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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遠又近的島與家

後戰地金門的彩虹公民運動

2023-10-23 回應 1

猶記2020年盛夏造訪闊別近兩年的金門時,當地好友告訴我(邱筱喬),有一位金門子弟——這篇文章的共同作者李誠恩——的碩士論文是關於金門男同志。這個消息令我喜出望外、興奮不已,因為同志議題是我在金門進行關於婚姻與親密關係變遷的田野調查(2017-2018年)時,未能探觸到的方面。幾個月後,我回到金門舉辦了一場關於婚姻研究的公開演講,誠恩是當時的聽眾之一,我們終於相會了。誠恩很慷慨地將他的論文電子檔分享給我,但他並沒有將論文的電子全文公開在臺灣博碩士論文加值系統上,只因擔心論文中四位受訪者的身份被揣測、對號入座。基於多年深入金門家庭研究的經驗,誠恩的謹慎我懂,也能體會他筆下四位男同志的為難與無奈,其中一位受訪者的話或許貼切地說明了這樣的心情。儘管受訪當時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又稱「同性二人婚姻自由案」)剛發佈,婚姻平權法案有望,這位受訪者認為法律本身並無法撼動金門,必須等到作為網路媒體高度使用者,及接受開放多元教育的「我們這一代當家、世代交替以後,我覺得整個群體的想法可能慢慢地更趨彈性、開放,更願意讓不同的聲音共存」(李,2018)。這樣期待世代交替的想法也出現在誠恩的另三位受訪者中。

為何在台灣本島的同志運動以釋字第748號為一個里程碑而歡欣慶賀之時,金門出生的男同志卻無法樂觀期待改變的到來呢?誠恩訪談的四位男同志皆盡可能避免向家人「出櫃」,因此離開金門、待在相對自由開放的台灣是共通的選擇。在這樣的情況下,在金門進行同志運動有可能嗎?而金門先前做為冷戰下反共前線,以及現在處於美國-中國-台灣之間緊張關係下的重要地緣政治位置,又跟同志運動有何關係呢?本文以一位金門土生土長的同志運動者Queermoy(此為化名,男同志)的個人經驗為例,追溯其如何在後冷戰金門的特殊地緣政治與親屬關係脈絡中,隨著個人生命歷程的不同階段,逐步展開與轉換其行動方式,讓彩虹旗也能高高飄揚在金門。

Queermoy與金門

1992年,Queermoy在大金門島上出生,同年11月7日,政府宣布金門馬祖解嚴,這比台灣本島遲來五年的解嚴令讓持續36年的「戰地政務實驗」,或當地人說的「軍管時期」同步終止,金馬回歸正常的民主體制。這個漫長的戰地政務實驗的深遠影響並不容易評估,但即便是出生在解嚴那一年的Queermoy也不難感受到「軍管後遺症」,這包括島民政治上的泛藍傾向,對於軍公教職業的推崇,及忌諱街頭示威、抗議等在台灣常見的民主行動,也就是相對保守的政治態度與沈默的公民社會。政治上的保守風氣與金門以親屬關係為基礎建立的社會網絡不無關係。金門是以父系關係與價值為基礎運作的社會,這些關係與價值具體地彰顯在一棟棟古老輝煌、矗立在各村落的家廟與宗祠上,也展現在傳承百年的祭祖儀式之中。回歸民主體制後的金門各層級選舉中,都有明顯的以親屬關係為基礎的投票傾向;人數與財力佔優勢的宗族及宗親會,普遍在選舉中穩操勝算(Chiu, 2017)。然而在個人層次,金門的父權體制與緊密交織的親屬關係可能是社會與精神壓力的主要來源。一個人在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可能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被他人經過多次轉傳,最後從身邊的家人或朋友口中,被提醒了有這麼一件事情。對於性向認同不符合異性戀常規的同志來說,這個保守緊密的社會網絡可能是他們亟欲掙脫的枷鎖。

大多在島上完成高中學業的青少年,會繼續前往台灣求學或就業,而這個赴台時機往往是島上同志們在不知歸期為何時下,就此長期離開家鄉的一刻。誠恩的碩士論文中受訪的男同志們亦復如是(李,2018),而一位口試委員針對論文的評論令他印象深刻:「這些金門同志好像什麼都不做就直接離開了」。Queermoy對於如此「什麼都不做」或「不出櫃」的現象有不同詮釋:「金門同志的不出櫃,什麼都不做就直接離開,其實是非常非常愛家人的表現,他們不想要家人遭受波及。」身處在金門緊密的人際網絡中,島民常常感受到或不自覺在意他人的視線,在這個地方脈絡下,公開出櫃或是任何表現同志認同的行為,所引發的關注視線與流言蜚語都不僅是歸於個人,而是有關聯性的(relational)延伸效果,影響到自己的家人如何面對親族,親族如何面對島上的其他社群。對Queermoy而言,這個「他人的視線」一路尾隨他到台灣,總覺得自己時時被監控著:「我雖然唸了大學,但是大學裡面還是有其他的金門人…[因為我有參加金友會,]我就覺得我好像時時刻刻活在某種眼線裡面,因為他們跟這裡有一個鏈帶關係。」

在台灣求學的最初幾年,因「監控的視線」如影隨行,Queermoy尚未能「利用」台灣相對自由的空間,坦然展現自己的性向認同,反而是因為對於公共議題與家鄉的關心,開始投入了公民運動。2013年金門一些在地行動者發起守護浯江溪的環境運動,這是解嚴以來金門難得一見的公民行動,引起身在台北的Queermoy的關注。隨後發生在金門的2013年反核廢料運動及2017年反賭場運動,Queermoy皆親身參與,走上街頭表達訴求。回顧自己的生命與運動歷程,Queermoy説:「我好像用我自己的生命經驗對照金門從解嚴之後的這個發展。」這些對於個人關心的公共議題進行思考及付諸行動的經驗,是Queermoy投入同志運動的背景,而促發其後續行動的動機,則是來自於他在美國、台灣與金門之間移動的不同時空經驗的比較或對照,這亦是本文的主軸。

本文資料主要來自於主角Queermoy根據我們提供的問題大綱,以自傳式的方式,按個人生命與同志運動歷程進行歷時性的口述;並以Queermoy在不同事件或活動中所拍攝的照片、臉書文章、及文宣或論述等,作為補充資料。這些帶有自傳或日記色彩的主體性陳述,凸顯出構成每位行動者對未來的想像與實際行動的基礎各有所異,且Queermoy對於個人感受的回想與描繪,透露出不同經驗或環境的「比較」或「對照」,可能就是行動的契機。以Queermoy的口述資料為基礎,本文指出「比較」(comparison)作為一種個體在不同經驗或不同環境所產生的差異性或對比性感受,作為觸媒刺激了對於當下境況有所回應的迫切慾望,或是對於一種可能未來的想像與期待,並成為付諸實踐的動力。隨著行動者個人生命歷程的變化,新的比較與差異性感受可能刺激行動策略與方向的改變。換言之,透過注意行動者主體經驗中的比較和差異性感受與其實際行動之間的關係,我們可以更清楚地了解社會運動的動態變化,及行動之於行動者的意義。以下我們透過Queermoy的視角,呈現他在人生的四個不同階段,如何因空間、環境或相處之人的刺激或鼓舞,而促使其採取行動或改變方法,成為金門同志運動的先鋒。

美國經驗(2015-2016)

2015年,Queermoy以交換學生制度到美國西岸一年,拜訪了洛杉磯與舊金山的同志社區,與初任男友相識,也第一次參加了同志大遊行。儘管自2003年起台灣的同志團體便每年在台北舉辦同志遊行,相對於台灣其他地方,台北也是一個讓同志有較多自由活動空間的都會區,但在台北讀大學的Queermoy尚未克服對於從金門尾隨的監控視線的焦慮(例如:親友可能從電視新聞看到他參與遊行的畫面),而無法從台北與金門的差異中,覓得肯定與展現自我性向認同的力量與空間。美國與台灣和金門在地理與人際網絡上的實際距離,以及洛杉磯與舊金山較之於台北更加友善的同志環境,同時卸下Queermoy的心理防備與打開比較的視野,認識到原來同志也可以公開自在地生活著,可以跟自己的伴侶輕鬆自然地在路上牽手散步。

Queermoy描述了自己造訪舊金山卡斯楚街(The Castro)時所受到的視覺與心理震撼:

從外面要進到這個區域裡面的時候,會看到一個非常非常大的一個彩虹旗…幾乎跟一台車子一樣大。我經常就在那附近看著那片彩虹旗這樣飄來飄去的,很像一個火炬,然後覺得心好像在燃燒…

照片說明:撼動Queermoy的舊金山卡斯楚街景(照片提供:Queermoy)

在身處異國的身心皆自由下,Queermoy先後於波士頓和舊金山參與了人生首次的同志大遊行。令他特別印象深刻的是,在舊金山同志遊行當天,市政廳前掛得滿滿的彩虹旗,以及當晚市政廳建築本身點亮的彩虹色彩燈光。這具體象徵了地方當局對於同志社群的友善與支持態度,而Queermoy很難想像這樣的光景出現在金門。

美國經驗讓Queermoy開啟了比較的視野,體驗了卸下來自金門親族與自我施加的束縛所帶來的自由,然而也正是因為美國西岸與金門對於同志社群接受度的大幅落差,使他在返台前產生自我認同焦慮:

我覺得從一個跟金門差異非常大的地方要切換回來…我在這個交換[學生]要結束的時候,其實非常非常恐慌…我那時候有一個很深的感觸,就是我在看那個彩虹旗在那邊飄啊飄啊飄的時候我就想說…我在舊金山可以大聲的呼喊我是同志,可是如果我回到金門之後,我只能說我是金門人…我必須得要隱藏我的同志身分。

台灣與金門之間(2016-2018)

返台後的Queermoy到台灣某縣市攻讀碩士學位,適逢當時台灣在推動同志婚姻立法,離美前的自我認同焦慮似乎找到了出口。一改以往自己在台灣同志運動中的缺席,他呼應當時「婚姻平權小蜜蜂」的行動,成為該縣市的相關行動發起人,與同伴到火車站前發送傳單,呼籲支持婚姻平權。不過Queermoy也坦承:「可能是因為那裡真的沒有什麼其他[金門]人…也可能因為從美國回來後,我覺得人生很開闊,反正不是金門其他都還OK。」Queermoy仍是在台灣與金門之間的地理差距下,在相對自由的台灣,面對陌生人群展現自己支持同志權利的立場。

2017年時Queermoy偕同一位高中同學,在一個由金門年輕人於島上舉辦的音樂祭中擺設攤位,展示一些關於性別教育與同志議題的書籍,宣導性別平權。他為這個攤位取了一個名字「同岩同嶼|Queermoy」,英文名稱Queermoy是由金門早期外語拼音Quemoy和Queer結合而來(也成為Queermoy希望在本文中使用的化名),中英名稱皆指涉了同志存在於金門島嶼上的事實。儘管鼓起勇氣擺設攤位,當地理距離的保護傘拿掉之後,在家鄉的Queermoy頓時失去在台灣那走在前線的魄力,在擺攤期間試圖讓自己「隱身」:

實際上在擺攤的時候…我都在旁邊[朋友的雞蛋糕攤位]顧雞蛋糕…[心裡想著這些買雞蛋糕的顧客]不要看過去[旁邊同岩同嶼的攤位],不要看過去,不要看過去,你就買雞蛋糕就好…

對照自己在台灣與在金門的經驗,雖然Queermoy還無法在家鄉勇敢公開同志身份或支持同志,但他從另一個自己與異性戀友人的對照中得到力量。2018年Queermoy回到金門,適逢支持同志的團體開始搜集將同志婚姻納入民法的公投連署,以對抗反同團體的提案。Queermoy在友人的支持下,於友人經營的店家中設立公投連署書搜集點,之後也在幾位友人位在市街的房子陽台和店面中掛上彩虹旗。他以這種不用現身的方式,持續尋求願意掛彩虹旗的店家,來逐步擴充金門的同志友善基礎。雖然擔心彩虹旗會影響友人的生意,但友人無畏無懼的坦蕩姿態反而給予Queermoy力量。就在公投前一個月左右,一個名為「彩虹飄漂掛金門」的行動出現,這是由三位從台灣移居到金門的年輕人,在金門各觀光勝地拉起大幅彩虹旗拍照,並將照片上傳臉書粉絲專頁表達支持婚姻平權。Queermoy雖然與這些人結識卻沒有加入他們的行動,因為身為土生土長的金門人,他還沒有勇氣承擔公開支持同志權利後可能帶來的衝擊。

照片說明:支持Queermoy掛上彩虹旗的店家「後浦泡茶間」(已停業)(照片提供:Queermoy)

駐地金門,面向台灣的同志運動(2019-2022)

因擔心他人推測其同志身分,回到家鄉工作的Queermoy傾向低調地進行同志運動,甚至是將主戰場放在台灣及面向台灣的行動。「面向台灣」也是一個產生自金門脈絡的特殊行動策略,特別是去回應在台灣的非金門人對於金門可能出現的偏誤認知與評論。讓Queermoy及其同伴感到焦慮而必須做出回應的第一個事件,發生在同性婚姻專法《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生效的隔幾天,金門一個由民間發行的報紙《金門時報》,以聳動不雅的標題「男男配有屁用!女女配沒鳥用!」放在頭版來表達反對立場。這篇頭版甚至被台灣的新聞媒體報導,也引發網友熱議。儘管許多網友批評《金門時報》的歧視性言論,為盡可能避免「反同」的大標籤直接貼在金門上,Queermoy在「彩虹飄漂掛金門」的臉書粉絲專頁上做出了回應聲明,強調島嶼內部有不同聲音。

《金門時報》的作為像是把金門置於一個與當時台灣歡慶同婚專法通過的對立位置,令Queermoy的「金門同志」身份顯得尷尬。同時間,2019年金門補選出來的國民黨陳姓立法委員,上任後便接連不斷出現各種爭議性行為(例如:在政論節目上表示到金門的中國觀光客是他們去向北京的中央爭取而來,引發對其國家認同的批評),更是讓Queermoy及其同伴們覺得進入了一段黑暗時期。金門立委的各種爭議性表現不僅被全國性媒體大幅報導,社群媒體也出現許多嘲弄的評論,Queermoy認為這是對金門的「一個負面的觀光行銷」,或是金門人被不當地代言了:

因為不只是我,其實所有在金門的,呃…所有在台灣的金門人都有同樣的感受是…因為當時候我們的地方的民代…好像用某一種形象來代表我們金門。

在這個情況下,Queermoy的同志運動更是要面向台灣,目的不單純僅是為金門同志權利發聲,更是要向台灣社會展示金門也有異於其民意代表及媒體所呈現的保守反動立場。所謂的保守反動,其實也與金門長年以來的泛藍政治傾向和在地強固的父系社會結構密切相關,而泛藍政治力量與同性婚姻反對方的關聯(Ho, 2020),及父系社會潛在對於非異性戀認同的排斥,皆使金門看似一個「離同志最遙遠的地方」。此外,近年台灣同志權利倡議與台灣主權論述之間形成共構互生的關係,婚姻平權被運動者視為是彰顯台灣不同於中國大陸的一個有力象徵(Chen-Dedman, 2022; Jung, 2021)。也因此,從Queermoy的視角來看,《金門時報》與金門立委的作為其實映照出兩組比較:一是金門公開支持同志權利的少數聲音,相較於排斥非異性戀的當地主流立場;另一是他自己的政治與性向認同,相較於台灣社會可能透過《金門時報》和金門立委來認知金門的政治與性別平權態度。

在這樣的比較下,加上維持其尚未在金門出櫃的身份,Queermoy採取「面向台灣」的策略來進行其同志運動,特別是以「金門隊」的身份參與在台北舉行的同志大遊行,目的在向台灣社會或至少同志「同溫層」表達金門也有支持性別平權、民主與公民社會價值的聲音與實踐。2019年台灣同志大遊行現場,Queermoy第一次帶上自費製作,以金門地圖為主視覺形象的彩虹大旗,來彰顯金門同志的存在與發聲。然而卻出現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打擊:他發現有人批評設計金門地圖彩虹大旗的設計師是一位「藍甲」,也就是支持國民黨的同志,及起底這位設計師過去有抄襲的歷史。這讓Queermoy感到遺憾與挫折,也產生了額外的焦慮,畢竟「藍甲」的標籤很容易不加思索地被貼在金門同志身上,但這既非他本人的認同,亦非支持同志權利的金門社群的立場,特別是關於政治認同的部分。需注意的是,這樣的焦慮其實與這幾年美國-中國-台灣三角關係明顯趨向緊張息息相關。曾經在冷戰時期作為國民政府反共前線的金門,陸續迎來各國媒體想了解金門島民對於兩岸關係的看法,以及在美中角力下,金門島民如何看待台灣政府與如何思考島嶼的未來。Queermoy作為願意表態發言的島上年輕人之一,亦曾經接受一些媒體的訪問,因此更加切身感受到一種始終纏繞金門島民的地緣政治帶來的不安與恐懼,而他自身不同於島上泛藍主流的政治立場,更加深其焦慮。

類似的政治認同課題其實也出現在同樣身處於後戰地政務境況中的馬祖年輕人身上。Queermoy與馬祖土生土長、支持性別平權的朋友們,以連結但又表現各自主體性的方式,參與了2020年與2022年的同志大遊行(2021年因新冠肺炎疫情停辦)。2020年他們以「金門x馬祖Borderlands Pride」作爲彩虹旗的標語,藉由borderland這個字彙反映金門和馬祖作為邊境島嶼,始終糾纏於美-中-台之間的地緣政治位置。2022年則以「金門馬祖彩虹前線」(Pride Archipelago)聯名參與大遊行,並製作各自的彩虹旗。對於用archipelago(群島)而非frontline或borderland來指涉金門、馬祖,Queermoy表示:

金門、馬祖是分別坐落於閩南、閩北沿岸的幾個小島構成的「群島」,因共同經歷長達近五十年的冷戰歷史而齊名。於兩地時常被相提並論的背景之上,有期許金馬同志們在島鄉感受的孤立,及兩座冷戰島嶼受地緣政治牽動的宿命皆能被解構的雙重意涵。

換言之,相較於frontline或borderland是從台灣或台灣政府的立場來看待金門、馬祖,archipelago反映的是這兩群島的主體性。雖然兩群島的主體經驗是被更大的地緣政治所框架與限制,在群島生活上的每個主體仍有各自不同的經驗與想法,兩群島的主體樣貌也各有所異。要更加了解兩群島及島上人們的多元面貌,必須先解構觀看兩群島的視角,從「戰地前線」的外者視角,回到「金門與馬祖群島」的主體視角上。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將「藍甲」等標籤,不假思索地貼在金馬同志身上,亦才能突破政治人物與媒體所呈現的片面、甚至偏誤的金門形象。

照片說明:2020年台灣同志遊行中的金馬連線「金門x馬祖Borderlands Pride」(照片提供:Queermoy)

照片說明:2022年台灣同志遊行的金馬彩虹旗「金門x馬祖Pride Archipelago」,遠方朦朧可見的山坡為中國大陸(照片提供:村復號)

「回歸」金門過生活(2022-2023)

作為金門的孩子,Queermoy說自己在赴台求學之前,就打定主意畢業後要回金門工作,「定居到老死」,並「灌輸家裡面,我有這種熱忱…我很想要回來工作,然後孝敬他們一生」。他確實在取得碩士學位後回到家鄉,也承擔起一個照顧親族長輩的角色,但這樣的「回歸」似乎更多是責任的履行,而非心靈的安置。身為形成「金門同志運動」的主要推手之一,Queermoy在回述過去幾年的行動時,總是一一細數在不同行動中曾經挺身支持他、陪伴他的戰友們。這些戰友們包括金門人、馬祖人與台灣人,這意涵Queermoy的行動其實在一步步構築金門—馬祖—台灣的同志運動與支持同志社群間的關聯性,也在一步步凝聚金門島上的同志友群。這個金門同志友群不只是支撐Queermoy持續其同志運動,更是與他一起以不同意義和方式「回歸」家鄉。

藉其工作性質之便,近期Queermoy開始在家鄉開發同志運動場域,以教育推廣的方式,透過在學校舉辦的工作坊與講座等,讓青年學子認識性多元、性別自我認同與性別平權議題。這種相對軟性的運動方式,使Queermoy避免在金門出櫃,也讓他有機會把同志議題帶入到金門社會裡面。然而,在同志運動之外也積極參與金門各種公共議題的Queermoy,覺得自己的主體性漸漸模糊,在各種因素下,曾經歷一段很大的低潮。陪伴他度過這段低潮的是他的同志友群,包含金門土生土長、金門二代、與金門無血親關係的新金門人。Queermoy與這些同伴們一起在金門度過日常的每一天,一起吃飯、一起種田、一起參加金門馬拉松,還一起學習一個地方傳統藝陣,並於金門迎城隍慶典時參與繞境,在街上表演。這種一起過生活的經驗讓Queermoy重新理解「運動」的意涵,去對照自己一直從事的街頭運動與生活中的自我認同實現:

[之前我從事的]運動好像是一種要開拓我們生活空間的一種管道,並且是比較激進,比較激烈,比較和人家對抗。可是最近我意識到...必要是如此嗎?如果我們可以在這裡好好地生活,也許別人默默的就知道我們在哪裡?

Queermoy描述自己和同志夥伴決定參與藝陣時,曾經一起去城隍廟拜城隍爺,當他們跪在神壇前向神明祈願時,Queermoy在心中向城隍爺坦白自己的同志身份,也告訴城隍爺他們會很努力地完成這個藝陣。這幾位在金門工作、生活的同志並非以挑戰、衝撞、主張權利的運動者姿態,而是以努力學習地方傳統藝陣的謙虛身段,將自己融入地方宗教慶典與社會脈絡之中。這個融入並沒有消滅個人的同志認同,Queermoy和夥伴們仍是把彩虹元素融入藝陣的裝扮之中,雖然是一個不張揚的同志認同,卻因此成功地模糊或穿梭了金門主流的性別意識形態分界,讓他們可以在自我認同下成為金門社會生活中的一員。

照片說明:2023年金門馬拉松中披著彩虹旗前行的Queermoy友人(照片提供:Queermoy)

照片說明:Queermoy與友人透過參與地方藝陣融入在地社會與生活脈絡(照片提供:連子勻)

暫結語

本文透過追溯Queermoy的同志運動經驗,指出運動者個人生命脈絡與其行動之間的共構互生關係,且行動並非跳躍性地直指未來,而可能是在比較所產生的差異性感受中,透過行動來回應與此差異關聯的當下問題或情境,但行動中亦含有對未來的某種期待或改變的意圖。Queermoy的個人經驗顯示,他在人生不同階段經由比較所感受到的差異,包括美國與台灣和金門的比較、自己與金門和台灣異性戀同志運動者的比較、自己對金門的想法與台灣社會對金門的認知的比較等,都具體地影響了他的同志運動方式與策略。同時間,金門強固的異性戀父權體系與緊密的親屬人際網絡,亦框架或限制了其行動的空間與幅度;直到現在,基於對家人和親族的感情與責任,Queermoy沒有公開出櫃。

對於熟悉金門的社會紋理與氛圍的本文兩位作者來說,Queermoy的選擇不難理解,但他的美國前男友——一位從美國保守的聖經地帶出走與出櫃的同志,卻始終難以理解。換個角度來說,持續在金門進行各種公民運動的地方運動者曾向我們表示,每當他們發起一個行動去質疑或抗議地方政府政策,或是批評政府的不作為,都要面臨很多來自親族與地方社會的內外部壓力,且對於他們的不滿與質問,往往會連帶地波及到家人。一個持續進行運動的策略是走向低調沉潛,在體制的縫隙中找到陳述不同聲音或批評的機會,而非總是以遊行集會這對於許多島民相對激進的方式來表達抗議。也許來自地方與家族的壓力對於許多公民運動者而言是常態,是不可避免的難關,但我們想強調的是運動者對於如何持續在一個地方、一個社會中生活的抉擇與策略行動。

值得注意的是,本文以Queermoy的視角與經驗為主的描述,也許會予人一種強化或刻板化金門的父權與保守形象的印象,也未能清楚說明所謂的「保守與排斥非異性戀的當地主流意見」是否是如此同質化與堅不可摧。受限於篇幅,我們在此無法一一釐清這些可能的質問,然而本文透過Queermoy的故事,想要表達的就是這些行動者如何感受到所屬社會中的束縛與局限,進而鼓起勇氣踏出行動與改變的一步。其實,Queermoy近來的生活與行動方式的變化,也提示了一種探索金門父權社會的柔性空間或穿梭政治與性別意識形態分界的可能性。對於Queermoy而言,其同志運動及各種社會參與是構成其主體性的一部分,但同志運動並不完全等同於個人的自我認同,太多的社會性也讓他感到自己的主體性被模糊了。近來Queermoy將更多時間與關注放在自己身上,這也包括與他的金門同志友群一起「過生活」,並以地方既有的途徑,例如:地方宗教慶典中的藝陣,去參與和融入到地方的社會生活脈絡之中。這些讓他可以開始去想像,如何可能以非街頭或公開運動的形式,來讓自己的同志身分默默地、隱而不顯地被認知與被接受,而在真正的意義上回歸家鄉。

本文刊出的週六(10月28日)是第21屆台灣同志遊行日,金門馬祖夥伴共組的「金馬彩虹前線」這次也加入遊行的橙色大隊。請循著金馬彩虹旗來與我們相會!

參考文獻

Chen-Dedman, A. (2022). Tongzhi sovereignty: Taiwan’s LGBT rights movement and the misplaced critique of homonationalism.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aiwan Studies, 1-30.

Chiu, H. (2017). An island of the floating world: kinship, rituals, and political-economic change in post-Cold War Jinmen. PhD dissertation.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Ho, M. (2020). The religion-based conservative countermovement in Taiwan: origin, tactics and impacts. In D. Chiavacci, S. Grano & J. Obinger (Eds.), Civil Society and the State in Democratic East Asia (pp. 141-165).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Jung, M. (2021). Imagining sovereign futures: the marriage equality movement in Taiwan. Social Movement Studies.

李誠恩(2018)。金門男同志的認同歷程。碩士論文。國立彰化師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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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筱喬、李誠恩 似遠又近的島與家:後戰地金門的彩虹公民運動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node/7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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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實是很多其他國家地區看待出櫃和性取向開放言論的觀點,不是什麼新的東西。只是說,人在台灣長期對於性別自由的政治正確言論(自由民主為主義)所蒙蔽/渲染/牽制,以至於像我作為一個女同志,生活在台北都市 都覺得這個女同志身分一直因為環境周圍大家的性別意識言論自由而卻更深刻地跟著我,縈繞在我和我家人之間原先互動的關係,甚至在之後成為互動僵化/停滯不前的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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