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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版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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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部落格上一季的流量和留言統計來看,「政治文」是最沒「市場」的芭樂文類。所謂「政治」定義很寬廣,權力關係無所不在,當然也無處不政治。在芭樂人類學寫人類學界的學術政治很多人愛看(如這篇),寫寫日常生活的微政治也還可以(如這篇),但是寫國家、國族、兩岸政治(如這篇這篇),那就冷到北極去了。看看台灣人類學界的研討會、期刊論文或專書,基本上也很少談「大政治」、「硬派政治」(hardcore politics)。台灣有關藍綠、兩岸的政治議題,也很少聽到人類學家發言或投書。人類學家似乎不愛談政治? 盡管硬芭樂似乎不受歡迎,我還是決定要在芭樂寫篇政治文,因為35年前的今天非常政治──蔣介石去世,國家宣布「國喪」一個月,娛樂活動暫停。 蔣介石遺體移靈慈湖。 隔年開始興建中正紀念堂,並於1980年4月5日起開放參觀。 35年後的今天,台灣歷經解嚴、兩次政黨輪替,中正紀念堂短暫更名「台灣民主紀念館」後,繼續以「中正紀念堂」為名。35年後的4月5日,我們看到的新聞除了馬總統例行率隊去謁陵之外,出現了旅遊、變裝活動的報導

桃園縣政府主辦的2010年「OPEN蔣春季慈湖旅遊季」活動今天舉行揭幕儀式。各種坐姿、立姿的蔣中正銅像,被藝術家穿上五花八門的衣服,令不少遊客耳目一新。

活動之名仿7-11吉祥物「Open小將」的諧音。這是源自日本Open Chan(小將),是台灣哈日文化的一環,引用到「對日抗戰」的蔣介石銅像活動中,抗日/哈日產生的違和感,似乎沒人覺得怪怪的。活動諧音好行銷就好。

open jiang

 

從報導以及活動網站的照片來看,蔣介石銅像有個穿上花布衣、有個打扮成原住民拿著拉拉山的水蜜桃、有個裝扮成料理魚的廚師,還有個騎金馬紅匹風好拉風。活動紀念商品還有蔣介石超人系列商品,出自曾孫蔣友柏的橙果設計。 這整個活動似乎理所當然,台灣媒體上只見置入性行銷報導,沒有批判的聲音。但將蔣介石「創意變裝」,只是個好玩的觀光行銷?甚至是個「顛覆威權」的行動? 台灣存在各種不同的「史觀」,不同對歷史的認知與理解,每個歷史人物可能也有很多面向,不同人的詮釋不一樣。對許多人,尤其是威權世代的受難者來說,蔣介石是獨裁者、劊子手。然而蔣介石的擁護者、其孫媳蔣方智怡受邀參加剪綵揭幕,她的歷史詮釋登上媒體:

蔣方智怡指出,由於年代的關係,以往蔣公銅像都出現在學校、軍事重地;如今齊聚在慈湖,相信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緬懷。至於如何看待「舊銅像、新變裝」?她說,只要不以戲謔的角度,完全支持藝術家的創意。(中央社) 蔣方智怡女士表示,大家可以思考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蔣公銅像,過去許多銅像都在國小及軍事中心等地,那是因為自大陸遷台後,蔣公在台灣落實6年國民教育、耕者有其田,就是因為基礎打的好,台灣的經濟才會成長。(桃園縣政府新聞稿

相信有許多人不贊同蔣方智怡的詮釋;除了兩蔣功過論斷之外,各地原本有許多銅像是因為「人們感念老蔣德政」、集聚該園區她覺得是「緬懷」而不談銅像在民主化浪潮中被移除的歷史。她的詮釋在各類媒體播出,不思關照另外的觀點;整個活動找她去剪綵,新聞稿也照錄,也彰顯了桃園縣政府的政治立場。這個活動不是「單純」的觀光經濟和藝術創意,實際上是史觀的置入性行銷。

 

2 jiangs

 

約莫一年前,我們去北橫路上經過慈湖,看到停車場有不少遊覽車。我解釋慈湖是兩蔣陵寢所在,幼稚園大班的孩子不解的問:「為什麼有人要去看他們的屍體和墳墓?他不是殺了很多人,而且也把意見不合的人抓走或殺死?」捷運行經中正紀念堂,小孩詢問為何我總是稱之為「中正廟」,蔣介石怎麼可能是神?為何有需要蓋一大棟房子「紀念」他? 這些問題都很難回答。 人類學裡面有所謂「相對主義」(relativism),反對將特定文化觀點套用到其他文化做價值評斷,人類學家總是希望學習他者的文化,也常警醒自己要穿別人的鞋子,不要急著論斷。那麼我們要如何看待對兩蔣不同的詮釋?平衡報導?兩造並列?各打50大板? 兩蔣的獨裁作為、白色恐怖和戒嚴都是事實。抓著這點發問的孩子,抱著素樸的價值觀, 挑戰了極端相對主義的虛無與犬儒──如果每種觀點都同等重要、同等尊重,那麼我們面對世界的核心價值是什麼? 平日我總是跟他強調和平非暴力,以及民主和自由的精神。此時我很實在無法搬出相對主義來合理化上述消費活動。

 

OPEN蔣開幕

 

另一種新的「論述」,是訴諸藝術家的創意,以及藝術的表達自由。這次活動的設計者臺灣師範大學學生、時尚達人李明川及創意舫公司。學生的創意說明中,看不見對歷史的反思,只有「專找(銅像)俏皮的笑容」。蔣方智怡也套用這個論點,她說「只要不以戲謔的角度,完全支持藝術家的創意 。(中央社)」

前陣子景美人權園區的事件,也有類似的情況。集權統治時期的執行者汪希苓在景美監獄備受禮遇的囚禁場所在文建會、人權園區管理處的計畫下,發包給藝術家進行造景,白色恐怖受害者施明德及其家後陳嘉君則發起行動抗議。這件事以藝術家提前拆除作品、並為自己對歷史不夠了解對受難者表達歉意收場,但過程中也出現了「捍衛藝術創作自由」的爭議。

然而藝術創作也是無限的相對主義? 為這種活動辯護的另一個論點是:透過「創意」,重新詮釋甚至顛覆威權。桃園縣長認為活動主題為「Open蔣」,「就是希望所有人以更Open的眼光與心態,來看昔日的政治人物;也因為大家發揮創意,才讓銅像更貼近民眾。」類似的說法也可見於討論中正紀念堂是否應該更名、轉型時,有些人認為該館雖然原本蓋來榮耀蔣介石,但人民有自己的詮釋和使用方式,不受官方論述制約。這樣的論點強調人民具有能動性,中正紀念堂大部分活動都是學生街舞練習、早晨太極拳和土風舞,對威權遺跡的空間規劃,人民自有其另類的詮釋和實踐,甚至有野百合、野草莓學運選在該地進行,因此改不改名根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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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因為有人民的「樂活」行為,就不必對威權時期遺留的歷史敘事或空間塑造重新檢討修正?這呈現的「史觀」又是什麼?透過消費、休閒等活動來「讓銅像親近人民」,實際上傳達的史觀是什麼? 類似活動和報導,許多台灣人似乎司空見慣,並且參與其中。這個活動邀請遊客與銅像合照,上傳後可以換咖啡。在網站上我們看到參加活動的遊客照片大致有三類:呆板合照(站直直的那種)、裝可愛(來個不知從何時起台灣人拍照的標準V手勢)、玩小趣味(例如透過距離差,拍出模仿銅像坐姿、「咬水蜜桃」之類的效果)。大家和銅像在一起和樂融融,距離親密。小朋友們更是可愛,開心入鏡,就和任何旅遊照片沒有兩樣。

孩子看我為了寫芭樂文在瀏覽活動網頁,好奇詢問。得知那些是蔣介石銅像後,他表示自己沒興趣去參觀更不會合照。他的評論一針見血:「那些人不知道歷史?」 的確,這些活動中,我們其實看不太見歷史。這不只是「歷史的商品化」,而是「歷史的無感化」。歷史沒有厚度,沒有傷痕,沒有爭議。歷史人物好像是fictive,對許多遊客來說,和變裝的蔣介石銅像合照,跟恐龍雕像合照沒什麼兩樣,都是新鮮、好玩、有趣、沒有心理負擔,不需要想那麼多。這些活動的目標,其實也是讓我們看不見歷史裡的爭議、情緒、血淚,面對歷史的時候依據的不是安身立命面對世界的核心價值,而是消費和短暫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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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孩子也在中正紀念堂看完恐龍展後,問我為何某攤位賣的紀念品中Q版的兩蔣和恐龍印在一起(也是橙果設計的商品),恐龍時代不是還沒有人類?為何兩廳院的誠品賣蔣介石公仔和大頭的T-shirt(又是橙果設計的商品)? 會有人要穿那種衣服嗎?穿的人在想什麼、要表達什麼? 無論是銅像變裝,或是兩蔣Q版化,都是利用「可愛」這個特點,來卸除防衛,讓他們「親近人民」。但我們為何要「親近」兩蔣?歷史的Q版化──尤其是歷史爭議性人物的Q版化,夾帶的絕對不只是看起來政治中性的消費文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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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 2013年文化部指導、中正紀念堂主辦了「台灣設計蔣」活動,目標是「以蔣中正夫婦的生活故事作為創意發想重點設計,藉以紀念蔣夫人宋美齡女士逝世十周年,並表達蔣中正總統與蔣夫人伉儷情深;透過文創商品之開發,提升全民夫妻恩愛、家庭和樂,以達社會教育之功能。」。威權人物再度拿來作為去脈絡化的消費符碼,幽靈不散。(經抗議後,活動網頁文字和圖像已經修改,以下是原版截圖)

 

台灣設計獎
台灣設計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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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aita Q版的歷史?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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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寫得好。有次西藏、台北的導演吳米森(無米樂的親戚?)來交大演講,也提到同樣的事:『台灣人愛裝可愛』。我們總是漂浮在購物、歡愉的即時性當中,缺乏深沈的反思能力,我經常懷疑這是一種自我麻痺的習性。大概就是因為過去都是「別人」、「上層的別人」在決定大事,我們小人物能夠做什麼呢?罵罵三字經、喝杯小酒、裝裝可愛自娛娛人,好像也不能做些什麼。對鉅觀事務的決策的討論,因為牽涉更多的人,更長的時間,更巨大的力量,或許會加深台灣人思考的深度,換句話說:「嚴肅一點,碰到該嚴肅的事」。

2

同意,「歷史的無感化」這詞說得真好。我自己最近在看一些花蓮的老照片時心中也常會思索到這問題:我要用怎樣的角度去看這些已經成為歷史的陳跡?時下一些走懷舊風的咖啡店或餐廳很喜歡用老照片來點綴,營造出一種美好的懷舊感覺,問題是,過去真的那麼好?

以我常在部落格內所引用的《東台灣展望》這本書來說,我最近在想這本書是基於什麼樣的目的被編纂出來?設定的讀者群是誰?到底是要宣揚些什麼?這些問題從來沒有人去深入探討過(當然原書很難看到,這是最大的原因)。這本書以花蓮港廳這部份為例,為何在書中完全見不到漢人的形象?見不到漢人所建築的房舍或廟宇?為什麼有如此多的原住民駐在所的介紹?為什麼除了少數幾位樣版原住民少女之外,其餘的原住民都是當代服裝現身?日本人是要書中展示什麼?花蓮港廳的內地化(日本化)?

更別說該書的印刷是以當時最高級的珂羅版印就,還是特別送到日本去印刷的,珂羅版一般來說就是印美術品的展覽圖錄或複製畫,拿來印刷這種地方風土介紹的非常少,更別說整本都是珂羅版印刷。直到現在,很多研究花蓮地方史的人仍然會被那精美的印刷和圖片所迷惑。這本書的本質到底是什麼?到目前還未有人參透。

會到對歷史的無感化,或許這和過去的教育所賦予我們的思考方式有關。以前的歷史教育不但沒有地方史,也不要求學生對於課本所教授的歷史以外的事物進行更深入的思考,許多老師都是從那戒慎恐懼的年代走來過的,照本宣料是最明哲保身的辦法,這樣的教學模式下怎麼能激起學生對歷史的重視以及思索?

4

YC老師得硬芭樂兩點~

5

除了有蔣先生文創商品,還有間以蔣府為名主打他們夫妻口味的“國宴”餐廳,菜色介紹更寫出貼身御廚的感人貼心(如宋女士喜歡的紅豆糕),雖然食物的確美味,但吃的我內心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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