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
無神的土地上尋找心靈依歸:談《曙光家園》
經歷近七十年社會主義無神論後,蘇聯於1991年解體;宗教不但未在俄國消失,反而在「狂野九〇年代」(Wild Nineties)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多位自稱基督再臨(the Second Coming of Christ)的傳道者。其中一人是斗柔普(Sergei Torop),原為畫家與前蘇聯交通警察,自稱「維薩里昂」(Vissarion)。
1995年,維薩里昂來到西伯利亞中部的針葉林(taiga),選定蘇察迦山(Mount Suchaja)為建立「一家」(One Family)的理想之地。信徒陸續跟隨而至,在無水無電的嚴寒環境中胼手胝足:自建木屋、徒手耕作、畜馬牧羊、養育子女;遵循著不菸不酒、不說謊、不罵髒話,拜讀統整維薩里昂教誨、演說的《末約》(The Last Testament)、對著他的照片祈禱、定期到山頂聚會崇拜,數十年如一日地維持「曙光家園」(Abode of Dawn)這個後工業的宗教社群。至2016年本片開拍時,聖山下約有五千名信徒,分佈於七個聚落,期盼末世來臨時能隨「先師」(The Teacher)進入他所開啟的第四維度,共同得救。
面對這樣一個典型個人魅力領導類型的宗教—社會學上稱克里斯瑪團體 (charismatic group),能拍成怎樣的紀錄片?是揭露「邪教」內幕的驚悚報導?是以自詡中立的科學視角質疑並嘲弄信仰狂熱?抑或是呈現魅力領袖奇蹟的感人傳記?導演克里斯蒂娜.斯圖伯特(Kristina Shtubert)在2013至2022之間的十年裡,五度長途跋涉,深入西伯利亞克拉斯諾亞爾斯克(Krasnoyarsk)地區實地拍攝。她以全片無旁白、無配樂、無刻意特效剪接的105分鐘,生動呈現了視覺民族誌的深度:男女老少、甚至領導人,皆有家人、有夢想、有弱點、有煩惱,與你我無異。

斯圖伯特的拍攝敘事與視角如何做到呈現這群人的日常?
首先是脈絡化與縱時性記錄。鏡頭跟隨不同人物——信徒、半信徒、非信徒居民——的日常勞動,而非抽離的特寫訪談。老太太Anna第一次見到維薩里昂即堅信他為耶穌復活,日復一日閱讀其著作、早晚祈禱、耕作砍柴;她歷經了家人反對與孤立、女兒病逝,然而最後,孫女一家四口搬來同住。壯年男子Oleg與Vitalik手握鐵鎚蓋木屋,下工後喝茶抽煙、彈吉他唱搖滾聖歌;即便因一身酒氣被擋在教會門外,仍平靜地沉浸在傳出的聖樂中,仰天讚揚,因這裡是「宇宙的中心」。年輕的Christine出身德國優渥家庭,放棄一切來到這裡,被社區的包容感動,嫁給脾氣暴躁的俄國人Grina;她坦承不愛丈夫,卻享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孩子在田裡玩泥巴,幾年後一家四口手牽手圍桌而坐,虔誠禱告,感恩晚餐。Diana是片中唯一擁有手機者,染髮化妝、頸掛耳機;17 歲時第一次搭火車外出當學徒,不幸染上毒癮而進入戒毒所,回家時父母沒有責罵,只有擁抱。湖邊的非信徒老者Volodya與Vadim喝酒、抽菸、跳舞,他們在酒後調侃信徒的不守清規,卻在寧靜的月光下,真誠地坦承對信徒追求理想勇氣的敬意。他說,即便一切看似騙局,有些事實仍無法抹滅:
「他們的孩子與眾不同,你看他們的眼神就知道了。」
孩子的視角貫穿全片,也是斯圖伯特掌握的核心觀點。第一幕在「鏘!鏘!鏘!」的敲擊聲中開場:2014年在山林裡的廢棄鐵皮車廂內,四個孩子—Rubia與哥哥Dima,還有Roma和Vita,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在廢墟中嬉戲,天真談及被領養的身世,齊聲回應關於維薩里昂的信仰與戒律。接著幾個小女孩徒手赤腳地用沙堆與枝葉,講解整個社區的地理分佈。孩子們頻繁出現,但並非「國家地理雜誌」式的凝視特寫,而是在日常活動中的自然流露:調皮的Tishka帶著學步中的Sophie在田裡玩耍;Rubia、Dima與其他孩子換上舞衣表演,慶祝綠意盎然的夏日節。年少的Diana對維薩里昂半信半疑,慧黠的她直言,他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聰明的人。片尾時已亭亭玉立的Rubia在無人的舞台上帥氣地唱著俄國樂團Iowa的歌,尚未知悉從小相依為命的哥哥Dima不久後將在服役期間自盡。Diana與Dima離開家園後分別遭遇的悲劇,令人心痛深思,曙光家園裡快樂成長的孩子,註定不相容於後工業的大社會中嗎?問題是出在曙光家園還是大社會呢?
影片後半段,維薩里昂終於在山頂的儀式中,肩披長髮身著白袍現身於樹林中,接受信徒的合唱、燭光與麵包的供養。並且破例接受採訪。不久後,畫面引入信徒的手機錄影:2020年9月,兩架直升機降臨,迷彩軍服的武裝人員迅速下機並對鏡頭下令止步。軍隊逮捕了維薩里昂與兩位親信,指控其領導非法宗教組織、剝削信徒財產並施以心理暴力;其後維薩里昂長期被羈押未審。失去了領袖之後,這個以魅力領袖為核心的宗教團體是否會如社會學的克里斯瑪(charisma)理論所預測而瓦解或轉型呢?
答案是否定的。
2022年斯圖伯特回到西伯利亞,拍攝已無領導人的曙光家園。Christine回憶直升機降落時,大家雖好奇但保持平靜。之後社區佈滿警力以防動亂,結果不但沒有動亂,信徒們反而以和善與沉穩回應,後來政府終於撤離警力。信徒知道自己被媒體報導誤解與抹黑,言論上謹慎但日常生活未變:耕作、聚會、儀式、祈禱仍在繼續。往昔脾氣暴躁的Grina若有所思地說,維薩里昂已教會他們整套的生活方式;即便他的人不在社區,只要延續其教導,精神仍常相左右。曾入獄的Lyokha拿出當年在獄中收到的維薩里昂親筆信;如今他與許多信徒持續寫信給在獄中的領袖,雖不確定對方能否收到,仍堅持不懈。當被問及對末日預言的看法,他堅定表示:「我已經準備好了。」
2023年,俄國政府宣布末約教會(Church of the Last Testament)為非法宗教組織;在曙光家園社區內新建一座東正教教堂。曙光家園的命運未卜,或許將步入歷史;但值得慶幸的是,這段後工業時代的信仰實踐已被記錄。可以確定,未來還會出現新的「維薩里昂」、新的「曙光家園」——只是不知將是在何時、何地,由何人以何名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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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芊妤 [2025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無神的土地上尋找心靈依歸:談《曙光家園》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70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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