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城的清明節與華人認同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節,最近幾天,天鵝城的朋友們一定又為了這個深具華人文化特色的儀式,忙得不亦樂乎。且讓我把時光撥回2009年,談談清明節與華人認同的關係。
清明節與華人認同
眾家朋友可能會問道:清明節與華人認同有何關聯?這麼說,清明節是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最大公約數之一,不論是受英文教育、華文教育、馬來文教育,或者是信仰基督教、傳統宗教、佛教的華人朋友們,大多選擇在清明節回到祖先在馬來西亞的落腳地點上墳祭拜。在馬來西亞,最負歷史盛名的華人義山(墓園)是馬六甲(舊稱麻六甲)的三保山(Bukit Cina)及青雲亭(寶山亭)(圖一與圖二),在1983年政府為了發展計畫準備強勢整平,引發華人的抗爭與串聯。而在各地的華人義山,雖然不如三保山那麼有名,卻全都是華人葬祖先骨骸於此,認同這塊土地及自己華人身份的根本。話說回來,這個認同跟三保山事件後形塑的泛華族意識關連不大,而是大部分深植於鄉屬(籍貫)意識,各個鄉屬有自己的義山,採用自己祖先流傳下來的方式來祭拜。
在天鵝城的華人社群有七個鄉屬(方言群或籍貫),更是目前佔砂拉越華人族群人口最多的福州人的發跡地,散居各地的遊子在華人農曆新年未必會回到天鵝城,但在清明節大部份會設法回來。平日交通尚稱順暢的天鵝城,到了清明節一出門就塞車。在墳地則因燒化大量金銀紙帛,終日煙霧瀰漫。即使說1901年由黃乃裳帶來的大批福州移民有許多基督徒,但後世子孫依然有可能改信傳統宗教,在祭拜時焚香燒化金紙。基督教衛理公會為此在墓園樹立一塊看板,請後世子孫尊重先人的宗教信仰(圖三):
金紙店生意興隆,而且福州人常用的金紙「滿金」頗受歡迎,老闆娘說,「有些漳泉人或客家人覺得福州人特別有錢,所以也會買滿金,希望能跟他們一樣(富裕)」。金紙店也同時供應紙紮的機車、汽車、房屋、衣帽、化妝品,以及面額高達一百億的冥府鈔票、車船票與國際冥府護照(圖四)。可見得人們相信不僅生者經常跨國旅遊,亡者也有此需要。
即使大家抱怨清明節的種種不便,但這個節日成為鄉屬公會及同學會舉辦年度晚宴的極佳理由,不僅是慎終追遠,更能呼朋引伴,親朋好友齊聚一堂。其中,隱含著悠久歷史情懷以及鄉屬認同的儀式,就是哥羅多島的公祭。
哥羅多島公祭
在天鵝城的七個主要鄉屬當中,漳泉人、客家人、潮州人與廣惠肇人維持在清明節前往天鵝城對岸的哥羅多島(Pulau Kerto),以公會或慈善社名義舉行「公祭」祭拜「老祖」。最早來到天鵝城的華人先驅在1850年代開始定居在哥羅多島,陸續過世的先人就葬在哥羅多島的義塚。隨著砂拉越王國的國王白人拉者布魯克(White Rajah Brooke)於1863年在天鵝城興建宣示主權之用的布魯克堡,華商漸漸移居到天鵝城,但依然返回哥羅多島埋葬故舊骨骸,直到1920年代在天鵝城外的木杰立麻(Bukit Lima)設置新的義塚為止。這個祭祀老祖的習俗象徵這四個鄉屬的先驅者地位,這是相對於1902年之後來到天鵝城鄉區墾荒的福州人、廣寧人、興化人而言。同樣在1900年代來到天鵝城巴剎(城區)居住的海南人,雖然人數甚少,卻團結建立了自己的義山「厚德山」,在那裡舉行海南人的公祭。
據這些先驅者後代所流傳的一則共同傳說,以往四個鄉屬的後人都在清明節當天(正日,四月四日)前往哥羅多島,大家都必須從天鵝城的碼頭搭船前往,先到者先祭拜,但是後到者往往需要苦候數個小時。有一年,為了先來後到的順序發生爭執,拉者政府介入調解,由四個鄉屬抽籤決定順序。漳泉人抽得正日,其他三個鄉屬則往前排,客家人四月二日,廣惠肇及潮州人四月三日,但廣惠肇一大清早出發,祭拜結束後,才由潮州人接著舉行儀式。
哥羅多島公祭的地點是「廣福山亭」(圖五),中間祭台的石碑寫著「廣東福建義山之公塚」,年代是清同治丁卯年(1867年),立碑者是「廣福公司」(圖六),也就是當時天鵝城在林曼岸河沿岸店家的福建幫(以漳泉人為主)與廣東幫(客家、潮州與廣惠肇的統稱)所組成的超幫(跨越方言群)組織,只可惜廣福公司留下的文獻資料很有限。
如今四個鄉屬各自祭拜的事實,顯示他們並未發展出一個共同祭祀老祖的傳統,或者說沒有一個以廣福山亭為名義所建立的認同。各個鄉屬依據自己的儀式規章,準備各自的祭品、祭文,用自己的語言來跟老祖致意。在2009年清明節期間,我參與了其中三個鄉屬的公祭,再加上一個由部分漳泉人士加上幾位福州人老闆所組成的「祭拜小組」自辦的公祭(三月廿九日),在六天之內,一共去了哥羅多島四次。所幸通往哥羅多島的陸路暢通,不需要搭船,驅車前往約半小時。
祭典的內容大同小異,參與者先在公會門口集合,敲鑼打鼓後啟程。抵達哥羅多島之後,清掃廣福山亭內外,擺放祭品,對公塚的祖先以及土地龍神行禮,由主祭者讀祭文。祭祖的最高規格祭品全豬全羊是不可或缺的,再加上烤雞烤鴨、糕餅水果、茶酒米飯這些依循華人文化傳統的祭品,以及具有本地風味的檳榔、荖葉、捲菸等等。老祖喜歡的東西還包括鴉片。有一位報導人說:「政府禁止鴉片之後,我們每年祭典還是會偷偷準備一些。到了十多年前,主辦祭典的爐主想盡辦法就是買不到,我們只好就這樣去公祭。祭典即將結束,爐主向老祖卜杯,確定他們是否已經吃飽喝足,結果都得不到老祖的聖杯(一正一反表示同意)。我們終於想到是沒有鴉片的關係,於是向老祖請求,現在政府規定不能買賣,求求他們戒掉鴉片。老祖終於同意,這才得到聖杯」。
三個鄉屬群體在祭典上各具特色,漳泉人希望老祖賜予福氣財運,所以準備了大量的金銀紙帛,一群人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燒完(「祭拜小組」也是如此)。客家人展現超高的效率,一個上午跑完廣福山亭以及兩座往後建立的客家義山公塚,大家還藉此機會到已故會長林廣明墳前,敬上幾罐他生前最喜歡的啤酒。潮州人不忘展現其優雅氣息,準備了好酒好菜以及鍋具,祭典結束就在廣福山亭裡面升火,炒肉、炒粿條、切乳豬一起享用。好酒則等到晚上的清明聚餐舉行「標酒」,讓自己人競標以充實公會經費。
儀式結束之後,大家回家梳洗一番,晚上參加各自鄉屬公會所舉辦的清明晚宴。透過祭拜老祖以及晚宴,這些鄉屬又再次宣稱自己屬於先驅者後代的地位,而且在平日以福州話及華語為主流的天鵝城社會中,藉著這個共同節慶跟同鄉聚首,以鄉音聊天,緬懷先人及昔日的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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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雨村 天鵝城的清明節與華人認同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27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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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思的清明節,清明節是作為農耕族群的華人,極少數以太陽曆來定的節日,我看過一個說法,意思是這個節日和其關連的「祖先」,遠溯至游牧時代(以太陽曆過日子)的遺跡,看過這個說法,突然覺得和遙遠的游牧生活有一種關連,真不錯。
這些古老的節日,在各地的變形真有趣,在這裡看起來還和社會組織有很密切的關連,只是不知道這個組織和平日的商業行為或其他組織的關係如何?有機會應該拿來各地比較比較。
有趣的是,移民到了這裡,連最「家族」的祭祖都可以忍受通通聚在一起,最後又堅持各有各的一套,真是有趣的事,因此那裡的華人不大吵架是嗎?
我對冥府護照最好奇
不知他們認為冥府分為哪些國度?與陽間的對應如何?
當陽間換了國名、移動了國界,冥府世界也會變動嗎?
哈哈,冥府有沒有 Taiwan as a state but not status quo?
我又突發奇想,我們可不可以向聯合國註冊一個國家 neither ROC nor Taiwan but "Status Guo" and demand the patent for it as a state's name.
今天讀到一則新聞,雨村你怎麼看?
http://www.ettoday.net/news/20120405/36797.htm#ixzz1r95yCUFw
有機草莓的回應讓我想到:祭祖確實不一定是我們所習以為的「家族」之事耶。早期的移民當然沒有家,而是以鄉源認同為家。或許祭「祖」標記的正是「家」的邊界。
想請問雨村:這些鄉源組織是否受過殖民政權的承認,曾具有某種準行政地位?(比如在荷屬東印度的日里,mayor就會分成客家、福建各一個)
真好,還想說芭樂果農對情人節、耶誕節比較有興趣,寫這篇清明節還真是大膽嘗試的啦。有問必答。
有機草莓的第一題,這些組織大多是「鄉屬公會」或「慈善社」,早期設置這些社團是為了解決各個不同方言群在南洋各個城鎮的生老病死,每個方言群原先都具有某些行業上的分工,這些公會也就具有職業上的獨占性。但是在二次大戰之後,由於教育的普及與社會分工越來越複雜,許多職業團體轉而成立自己的職業公會,鄉屬公會的商業性質就逐漸下降,當然不可否認的是,許多人積極參與鄉屬公會的理由也是擴展人脈,有利於自己的生意。
十九世紀的華人並沒有共通語言,每個方言群各自負責自己的生活。拉者政府也懂得「分而治之」,一遇糾紛就劃分地界,或者是像清明這樣排序,大家也就相安無事。每個地方都設置有華人的「社群領袖」,以當地最有勢力的華人領袖為首,各個社群則依據其勢力大小,分得不同的社群領袖位子。這個體系延續至今,目前在各個主要流域依序有天猛公、邦曼查、本固魯、甲必丹這四種位子。在天鵝城,由於目前福州人勢力最大,天猛公及邦曼查大多由福州人擔任,近年在州部長爭取之下,增加了本固魯的位子,目前七鄉屬都分配了本固魯,政府多半會與鄉屬公會討論決定人選。甲必丹則是最基層的社群領袖,每個社群都有多個甲必丹,可以維持各自必要的社會生活與習俗。
先吃飯了,待會繼續回答。
「1983年政府為了發展計畫準備強勢整平,引發華人的抗爭與串聯。」
最近看到這些字眼比較敏感,能不能多講一點來龍去脈?(哈哈,我們該不會問來問去,讓你把整本論文在這裡先翻譯一半吧? XD)
還有還有(不是繼續問問題啦)~
芭樂的「天鵝城」和「印度的西藏地圖」系列三不五時出現真好,好像拼圖一樣,讀越多篇,對你們的田野地越好奇越有感覺呢。
原本要到自家果園採枇杷,大雨驟至,先回應諸位果農,就不按順序,想到哪裡談到哪裡。
國際冥府護照激起關於台灣國族主義的討論火花,確實是符合果農們的芭樂精神。如果在另一個世界有個鏡射的台灣,那麼她在華人宗教方面可以一統宇宙,宣稱自己是聖地。因為戰後台灣成了佛教與一貫道的核心,而且所有的華人宗教都可在台灣傳教,也就比其他國家都有資格宣稱這個聖地的地位。
陽世的國界是否對照於陰間,可能要請宗教界的人士來回答。我記得十多年前在金門出田野的時候,道士上奏的疏文的地址是清朝的地名,但日期還是大中華民國...。時間是現在,空間可能還停留在很久以前。
從文化創意產業的精神來看,不妨鼓勵生命關懷業者設計相關配套,國際冥府護照改成臺灣人環遊天地完全免簽感應通關護照,中間放台澎金馬地圖,再加上芭樂花跟芭樂果。
我倒想把這個護照議題推回田野地來思考,馬來西亞華人在世時使用馬來文為主英文為輔的護照、大馬卡(身分證),往生之後,即可使用中文護照,在南洋樂土、祖居地還有子孫們居住的歐美先進國家之間遨遊。我倒是沒有翻開內頁來看,不知道這本護照是台灣、香港或者很喜歡繁體字的中國廣東省所印的。下回到天鵝城再來解答這個謎題。
看到紙紮的唉鳳,確實要讚嘆紙紮業順應時代變遷的速度真快,特別是在中西交會的馬來西亞。我突發奇想,如果有內建Skype功能,不需要觀落陰,就可跟先人對話。呵呵,如果晚上做夢發現自己跟祖先Skype的朋友,不妨跟記者聯絡一下,這可是個大新聞。
我同意丁丁的看法,在東南亞的華人世界,家族的邊界可能是方言群(籍貫),這可從清明與盂蘭勝會以及早期秘密社會的組織來看。近年來,由於當地華人社會已經傳承數代,家族的重要性已勝過方言群或社會整體,例如在沙巴佛祖廟的盂蘭勝會,參加者比較看重的是安頓亡故的家人。而天鵝城的清明節塞車,絕對不是十多部公祭車輛所能造成的。
下回寫芭樂,我再帶大家到天鵝城的墓園一遊。
剛剛寫回應寫了一個多小時,不好意思,漏了第八跟第九則。
三保山事件是馬來西亞泛華族認同的一個導火線,許多前輩都談過,我在這裡簡單說說。1983年馬六甲州政府(不曉得是不是借鏡於新加坡)把腦筋動到三保山之上,想要剷平改建成住商混合區與華人主題公園,但馬六甲華人社會阻擋發展計畫,重申青雲亭旁邊的漢麗寶井象徵著「馬來紀年」一書所記載的,昔日馬六甲蘇丹與中國皇帝女兒的聯姻關係,再加上這塊墓地所葬的華人先驅與華人領袖甲必丹,足以證明華人跟馬來人共同開拓這塊土地的同一根源與悠久歷史。在華人主要社團的帶動下,馬來西亞的華人政黨,無論在朝在野,都跟進參與了保衛三保山的運動。從1983年華人社團聯合發表國家文化備忘錄,1984年起由各州輪流舉辦華人文化節。此後,各州的華人陸續組成泛華人社團,也就是中華大會堂或華人社團聯合會,進而組成馬來西亞華人大會堂總會。
台灣最近發生的都更案,又是社會猛然覺醒,從事下一波社會改造的契機。對於社會正義以及弱勢群體的定義都要重新檢視,保有自己安身立命的財產與歷史根源,都是人的基本權利,政府或財團不能用赤裸裸的暴力來剝奪這項權利。我想這是台北都更案跟三保山事件的一個最根本的共同點。
感謝Maliata對天鵝城系列的喜愛,以及各位果農所提出的問題。天鵝城的朋友一直催促我翻譯論文,在芭樂的發表確實有助於達成這項目標,陸續寫,陸續改,催生一個軟硬適中的天鵝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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