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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幫農記 (下)

作者:

[前情提要] 話說叮叮家有水田一塊,多年來由人代耕,直到2010年誤信農友讒言,決意與友H自力耕種。新農H與幫農叮叮以自體獸力取代現代化農機,又幸獲在地代耕農大叔阿嬸們傳授撇步,安然渡過了插秧季 …



五。大戰福壽螺

三月插秧後,長達一個月的秧苗保衛戰正式開打。為什麼是一個月?因為這段期間剛好是秧苗「移地著床」的關鍵時期,不但高度從四指高的三葉稻秧長成約莫盈尺的六葉稻苗,同時也出現第一或第二株的側芽分檗,這樣目前台灣水稻最大天敵福壽螺才會望稻興嘆吃不動,也才算成功度過脆弱的幼年期。至於為什麼要打保衛仗?那是因為H決定一切道法自然,在對付福壽螺時決定採用徒手對抗法,連一般有機農法慣常採用的苦茶粕都不用。H的考量是:苦茶粕的強鹼性雖然只要一灑下去就讓福壽螺死光光,但同屬「 腹足綱」的蚯蚓也同樣在劫難逃。堅信「不能摸蠣仔兼洗褲的田就不叫田」的叮叮當然相挺到底,絲毫不知道自己即將深陷戰火。

叮叮沒想到的事其實不只一樁。「原來福壽螺不是粉紅色的!」是她第一次下海迎戰福壽螺時發出的驚呼。原來叮叮上了戰場還搞不清楚敵人的長相,直到頭洗下去了才發現以前一直以為是福壽螺、看到還會指著尖叫喊噁心的,其實只是福壽螺產在田埂上的卵群。正港的福壽螺本尊其實比較像是放大版的燒酒螺,而且平常總是好整以暇的安住田土裡,要等環境濕暖且有美食誘惑時才出來做日光浴兼覓食的哩。這些螺兒們又極度靈敏,只要上層一有風吹草動(比如一隻名叫叮叮的哥吉拉來襲),他們就又馬上龜縮入土。其實福壽螺這種好逸惡勞好吃懶做又兼膽小怕事的習性跟叮叮還蠻像的,只是人螺殊途,該開的殺戒還是要殺啊阿彌陀佛。在H的調教下,叮叮於是學會了誘螺、撈螺、撿螺與踩螺等一連串聽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戰技,立下無數汗螺功勞,戰功彪炳直升宜蘭軍區冬山軍團柯林旅秈稻香米連七星上將,同時也為阿仁嫂家的鴨子加了不少蛋白質與鈣質。鴨子們享用福壽螺後立刻下了好幾顆大鴨蛋,輾轉被送上叮叮外婆家的餐桌。福壽螺吃秧苗、鴨子吃福壽螺、叮叮吃鴨蛋…距離稻米成熟還有超過三個月的時間呢 ,叮叮卻已經建立起一條「從產地到餐桌」的在地食物鏈了。



六。 我被田野了!

儘管有鴨蛋加持,叮叮與H撿福壽螺的速度還是比不上福壽螺吃秧苗的速度。幸好某日接到某頂尖大學的有為青年來信,約好週末揪團來宜蘭幫叮叮種田。有善心人士來相幫撿螺與捕秧苗真是好,真讓叮叮深感人間處處有溫情。但是,就在頂大同學們做好暖身動作並四散下田的第一時間,叮叮又赫然發現了一件事,嘔不,是一只黑色有毛且呈長條狀的東西,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突然被塞到叮叮面前。也就在此時,一位同學突然欺近叮叮,開始發問:

「你是這塊田的主人是吧。」

「?」

「恩恩恩那就請你簡單跟我們說明一下你為什麼要來種田的動機、想法與過程。」

「!?」

「喔喔是這樣的我們幾個不是來下田的,我們是來負責做影像紀錄的,因為這次來是頂尖大學的經費那我們幾個就被找來跟拍負責回去以後製作一段影片所以要請妳接受我們的訪問喔」

「!!!」

「恩恩恩這個嘛其實我們也不曉得這段影片會給誰看到也不知道會拿來做什麼用會放在哪裡耶我們就只是負責來作一個紀錄這樣子 」

「!!!!!!」

「是這樣嗎喔喔喔那不好意思喔那我們下次知道了那你現在可以讓我們拍了嗎可以跟我們說一下你為什麼要把這塊地開放和朋友種田的想法與過程嗎」

「!!!!!!!!!」

忍不住,真是忍無可忍。於是生平第一次,叮叮對不是自己學生也與人類學毫無關係的人叨叨絮絮地說起了人類學田野倫理並且在放炮後十分沒有禮貌地轉身離去 。在自家田裡毫無預警的被訪問,這對叮叮來說真是比撿福壽螺還要不爽百倍的經驗,卻也讓叮叮首次體會到「話語權」操之於人的vulnerable feeling。不過最讓叮叮倏然警醒的,倒還是自己身上彷彿一夕之間突然染上的報導價值:人類學叫獸一點都不稀奇,但種田叫獸加上頂大生就好像就是個有話題的組合?叮叮當然知道自己的實力與魅力遠遜於廚房裡的人類學家或種田法學碩士,所以這種麥克風塞到臉前的殊榮就更讓叮叮驚惑不止,況且叮叮那時連個x都還沒種出來,只因為有頂大學生團隊來田裡過過水,叮叮就雞犬升天跟著上鏡頭了!想想鄰田阿伯甘苦一世人,干有任何頂尖來過幫忙、在意過阿伯一句話?就算阿伯有幸也被幫忙了,他干有法度拒絕那一只突然被塞到臉前的麥克風?多半也只能露出「憨厚」的微笑,囁嚅幾聲「大學生來阮足感心」吧。

想到這裡叮叮忍不住抬起頭來,看遠山近田,水清天光,福壽螺努力嚼著秧苗,年輕人們努力自我實現。叮叮明白自己正身處於二十一世紀的農村新舞台,這個新世紀農村外觀雖然仍有不少傳統風貌,內裡卻早已波濤洶湧,從大學生、社運者、藝術家、靈修者、城市邊緣人、退休中產階級、家庭主婦、單車族到科技新貴,從新自由主義農糧貿易與工業化食物體系、到各地風起雲湧的另類教育簡樸心靈生態思維與運動,都在今日的農村匯流與交鋒,而這股沛然之勢又呼應著近年來全球從國際組織、各國政府,到各地NGO對於相關環境,糧食與農業議題高漲的重視。這股風潮起源於2007年底俄澳小麥歉收引發的國際糧食危機,而且並未隨著糧價回跌而結束;相反的,隨著極端氣候與鉅型災難逐漸成為二十一世紀的人類生活常態,食農議題已經成為連結南北,全球競逐的關鍵趨勢議題。確實,就叮叮記憶所及,在她不算短的有生之年裡,從來沒有一個年代是像現在一樣,種種「向自然討生活」、「跟上天討一口飯吃」的故事會具有如此感動人心的力量( 想想,對叮叮嬤來說, 向自然討生活是一件多不得已的工作啊)也從來沒有一個時刻,「簡單、「乾淨」、「純粹」、「無添加」、「手作」等價值能召喚如此巨大的物質與情感商機。盯丁直覺,此刻的宜花東彷彿二十世紀初的美西拓荒地,有來自國境內外的各路人馬以種植加上各自的網路本技術、新舊人脈、媒體關係與自我風格,各顯神通地積極從事著自我改造(reinvention)的工作,並在同時以涓滴之勢日日夜夜改造了各地農村的地景、社會與生態環境。在此風潮中,返鄉務農、友善耕作、有機生活都已成為可變價的符號與操作。無論是京都花見小路的コーヒーショップ農園或台中的田樂,越來越多的商業操作直接召喚田與農的文化意象,而且這些意象已經遠非「庄腳所在」「阿嬤的土腳厝」等台客本土,而是更趨精緻也因此更與台北、東京、首爾、北京的城市生活無縫接軌。城不城、鄉不鄉,究竟新世紀的城鄉關係會有何種發展與另類可能,真是個迷死叮叮的研究議題啊。

七。歡喜收割,驚惶曬穀

時序由春入夏,隨著稻子慢慢抽長,叮叮在田裡功能只剩下一樣,除稗草。什麼是稗?就是長得比稻子還要快、還更能適應環境的野稻兄弟。於是叮叮專挑比一般稻子高出一個頭來的嫌疑犯,用雙手小心翼翼拔除,還得注意移除過程中不讓稗上已有的穗子落地。

六月,一等稻子開花、授粉、結穗後,H就禁止叮叮走入田間,怕動到稻子的「胎氣」。



七月中,來自全台灣各地數千名農民第一次夜宿凱道,叮叮在蘇門答臘的雨林客棧裡一邊上網收看實況轉播一邊對著來參觀的狐猴們激動得比手畫腳,同時也接到來自宜蘭的消息:七月底,稻子要收割了。

收割當日,叮叮一早來到田邊,H與阿仁夫婦也已人機俱全在田邊準備開工了。吃下一整包檳榔並且囑咐叮叮在一旁好好照相後,阿仁正式發動收割機的引擎,揚長下田,阿仁嫂則握著鐮刀緊跟在後:人機合體的阿仁在前,所到之處六排稻子應聲入機,在後的仁嫂則把機器沒對準或者遺漏的孤株成把割下後再恃機送入機器一起脫粒。兩人一組不到半小時就把四分地收拾整齊。中途阿仁三度把機器駛回路邊,把機上的穀粒unload到一臺小發財上,刷的一聲金黃稻穗如瀑飛瀉。「九百斤!」H歡呼,一分地有九百斤的收成,這對於沒有使用肥料的田地來說,算是不錯的收成。

收割有機器幫忙很輕鬆,接下來的手工曬穀才是重頭戲。 阿仁三兩下就把穀子全部從小發財卸在柯林國小操場後方的水泥空地,剩下的就是叮叮和H的工作了。叮叮聽從H的指示和她一起先把堆積如小山的穀子耙開來,在地上平鋪均勻,接著又依序翻動部份穀子,把遍地散開的稻穀分成十幾道平行的長「畦」,中間留有與「畦」等距的「溝」。等約莫二十分鐘後,再從畦頂把半排的穀子翻挖開來,這時就看到那些直接曝曬於陽光之下的稻穀已經與內層的稻穀有了較淺的色差,顯示穀子的溼度已經產生變化。如此依序處理完全部十幾道畦,之前被翻開來的內層穀子顏色也已經曬得變淡了,於是就又從反方向把他們再翻回畦頂。 如此這般,以大約每四十分鐘ㄧ輪的速度反覆,才能讓每一顆穀子的每一部份都均勻受到日光的曝曬,以求乾燥均勻。而這樣的工作頻率表示叮叮與H沒有什麼休息時間,每次大概只能在樹下喝幾口水,乘涼個十分鐘,之後就得再回到大太陽底下進行另一輪的翻動。

不過曬穀最折人的部份還不在此。因為擔心天有不測風雲,晴燦的好陽光若突然變天,辛苦翻晒的稻穀就會完全泡湯。這種無法去除的不確定感才是最莫名奇妙的負擔。也因此丁釘在整個曬穀過程都對於遠方天空的任何一絲變化都疑神疑鬼,提心弔膽,只有當阿公阿媽送好吃米粉羹與清冰來慰勞時才覺得放鬆。收割季的曬穀場,確實如吳晟老師筆下「驚惶的競技場 」,時時驚惶著叮叮。只是說來奇怪,自覺大風大浪都見過,單槍匹馬上山下海沒有在驚的丁釘,居然對於曬穀的不確定性有如許深刻的心裡反應,不知道是「看天吃飯」真就是這麼難,還是因為隔行如隔山、肉腳幫農就是缺乏農人專業的風險評估與承受力?



八。後記

曬穀之後就是嚐米,這部份的經驗其實有點反高潮,大抵不脫「自己種的米特別好吃」,所以在此不表。要說的是,[2010年幫農記] 於2011年3月首播,正是鶯飛草長的大好春光,沒想到中集登場時已經入冬,完結篇刊出時蘭陽平原已經又在育苗了,掐指一算正好距離實際的幫農操作兩年,整個連載期為時一年。為了考驗各位讀者的綜合理解能力,丁釘最後就以一個腦筋急轉彎做結:

在2011年11月19日的大宅院市集上,有位全身單車勁裝的大哥問叮叮:「種田難不難?我家有一塊田,我想自己來種種看,應該怎麼開始咧?」

各位聰明的芭樂讀者們,您猜叮叮怎麼回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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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丁丁 丁丁幫農記 (下)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2629 )

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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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罰他上芭樂,把你的三篇都看完。
YEEEEEE,我終於看完了。
丁丁,你是三合一的執行者嗎?到時候,穀子也收成了,文章也出來了,運動也參與了。

2

不難,三通電話就搞定。

3

唉呦,你講在台中市中心誠品大廈旁邊的田做農啊...丁丁,你應當很喜歡小動物吧?我介紹一處真正有鴨子的「毗耕計畫」,在大甲鐵站山山腳啦。上次迷路繞太久了,我現在路可熟著呢!https://sites.google.com/site/pigengfarmerwork/

4

有機草莓:三合一算啥,你沒看到現在返鄉務農的能人都是耕種+寫書+拍紀錄片+演講+養小孩+蓋房子... 丁釘很遜啦~

農夫:新手農夫三通電話足矣,真要長長久久可就要多天時地利人和多努力啦。加油!

胖虎:只要一想到珍珠紅茶、農夫市集與土鳳梨酥都是台中人的味蕾支持出來的,就真的很想去台中朝聖耶。下次芭樂趴你開爐,午餐吃「田樂」,下午大甲看小鴨,晚上吃「田做農」如何

5

丁丁
講到我都想轉行了!還是你早就已經在執行這套「多角經營」兼「天人合一」的新事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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