各種插曲甚至災難,譬如抗生素的濫用,或者──地方派系。
我猶豫了一下,要怎麼稱這種經驗性的知識?這時候Geertz有一個著名的篇章:Common Sense as a Cultural System.立刻在旁招手。我又繼續這個我從來沒讀完的篇章,覺得Geertz真是「深得我心」(這也是一種common sense 的表達方式,就是眼中無「大師」,他「得」和你平起平坐)。雖然我不大確定我總是隱隱然感受到的另一種知識是否就是Geertz所言的Common sense,但是在他的interpretation裏(千萬不要用「分析」兩字,他會從地裡鑽出來抗議),有幾個洞見和結論是「深得我心」的。他說出了企圖,為甚麼要去碰觸「常識」(我們姑且翻譯成「常識」)的議題,因為,要敦促人類學家用新的眼光去處理人類學界的老議題,譬如文化是如何「合成」的,或者舊常識和新知識如何結合在一起的,當然也是我前面的例子想要碰觸的。我們最常聽到的時髦詞兒:「混搭」或「拼貼」,對我來說,non sense。怎麼混?怎麼搭?在真空狀態下?無壓力狀態下?均值地,像微積分一般地累積?譬如另一個對我來說nonsense的詞:「歷史的疊層」,廢話一句。
Geertz費了一些功夫要找出「常識」的特性,為的就是要替這個舊命題找到一些新的眼光。如何面對「常識」?他說了一些「你無法」:「你無法清點它們的內容」「你無法用邏輯結構來類推它們」「你無法用加法累積它們」。「你只能試著叫喚出它們的語氣(tone)和性情(temper)」。是的,在試著勾勒常識的特性時,Geertz用了一些不精確的辭:「語氣」(tonalities)「風格」(stylistic features)「態度特性」(marks of attitude) 來逼近常識的特性。總之,它有別於範圍確定的概念,明確的語意,不是明確的象徵結構。換言之,知識和常識或文化的相遇,無法將它視之為累加式的,或疊層式的,或微積分式的累積。那麼就用混搭來混一下?不,Geertz在這裡透露出他最後的底牌:不要用結構功能論的清點,而是必須用interpretive 的敘述和論述。因為文化或知識或常識的相遇,有許多「偶然」:歷史給的機會,權力落差(政治結構),兩種「識」,或我們借用一下,兩種「認識論」不同的質感、不同的速度、不同力道的相遇。甚至不同的空間感的相互逼近。
對不同的「認識論」開闢出不同的認識它的途徑,除了可以幫助面對「異文化」的相遇之外,我認為還有另一層重要的意義,這可是Geertz沒有講到的。那就是有次在上「資本論」時,同學問我的問題:「老師,聽了馬克思的教誨之後,也許可以理解商品積累和貨幣和消費的關係,但是我還是可能會去血拼」。是的,毫無疑問,馬克思可以拯救你的愚痴,沒辦法拯救你的靈魂。這就好像聽了一大堆世界末日的恐嚇性信息或是地球即將毀滅的證據:極端氣候等。過個兩天大家忘了,還是繼續破壞地球當殺手。用科學性的論證可以讓我們恐懼,卻不一定可以讓我們心平氣和,和平相處。這裡或許又碰觸到那個我認為很核心的問題:知識和常識的相遇,速度、質感、氣質不同的認識論,帶給我們不同的「轉變」,一個是大腦的,另一個?目前還不知道要怎麼形容它,為了避免被攻擊的方法就是先留白。
但是我必須先聲明,我不認為常識一定比知識「有效」或「實用」,或是我們更需要的。如果我們不需要知識,它今天不會橫掃地球上的大塊區域,你如果說是著魔,我倒不同意。這就好像歷史的變動,需要「結構」的改變,與前前後後的日常生活潛移默化的實作。它們同時並進,互相拉扯。問題難道只是我們怎麼interpret它而已嗎?難道不能預測?還是甚麼[中道而行]的話,年輕人不愛聽我也不愛聽。或許是甚麼時機,甚麼時空,多用一些這個知識或那個常識,這個時候還是一個「判斷」,憑「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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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幸 平反豬油啟示錄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18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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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好像Geertz說常識並非是經驗展現,而也是一個傳承過來的知識/文化體系,這樣想起來,Geertz好像是要說常識非經驗知識...
不過也是好久前的印象,而且可能當時也沒讀完文章,書又不在旁邊,never mind.
為什麼Geertz指出常識的幾個特性,如「語氣」(tonalities),「風格」(stylistic features),「態度特性」(marks of attitude) ,聽起來比較接近美感(而這些字眼/性質通常與文學藝術作品較接近),而不是啟蒙運動以來的科學觀定義下的[知識]呢?
先跳離Geertz(明明他的許多作品讀過好幾回,我卻老覺得自己跟他不熟?)。我在田野中所習得的當地人對於解決日常生活所遇到的小問題,例如,更平整地完成刺繡作品的方法或是以領養小孩作為解決不孕的方法,都是立基於經驗與素樸的因果論(老人家這麼說,別人或自己就跟著做並且達到預期的效果),應該是作為庶民日常生活經驗的常識吧?就此而言,常識或者共享的知識,都與某種能解決問題的實用性有關,無關科學知識所認定的效用;其次,許多人實踐常識的結果比較接近一種文化體系(有其公共與共享性)。
另一方面,我看到當地人的某些常識,乃是與時俱進的。例如,如何與朋友喝酒同歡之後,並於隔天找到消除宿醉的有效方法,或者是喝啤酒而不喝米酒才是有效避免宿醉並能準時工作的[常識],應該與當地人以喝酒甚至徹夜狂歡高歌來紓解工作壓力,卻迫於維生必需找到有效克服宿醉以繼續從事薪資勞動。這種如何喝酒與解酒的日常知識,是過去所未有而現在成為一種與解決個人生活處境相關的[知識]。
寫著寫著,竟覺得我應該來寫個當代飲酒常識與資本主義之類的文章?不行不行,我要先寫符合學界規範的論文才行,這種題目一定會被turn down。。。
Geertz寫這篇有另一個原因是,他要如何行走在Malinowski和 Levi-Strauss之間,前者認為部落的人只對實用的,對自己有用的知識有興趣,後者認為他們(或我們)也具有西方的intellectual的慾望,發展那些不一定實用的知識。Geertz認為,兩者都有點問題。Geertz當然認為常識和經驗高度有關,只是不是那種[烏雲密布時出去要記得帶雨傘]那種即刻式的,反應式的,而是自成一套系統的,和經驗高度相關的某種[識](寫到這裡我突然想到,佛家說連[識)都是空的,不過生活還是要高度依賴一種[識])。Geertz的確花了很多篇幅在描寫這種[識],他說它是一種down to earth的智慧,具有它的判斷和評估系統,雖然不是嚴謹的系統化的。它最主要的目的當然還是提供人們辨識他所處的世界,也就是方向在哪裡的問題。Geertz用了五個特性來形容常識(可見它不好掌握),我就不重複哪五個了。主要的就是它是實用的practical,但是這個實用不是簡單的useful的問題,而是類似[生活智慧]那種,懂得從生活經驗、事物中學習並累積智慧那種。但是他反對Levi-Strauss所言的:具有單純智性的興趣。常識的另一個特性是[簡單明瞭],不是知識的迷宮或複雜的建築物,它一目瞭然。譬如明明抽油煙機上面都是黏答答地油漬,不要用[科學數據]告訴我它沒問題。另一個特性是[人人享有或有能力具有常識]不需要[專家],沒有知識的權力,當然也就沒有傲慢,它大量依賴[經驗]或[成熟度],而不是靠一種邏輯去類推,他從事物中學習。而科學恰恰相反,新事物從科學的邏輯中長出來。
當然,我覺得Geertz這篇最大的特點在於他用了[美學](照卡卡的辭)的字眼來描述常識,也是因為這樣當我們處理不同的[認識]系統相遇時,不能用結構的累加來看待,這個相遇是兩種力道,兩種氛圍,兩種認識力的特性的相遇,因此必須從日常生活中來描述。所以,卡卡,放心地用美學兩字吧。如果[實用]限於useful的用處,就會產生類似濫用抗生素的問題。當然,從經驗中累積常識基本上還是要有一套前提,是當地人解釋世界的order,再從那裏去連結看到的事物,就好像領養會帶來孕氣這類的,各種[感知能力]並用也是一個原則,而不是都聽[專家]的(最常見的專家是醫生)。
您好,,
我是漢方醫師.你這篇文章平反豬油太好了.
豬油其實是非常好的東西 我都告訴大家要盡量改回吃豬油.
因為現代的油是造成許多疾病的大原兇
您的文章如果可以 我想轉貼也會標明出處
希望您同意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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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油是壞油,植物油是好油,
這樣的論證,與其說是科學,
不如說是全世界最大的植物油生產國,
以其權力,運作出來的知識偏見。。。。
豬油是飽和脂肪酸才對喔
豬油好,豬油妙。在美國想念故鄉味的日子,有豬油才能做出蛋黃酥或者月餅類型的糕點。至於代謝和好壞油問題,我也認為(不過還要引用歷史研究)是植物油出產國以及國際醫療(營養權力分配)的結果。
謝謝,當時手誤寫成不飽和脂肪酸。應該是飽和脂肪酸,才會有積存體內之虞。
我們家老姊常看電視上健康節目,總是轉告我「專家」在電視上說三道四了什麼。我認為對食品「科學」來說,已經到了科學破產的程度,今天說魚油好,明天說不好,鮮奶好or不好,魚可以吃急速冷凍,肉又不行?反正五花八門,什麼都有。我的對策是一律不聽,聽我自己的身體感。什麼時候我們三餐要聽專家告訴我們怎麼吃,而不是聽我們自己身體的感覺?也許要聽聽專家說說基改食物和農糧的關係,而不是聽人家拿通告費告訴我們怎麼吃三餐吧。
讀了你對Geertz的論點,真的我才對佛學的一切空看法更進一步的了解,因為最後如講了一堆廢話結局無結果.人類去研究常識一定比知識「有效」或「實用」此話題好像"吃飽沒事幹".更切實點我們中國人的哲學觀,3 分天注定(常識), 7 分靠打拚 (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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