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小白的兩三事(下)
[作者的話:本人絕不太監,下面不但有,而且還頗長,但就是需要點時間醞釀一下…]
故事發展到這裡,好像裡頭盡是一些刻劃人心險惡、描繪社會黑暗面的情節。但我在此必須特別強調的是,蘭嶼人其實並不喜歡佔人便宜,而且在能力所及的範圍之內,他們往往是主動釋出善意的那一方。與其說他們會想盡辦法讓你吃虧,不如說他們的所作所為,大抵都是在捍衛自己的正當利益。只是在此前提之下,他們覺得什麼是自己應得的利益,或者什麼對外人來說稱不上利益、就算缺了也不會少一塊肉,則有他們自己的一套看法。我相信,我之所以會有那麼多、如同悲情版《一千零一夜》的創傷回憶,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來自於我和他們之間的相互誤解:我捉摸不住他們內心的期望,而他們卻向我索求一些我給不了的東西。還有一部分原因則是我自己的老毛病,也就是在一個不熟悉的環境裡頭,經常會誤判事情的後果以及嚴重性。最後,還有一些神秘而不可知的因素,我只能歸咎於命運的捉弄,正所謂紅顏薄命是也。(我爸對此的評論是:「可是你長得又不怎樣。」)
由於小白是台二手車,在我買來的時候就已經有十年的車齡了,因此三不五時會出點小毛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在蘭嶼,毛病本身就算再小,最終所造成的困境也都是可大可小。情節輕微的,可能就是像車子被豪雨連續淋了幾天後電瓶漏光了電,村裡又沒有機車行,必須推著車四處尋訪願意分我一些電的善心人士這樣的體力活。而情節再嚴重一點,大概也就是像後座載了一位豐腴熟女之後才驚覺煞車失靈,險些失速墜入山谷,比殉情還壯烈的大冒險。但這些慘事大致上都還在人類可以理性預期的範圍之內。最讓我感到匪夷所思的遭遇,莫過於那次由壞男人三號、大名鼎鼎的椰油老六和他的屁股所引發的一連串離奇事件。
那天下午,老六準備搭雞回台灣工作,而有禽有翼的我則自告奮勇送他一程。當我依約準時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也不曉得是他當天心情實在太好,還是突然發了什麼神經,他居然一反平日的成熟穩重,踩著雀躍的步伐、蹦蹦跳跳地朝我奔來,然後一躍而起,一屁股坐在小白的背脊上。小白的車體霎時重重地頓了一下,連底盤都觸著地了。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幼稚舉動給嚇了一跳,幸好沒有雙腿一軟、連人帶車被壓扁在老六的巨臀底下。老六對於自己造了什麼孽倒是毫無意識,依然一派輕鬆地坐在我的身後,催促我快點出發。我則是在心裡暗罵:靠,年紀一把了還在那裝可愛?你不曉得自己是個胖子嗎?九十多公斤的重力加速度要是落我身上,你現在應該就在幫我撿腸子了吧?
眼前離飛機到站還有一段時間,沒有飆車的必要,於是我就按照平常的悠閒速度把胖子老六運往機場,一路談笑不在話下。只是這車騎著騎著,我開始感覺有些不對:今天的小白似乎轉性了,騎起來的感覺就好像旋轉木馬一樣,上下震盪的幅度特別地大……但說老實話還挺舒服的。來時的路面也沒有特別顛簸,所以我開始懷疑是不是爆胎了還是避震器出了問題。為了確認問題的嚴重程度,我先把車停在路旁,把我以為可能有問題的部位快速檢查了一遍:輪胎還有氣,避震器也沒漏油,其他地方就算壞了我也看不出來。好吧,只好先假設是避震器故障,而且是壞在我看不懂的地方;雖然騎起來的感覺是怪了一點,但一時之間應該還不會帶來什麼具體的危險,起碼可以撐到把老六給送走吧?待會任務完成之後,再到榮芳機車行讓老闆做個徹底的檢查好了。
幸好椰油到漁人的距離算是近的,不一會兒我們就到了機場,時間掐得剛剛好。我在機場門口放老六下車,目送他蹦蹦跳跳地衝到櫃台前買機票,不禁嘆了一口氣──總算完成答應他的事了;這傢伙都幾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而且他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了,我還有他留下的爛攤子得要收拾呢。
多想無益,先做再說,我隨即調動車頭,往漁人村駛去。此時我注意到:雖然車上已經少了老六的體重,但是異樣的震盪依舊持續著,顯然這問題是不可逆的,我沒法指望一覺醒來之後小白就會完好如初。既然在劫難逃,也只好破財消災,按照原定計畫先向榮芳求助吧。很幸運地,老闆人在,沒有到台灣逍遙快活去。他聽我交代完始末原由之後,自己先試騎了一圈,皺著眉頭把車停好,然後從店裡搬出大大小小的工具出來,開始卸下螺釘,拆開車殼,越拆越裡面,越拆越裡面……呃,有那麼嚴重嗎?小白已經被你分屍了耶?別嚇我啊這位大叔!
「問題找到了,是龍骨斷掉了。」老闆抬頭看了我一下,然後繼續埋首於小白失去外殼、毫無遮掩的赤裸車體。
「蛤?你說什麼?」我愣了一下,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我說『龍骨斷掉了』。這台車不能再騎了,你自己過來看看。」老闆站起身來,指了指腳踏板的部位。
當時,我的第一個想法並不是「龍骨是怎麼壞的」,而是「龍骨這種東西怎麼可能會壞」;倘若真的發生了什麼能夠讓龍骨斷掉的意外事故,我本人應該損壞得更徹底才對啊?但我仔細看了一下老闆所指的部位,龍骨的焊接處確實完全裂了開來,再也承受不了任何重量。我問老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告訴我,可能的原因有很多,像是鹽分侵蝕、長期受力導致金屬疲勞、瞬間受力超出負荷等等。但最主要的原因應該還是,「你跟它無緣啦。」老闆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無緣」這說法頗為玄妙,但好像還真是如此。我的前一台摩托車小藍總共陪伴我十年多,其間也不乏長途跋涉、日曬雨淋的經歷,但它的毛病向來不多,頂多只是鎖緊剎車、更換輪胎就能解決的小問題。我也清楚車燈會壞、引擎會壞、車殼會脫落、坐墊會刮破;但整台車上下最不可能壞的部位,難道不該是龍骨嗎?而如今,呈現在我面前的,卻是一具斷裂得如此精美的龍骨,而且還是小白的龍骨,是其他地方都沒問題、唯獨龍骨斷成兩截的可憐小白的龍骨。「凡有可能的就一定會發生」,他馬的,莫非定律果然是對的。
其實我老早就知道,蘭嶼這座小島對於機械文明確實不甚友善。再怎麼霸道的機器,都禁不起海風經年累月的吹蝕。而顛簸不平的路面,更是讓交通工具的短命傾向雪上加霜。但這些物質性的一般條件並不足以解釋發生在小白身上的悲劇。關鍵在於,一定要等到有某個重物突如其來地落在小白的身上,無論是顆隕石、是頭山羊、或者是死胖子老六都好,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才得以化為現實。總歸一句,老六的存在絕對不單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我也沒法將一切都說成是老六的錯;不過我完全可以肯定,我這人還真的是蠻衰小的。
「那怎麼辦?裂開的部分可以重新銲接起來嗎?」我試探性地問老闆;總不能就這麼把小白給就地報廢吧?
「不行,我沒工具。島上沒人有工具。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整具龍骨給換新。如果你決定要修的話,我就幫你從台灣叫貨。」老闆這麼答覆我。但「決定要修」這幾個字給人一種微妙的感覺。
「那大概要花多少錢啊?」難道是我所想的那樣嗎?
「嗯……新龍骨,加上運費和工錢,就算你八千塊好了。只是你要再等兩個星期才能拿車,因為船運比較慢,換龍骨又很麻煩。」報完價,老闆還不忘恐嚇我一番:「你最好趕快決定,因為這台車現在只有腳踏墊下面的塑膠板在支撐重量。如果不趕快換龍骨的話,車子會從中間斷成兩半喔!」
一時之間,我實在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有太多因素讓我無法當下做出決定。破財消災?拜託,八千塊耶!小白當初的售價也只是一萬八而已,八千塊早就已經符合不經濟修理的標準了。但就地報廢?唉,在蘭嶼,摩托車豈是我想買就買得到的東西?要是把小白報廢,就算我運氣再好,至少也會有個幾天的時間喪失行動能力,屆時又得要四處求助才行。但話說回來,即使我決定把小白修好,中間還是會有兩個禮拜的時間無車可騎,而且待會我要怎麼回野銀?通常,當我陷入一種難以抉擇的處境,我不會立即採取行動,而是會把問題先擱著,等情緒平靜、狀況明朗之後再做決定。只是這次,我並沒有太多時間能夠用來靜觀其變,因為正如榮芳老闆所說的,小白已經撐不了多久了,而我甚至無法確定它還能撐多久,是幾星期、幾天還是幾小時?我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我騎在小白背上的時間越久,風險指數就越高,因此還是有速戰速決的必要性。畢竟,一台行進中的摩托車突然攔腰折斷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我是完完全全沒有概念。
在極度掙扎之下,我萬般艱難地對著榮芳老闆說出:「讓我回去考慮一下」,麻煩他先將支離破碎的小白給組裝回去。老闆則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彷彿他根本就不相信我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還能有什麼選擇餘地。老實說,我也不曉得。但我清楚自己需要更多的可能性,即使必須為此承擔一定的風險。我決定先回野銀,而且是帶著小白一起回去。
我向榮芳老闆道了謝,然後戰戰兢兢地跨上了小白的背,發動引擎,往紅頭的方向駛去。還沒騎多遠,小白就又開始上下震盪了。但這回我懂了,這異常的震盪乃是我腳下的塑膠板正在劇烈受力的跡象;我必須避免車體震盪,否則那塊薄薄的腳踏板,遲早會像來回彎折一塊金屬片那樣斷成兩截。但怎麼做才好呢?
當時在毫無工具和幫手的情況下,我採取了這樣的作法。首先,放慢車速,而且儘量維持車體水平,保持直線前進。橫貫公路那種彎道陡坡肯定是不能走了,只好乖乖繞遠路,從環島公路南下繞過儲存場後再北上回野銀。再來,必須要平均分散重量,所以我只好把屁股挪到後座的位置上,讓後輪來承受我的體重,同時用雙腳緊抵住前行李箱的位置,希望能夠發揮一些撐直車體、抵銷震盪的作用。最後,則是開始默念大悲咒,希望南海觀世音菩薩能夠助我度過此劫;這裡離祂的轄區最近,也只能求祂了。
一路上,我就保持著這個如同騎重型機車般的囂張姿勢以及驚人的龜速,如履薄冰地往前騎。說實在的,這個體位還真是蠻累人的,但車速又不能快,走的又是遠路,所以在折騰了約莫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望見野銀村之後,別說小白,就連我自己的骨頭都快要散架了。但終究我和小白都平安無事地回到了野銀,足證只要我夠小心,小白著實還能夠撐上那麼一會兒──當然,我並不想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之中就這麼一直撐下去,想省錢也要有個極限。車還是要修的,但接下來該怎麼做,我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
在進到村子裡之前,我先下了車、熄了火,開始用推的,想要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風險。然而真正奇妙的遭遇,就從這不經意的舉動開始,悄悄地揭開了序幕。
我沿著大路,緩緩地推著車,想要先回到我的小木屋休息一下,仔細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就在這時候,正在路邊玩他那隻小黃貓的達拉度叫住了我:
「喔,車子壞掉囉?」達拉度雖然長得粗獷了點,但他為人其實挺和善的;喜歡貓的(或是受得了貓脾氣的)基本上都是好人。
「是啊,唉,龍骨斷掉,不能騎了。」我苦笑著,跟達拉度簡單解釋了一下我的處境:榮芳開價太高了,我一個窮小子實在是負擔不起。
「榮芳修車本來就比較貴啦。那你認識阿光嗎?」
「阿光?」關鍵字出現了,我趕緊追問下去。
「他住在阿雄商店上面那一排房子,他也會修摩托車,找他比較便宜啦。如果你自己從台灣叫貨的話,就找阿光幫你裝,這樣總共加一加最多就是五千塊吧。」
達拉度提供了一個價值不斐的情報。雖然還是得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夠拿到新的龍骨,但這麼做好歹可以為我省下兩三千塊,把小白修好也才會是個符合經濟效益的選項。我謝過了達拉度,心情為此輕鬆了不少;事情好像慢慢開始出現了轉機。
我繼續推著小白往前走,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正坐在家門口刷洗漁具的阿銘便叫住了我。
「喔,車子壞掉囉?」阿銘是我的房東阿友的二弟,在當地算是個頗成功的生意人。我和阿銘平常交談的機會不是很多,但我曉得他人也挺不錯。
「是啊,唉,龍骨斷掉,不能騎了。」我苦笑著,跟阿銘簡單解釋了一下我的處境,還有我剛出爐的計畫:我打算自己從台灣叫貨,等到龍骨運來以後再請阿光幫我安裝。雖然會拖比較久,但也沒辦法。
「你需要龍骨嗎?我哥哥那裏好像有喔。」
「蛤?真的嗎?」阿友有龍骨?太好了!但他沒事放個龍骨在家裡幹什麼?
「我記得他有兩台報廢的摩托車放在倉庫裡,說不定可以把龍骨拆來用。你去找他問問看,他應該會給你。」
我既興奮又疑惑:現在是什麼情形?不但出現了會裝龍骨的人,就連龍骨看似都有著落了?怎麼一回到野銀,原本極端不利於我的局勢就出現了大逆轉的跡象?我開始感覺到,事情似乎正在往有趣的方向發展,已經不再像幾個小時之前那麼沉重與悲情了。
我謝過了阿銘,接著考慮了一下先後順序,決定先去拜訪阿友,確定到底有沒有龍骨可用再說。我把小白推到阿友家門口,朝裡頭叫喚了幾聲,沒人回應,顯然是出門工作去了。我是在原地等他好呢,還是主動到田裡去找他好?阿友每天都是神出鬼沒,他不見得會在我料想得到的那些地方;但如果我守在他家門口,再等兩個小時也未必能夠等得到他。不過,我連這問題都還沒想清楚,就見到阿友的三弟、經營民宿的阿輝,正騎著摩托車緩緩從我身邊經過。我連忙叫住他。
「找我哥哥喔?他應該是在田裡吧?你車壞囉?那我載你去找他好了。」阿輝連一絲猶豫的神色也沒有,就直接叫我上車。我突然有種想要撲上前去抱他大腿的衝動。
阿輝跟阿友果然是一家人,他對於自家兄弟的行為模式完全瞭若指掌。不一會,我們就在村外的某塊旱田見到了阿友辛勤工作的身影。嗯,果然和我原先猜測的地點完全不一樣,要我自己找,可能又得花上個把鐘頭的工夫吧。阿友突然見到我和阿輝到來也不驚訝,只是笑著跟我們打招呼。我趕緊上前,把我目前的困境與此行的來意,向眼前這位出了名的老好人簡單說明一下。
「……所以,如果車子的型號差不多的話,能不能賣給我一台,我就可以把我的車給修好?」我十分委婉地向阿友提出請求。
「有需要的話就拿去用啦,給你,不用錢啦。」阿友還是一樣呵呵笑,然後轉頭叫阿輝帶我去他的倉庫挑車。他還要繼續工作。
雖然阿友的回答早在我意料之中,但真從他口中聽到這番話的當下,心裡還是為此而小鹿亂撞了好一會。這份由衷的感動,已經不是抱個大腿就可以形於言表的了。
得到了阿友的允許之後,阿輝便載著我到阿友的倉庫去,幫我把門給打開,裡頭停放著兩台外觀還算完整的報廢摩托車。我看了一下,小白的品種是三陽迪爵125,而兩台車裡頭雖然剛好沒有迪爵,但幸好還有台三陽的125c.c.,看來它就是我唯一的希望了。阿輝原本還問我要不要他幫忙推車,但我已經佔用了這位熱心大叔半小時的時間了,實在不太好意思繼續給他添麻煩。我謝過了阿輝,他們已經幫了我太多忙,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我一個人的事了。
我先把報廢車推到阿友家門前和小白作伴,然後獨自往巷子裡走,按照阿輝所告訴我的位置找到了一棟外觀還頗為華麗的樓房,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按下門鈴。不一會門開了,有個相貌英俊、但有些不修邊幅的青年從屋裡探出頭來。
「請問阿光在嗎?」我問道。雖然十之八九就是他,但我總得先確認一下。
「我就是。有什麼事嗎?」果然是他。眼前這個年輕人所散發出來的氣質並不像是修車工人,不過也罷,反正這棟屋子怎麼看也不像是間修車廠。
我對阿光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懇請他幫我完成拆換龍骨的工作。阿光笑了一下,說我運氣還不錯,不但找到了他,而且剛好他也想要賺點錢。原來他目前還在台灣的神學院就讀,其實是回來蘭嶼寫論文的,而修車只是他的個人興趣,他平常並不會主動找工作來接。但既然我都找上門來了,也就沒什麼好推辭的了,那就準備開工吧!於是,他叫我把兩台車都推到他家門口,自己則先回到屋裡準備工具。一切準備齊全之後,龍骨移植的浩大工程就在下午五點多鐘的時候正式開始了──死胖子老六搭機潛逃台灣,也不過是三個多小時之前的事。
或許是當時我在蘭嶼已經待上好一陣子的緣故,儘管和阿光不熟,但我從頭到尾都沒懷疑過阿光的修車技術,甚至連價碼都沒有事先談妥。難道我不怕他亂修一通、或是趁機坑我一筆嗎?是啊,我還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在蘭嶼,旁人對你的評價,要比你本人亮出證書或執照還來得更有公信力。而且一般而言,蘭嶼人會認為一樣東西值多少就該賣多少,他們自己不會漫天要價,也不能容忍顧客胡亂殺價。所以不管阿光的報價是高是低,對他來說一定是個公道的價格,我要不就接受,要不就摸摸鼻子走人。我既然都決定要請他幫忙了,就沒必要擔心價碼,因為擔心也無濟於事。我只希望阿光對於價值的認知不要和我相差太多就好。
但平心而論,龍骨移植還真的是挺費事的,因為這等於是要把兩台摩托車都給完全解體才行。過程我就不多說了,幸虧沒有發生把那台報廢車拆散之後才發現它龍骨也斷了,這種風雲變色、草木同悲的驚天動地大慘案,否則我當時一定會去死,而這篇文章也就只能用扶鸞的方式來把它寫完了。當阿光把兩台車的龍骨都給拆下來了之後,我才發現雖然它們都是同一家廠商的產品,但龍骨形狀還是有些差異。龍骨移植後,小白的內部機件都還塞得進去,只是外面的車殼就有些地方鎖不太緊,這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然而,當我看著解體的小白一塊塊地被阿光的巧手重新組裝起來,心中卻有種說不出的感慨,彷彿自己正在見證一次奇蹟的發生。
沒錯,這是奇蹟。晚上十點鐘,在經過了五個小時馬不停蹄的趕工之後,在死胖子老六肇事逃逸八個小時之後,小白再度復活了。這和當初榮芳老闆所預估的時程相比,足足提早了兩個星期!光是衝著阿光幫我省下的麻煩,不管他最後開價多少,其實我都會欣然接受;即使比榮芳老闆再貴上那麼一些,我也認為值得。只不過,阿光的答案卻是出乎我的意料。
「一共是兩千七。」阿光什麼都沒解釋,彷彿只是隨口說了一個他喜歡的數字。
「那……我就給你三千塊好了,湊個整數。我真的很感謝你的幫助,請你務必收下。」我硬是憋著心中那「便宜」二字沒有說出口。即使是榮芳老闆,他在收到新龍骨之後也未必會像阿光這麼拼命,能夠在幾個小時之內就把修理工作完成,好讓我少等個幾天。若按照我的算法,什麼誤餐費、加班費、急件處理費的加在一起,沒花個四五千塊應該是擺不平的。但阿光顯然並沒有跟我計較這麼多。
夜已深。向阿光再次道謝之後,已然精疲力竭的我便騎上浴火重生的小白,匆匆回到我的小木屋裡頭快速躺平,結束這峰迴路轉、充滿戲劇性的一天。隔天回想起整件事情的經過,都還覺得有些不真實:我就像是RPG(角色扮演遊戲)裡頭的人物那樣,為了完成一項任務,必須找到一樣關鍵道具和一個關鍵人物;為了找到關鍵的道具和人物,我必須向村民蒐集情報,但只有特定的人會告訴我特定的事;只有當情報齊全之後,才會觸發新的事件,而新的人物此時才會登場,讓故事繼續往前發展。由於一切都發生得太過湊巧、銜接得太過流暢,我不免覺得自己所經歷的種種,彷彿都只是一場惡作劇當中精心策劃的環節。但真要說到誰有能耐(或是誰有那麼無聊)來設計這麼一場遊戲惡整我一番,除了老天之外,我還真想不出有其他嫌疑犯了。
雖然我最終還是花掉了幾千塊錢(事後我又包了個小紅包給阿友,為了感謝他的義舉),但我並非一無所獲。起碼在龍骨事件當中,我循著當地人解決問題的途徑親自走過了一遍。我起初找的是專業,而儘管專業保證可以滿足我的需求,我卻必須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其實我並不覺得榮芳老闆貪財,他的報價充其量只是反映出商業模式被套用在蘭嶼這種資源分配的邊陲地帶之後所呈現的不適應:貨物也好、勞務也好,反正運送到蘭嶼就得要支付額外的代價,用來補償突破自然與社會的重重障礙所造成的損耗。然而價格上揚並沒有順理成章地刺激供給,缺的東西往往還是照缺不誤。為此,當地人總得發展出自己的一套因應之道,像是把報廢的摩托車留下來當寶,或是把修車當成個人嗜好等等。這些缺乏標記、無跡可尋的資源,就這麼隱藏在當地家戶之中,靜待著有朝一日能夠派上用場,不管是為誰服務都好;唯有透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才有機會親眼見識到它們的有用之處。在某種程度上,「當地作法」確實足堪應付一些突如其來的事故,而且反應可以相當快速;它們和市場交易、官僚體系等「正規管道」之間的效能差異,大概也就是兩千七與八千塊、五小時與兩星期之間的差距。
開始整理回憶之後才發現,那一年,我和小白確實一塊經歷了不少事件,雖然其中多半都是些倒楣事。如果小白會說話,它會不會埋怨我帶衰它,而我也只好反唇相譏,虧它是台受詛咒的機器?但我想,與其在那裡彼此推卸責任,不如說我倆打從一開始就都背負著某種原罪。小白本身再怎麼老舊,都還是現代科技文明的結晶,是不屬於蘭嶼這塊野性大地的異物。在它飄洋過海來到蘭嶼的那一刻,就被迫要和這裡的天與地進行一場只輸不贏的抗爭,偶爾還會讓原本互不相干的人們為了它而聚在一塊,在寧靜的部落生活之中平添幾道漣漪,吹皺一池春水。而我自己,好像本來就是愛用血汗來換取知識的一個犯賤的人;成為人類學家,只是給了我一個能夠盡情犯賤的機會罷了。換句話說,我和小白都註定要經歷某些事件,而它之於我或是我之於它的意義,則是讓那些必然發生的遭遇變得如此特別。我遇見了它,所以才有這些故事好寫;它遇見了我,所以才成為一台擁有自己的傳記、在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摩托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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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ningnoseky 關於小白的兩三事(下)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2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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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嶼就是個會發生一些超乎你想像的事情的地方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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