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海南島才知道...「鹽來如此」!
對我來說,田野地的決定一向是種種機緣的巧合。大學時最常出田野的地方是宜蘭,那裡是我母親祖先來臺時的地點。寫博士論文時的田野地在重慶,是我父親出生的地方。所以當北大的老師向我提出邀請赴海南島進行鹽業考察時,雖然我已說了很多次想要暫停鹽業的題目,擺脫「鹹溼考古學家」的稱號,但還是立刻答應了這個邀請,因為海南島是我父親在1949年來臺灣前生活的地方。從小我的身份證及戶口名簿上的祖籍都是寫「海南特別行政區」,讓我總覺得與其他的小朋友不一樣,對於海南島,總是有股很特殊的感覺。今年一月的海南島田野行,剛好就完成了我以田野尋根的最後一站。
這次的田野主要考察海南島洋浦及峨蔓一帶的傳統製鹽工藝,以供當地政府未來發展觀光的參考。從文獻上來看,《新唐書‧地理志》裡面即有「廣州新會有鹽,潮州海陽有鹽,瓊州瓊山有鹽,振州、寧遠有鹽。近海百姓煮海水為鹽,遠近取給。」的記載,其中瓊山、振洲及寧遠都在海南島,顯示最遲到唐代,海南島已有相當規模的鹽業生產。不過遺憾的是,清代以前的文獻記錄都只有和鹽政相關的零星記載,我們沒有太確切的文獻能夠說明他們當時生產鹽的方式。從清乾隆二十七年的《兩廣鹽法志》來看,清代時兩廣及海南地區生產鹽的方式主要有火煮和日曬兩種,而這次我們考察的便是其中的日曬法產鹽。
如果曾到過臺灣南部鹽田參觀的人一定有印象,臺灣南部的曬鹽可以分為大蒸發池、小蒸發池及結晶池這三個部份。海水由腳踏的水車依序從大蒸發池、小蒸發池進入結晶池的過程中逐漸提高濃度,而大家印象中看到整片雪白的鹽田就是結晶池的部份,在臺灣又可分為以土為底的土盤,以及以打碎的陶甕舖底的瓦盤兩種。
基本上所有採用日曬法製鹽的步驟大同小異,都是將海水濃度提高至某一個程度後,再將高濃度的鹵水放入結晶池中讓其結晶成鹽,但在工序上各地仍會有所差異。洋浦及峨蔓地區的鹽場被區隔為若干的單元,每一個完整的單元包括被曬鹽槽所圍起來的鹽田、過濾池、蓄鹵池、鹵水缸、曬鹽槽,以及數個單元合用一個的工棚。
完整的製鹽工序是先從引海水入鹽田開始。鹽工在海岸到鹽田之間挖出引水溝渠,漲潮時海水便會沿著溝渠流向鹽田,使鹽田中的砂土被海水充份浸潤。退潮經過曝曬後鹽田內便形成混合鹽粒的砂土。在2至3天的反覆過程中使鹽田內的土壤含鹽量達到飽和後,便將鹽泥鏟入鹽田中的過濾池。每組鹽田有一到兩個過濾池及蓄鹵池。過濾池與蓄鹵池是一個以石板相隔的池子,其間有暗道相通。鹽泥鏟入過濾池後鹽工會將鹽泥踏平,並舖上茅草做為過濾。在過程中,鹽工不斷向鹽泥澆注海水以溶解鹽泥中的鹽份,此時鹽水便會順著暗道流入蓄鹵池。如果蓄鹵池的鹽水濃度到充份飽和後,鹽工會用海邊生長叫黃魚茨的植物的莖來檢測鹵水是否達到一定濃度。當黃魚茨的莖浮在水面上時,表示鹵水濃度已可用來曬鹽,反之則要再做進一步的濃縮。
高濃度的鹵水會被暫時存放在鹵水缸中。每副鹽田約有二到三個左右的鹵水缸。每日上午十一點左右開始曬鹽,鹽工將鹵水舀至鹽田周邊火山岩質的曬鹽槽內。這些火山岩鹽槽都相當的淺,不到一公分左右,因此當天下午五、六點左右即可採收。一個鹽槽每次出鹽不會超過1000公克。採收好的鹽會暫時存放在鹽田旁火山岩砌成的工棚內,達一定數量後再運出販賣。每一個家戶擁有一個左右的工棚,以及二到三個左右的鹽田。
在峨蔓還存在另一種形式的鹽槽。鹽工將火山岩敲打成若干正方形的方塊,然後將這些正方形的方塊拼起來形成長、寬數公尺的方形大鹽槽。這種技術曬鹽的鹽量較高,應是改良後的形式。
目前對於這個地區的製鹽工藝已大致了解,現在正在構思如何撰寫這次的田野報告。雖然我們主要的工作是傳統鹽業工序的研究,但同時也會根據研究的結果提出一些建議,以協助當地發展觀光。雖然還沒有很明確的定案,但在我田野筆記本裡面已有一些基本的想法:
1. 由於海南島目前旅遊是以海口、博鰲、萬寧到三亞的東北至西南一條的旅遊線為主,而洋浦所在的西岸則是工業為主的城市。如果要發展觀光,無法只靠單獨的製鹽生產就撐得起旅遊線,而是要連結西岸地區包括漢代古城、東坡書院景點,以及一些生態景點,連成一條可供一日旅遊,甚至能吸引觀光客過夜的旅遊線,否則無法將人留在當地,刺激經濟。
2. 如果洋浦要發展觀光,必須解決環境污染的問題。當我沿著海岸走時,沿路可以看到大量的垃圾。除此之外,鹽場周圍數公里範圍內有多間造紙廠及煉鐵廠等工廠,他們所排放的污水可能已影響當地海水,必須先進行化學成份的分析。否則製作出來的鹽如果受到污染,就不適宜發展。未來成為觀光地點後,仍應每週定期檢查,並主動出示檢測結果,以獲得消費者的信頼。
3. 在發展傳統文化產業時,其實也面臨了現代相關衛生法令的衝突。以食鹽中添加的碘為例,碘缺乏除了造成我們熟知的甲狀腺重大的問題外,懷孕期的婦女如果缺乏碘,容易造成流產和先天性的畸形兒,成長期的幼兒則會有智力發育遲緩的問題,因此中國對於鹽添加的食用碘的量有一定的規範。海洋中有一定量的碘,但各地區的碘含量的情況不一。當地鹽工抱怨他們生產出來的鹽常常被衛生官員以未添加碘的理由阻止在市面販售,在峨蔓鹽丁小學的操場上甚至還可看到巨大的標語寫「缺碘影響孩子智力發展」。我認為應儘速檢驗當地海水的含碘量,如果確實有不足量的情況,可以輔導當地鹽民人工添加足量的碘,或修改法令,允許少量以觀光為主的傳統製鹽販售。這類的問題應有全國性的通盤考量,因為四川及雲南等地的鹽礦也有碘量不足的問題,目前這些地方的鹽生產也都是以觀光為主,可以制定相關法令,替這些文化產業製造的鹽解套。
4. 未來在規劃當地的觀光時應將當地居民的納入決策當中,避免由旅遊公司壟斷所有的規劃和設計。整個鹽場的觀光動線必須重新設計,目前的行走動線是以現有的生產路徑規劃,如果仍沿用現有的動線,一方面難以疏散大量涌入的遊客,另一方面導致僅有較前面靠近動線的鹽戶吸引到較多的觀光客。在規劃時至少要以家戶為單位考量,達到利益均享的原則。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海南島的美麗灣!!
5. 建議仿效臺灣臺南鹽博物館,對周邊所有與鹽相關的遺跡做清冊,以及以影像記錄的方式對所有的鹽工進行口述歷史。同時應開始對鹽業相關的文物進行徵集,以對未來可能興建的鹽業博物館或展示室做準備。
6. 目前鹽場僅販賣小包裝的鹽,周圍的餐廳也只有鹽焗雞和鹽烤魚與鹽有關而已。積極開發各項鹽相關的文創產品,以及輔導周圍餐廳開發與鹽相關的菜色。
7. 目前當地製鹽主要集中在六至十月的夏季,必須思考如何在非產季的時間仍能吸引觀光客到此參觀。為達到此目的,除考慮部份鹽田可以在非產季時仍維持觀光性質的運作外,應考慮強化整個製鹽產業與當地村落間的連結,讓觀光客能真實感受鹽村的生活,而非僅只於參觀製鹽的過程。
8. 對於先前為了觀光所做的一些設施,應重新檢討有無必要,並做調整。在到洋浦之前我已在網路上搜集一些相關的訊息,發現有人的網誌上有大石刻著「東坡鹽槽」四個大字。我對於現在中國很多文化觀光景點穿鑿附會名人的現象很感到興趣,但在現場遍尋不著那塊大石。於是開口詢問村長是否有這塊大石,村長很熱心地帶我繞了一大圈路才看到那塊石頭。「怎麼樣?還不錯吧?」「嗯...還可以啦」「我刻的」「什麼?你刻的?」「是呀,就上次領導說要發展觀光,我想了想,不知道要做什麼,就用電腦印了字樣,自己把它給刻上去了」「那...我們沿路過來整條石頭路上,每顆石頭都刻上各種銅錢、鹽耙、鹽桶、魚、蝦、蟹、龜等圖案,那也是你刻的?」「哦,那是另外一次領導說要發展觀光,別人刻的」。這一類的人工添加物是目前中國文化遺產景點的一大問題,也應全盤檢討。
在田野的進行中,除了透過觀察和訪談去了解這項傳統生產技術外,我一直在想各種不同的方法幫助當地文化資產的保護與利用,也不斷設想觀光化之後對於當地社會可能帶來的衝擊。有一天下午我坐在捕魚的石滬上往鹽田的方向看,一會兒想像古代這裡的人是如何生產鹽及生活的,又一會兒開始想像如果觀光化以後這裡會變成什麼樣子,想著想著不禁啞然失笑。考古學家守備範圍還真廣呀,過去、現在及未來都要兼顧,這真的是我的工作嗎?在教書的過程中,常常遇到有同學跟我說他會選擇考古學而非文化人類學的原因是因為他不擅或不喜與人接觸,我認為抱持這種心態來學習考古學是不恰當的。僅管考古學許多研究的材料都屬於過去,但進行考古學研究的人卻是活在現代,如何能擺脫與現代的關聯?更何況考古學一再強調要由物見人,如果對人沒有興趣,沒有熱情,那如何能讓別人透過你的研究看到古代的人呢?短短幾天田野的時間,海南島突然從從未到過的祖籍地,變成讓我掛心的地方。我想不單單是因為我的親人曾在這裡生活的關係,而是每個田野地不論時間長短,都會成為心繫的故鄉之一。這點,人類學家都應該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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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樂貓 到了海南島才知道...「鹽來如此」!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42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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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楨老師:
(學生我太廢,還要google確認一下老師名字的正確寫法)
半夜逛芭樂園輾轉連到芭樂貓的頁面,讀到這篇文章。
想到很久之前看到老師在臉書分享「七股井仔腳鹽田」照片時,
本來想留言說「井仔腳是在北門不是七股喔!」
但因為修老師的課表現太廢,沉浸在無比的羞愧感中,
最後還是不敢留言。
現在做的論文題目剛好跟這有關連。想來也是奇妙的緣分(?)
看到圖示上的錯誤,但也來不及跟老師說了。
在這個時候想念起伯楨。
也提醒自己要努力向老師看齊,要成為更好的人。
謝謝同學。那小編來代勞修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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