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幫農記 (中)
[前情提要] 話說叮叮家有水田一塊,多年來由人代耕,直到2010年誤信農友讒言,決意與友H自力耕種。榮任幫農後的叮叮與家中田地的關係也從此改變…
三.過場:要做就做全套
叮叮當初一腳踩入家中的水田,其實都是被騙的。
騙叮叮的不是詐騙集團,而是自己好奇好興事的個性。自從在大宅院市集聽了穀東俱樂部的青松闡述粗放農法能減少對環境與土地的傷害,叮叮老毛病上身,馬上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尤其又聽完吉田米的「三通電話當農夫」撇步後 (第一通請人整地,第二通插秧,第三通收割,BINGO~田就種好了!),叮叮只剩下一個疑問:「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該打電話?」「很簡單,我打完電話就叫你打電話,你只要跟著我打電話就對了!」青松的回答果真一派輕鬆。
虛長三十五年不曾想過自己也能種田的叮叮驚覺,原來不是種田這件事超現實,而是她對於農事的想像早已遠遠落後於當代農事的發展現況了。她馬上說服自己:種田真的不難,而且以自然+電話農法自種自食,不在乎結果只在乎曾經擁有,真是件對家人與地球都有意義的大好事!
幸好叮叮的阿媽(以下簡稱叮叮嬤)沒有跟著發燒,反而一再盤問叮叮:「你說不計較收成,又說就算完全沒收成也沒關係,啊你這樣子種田是不是不太看重食物,是不是有點ㄆㄚˋ ㄙㄥˋ?」阿媽一句話讓叮叮轟然悔悟:原來從小飽食挑嘴的叮叮嬤,畢竟還是比滿腦糧食危機堅持小農復耕理想的叮叮要惜物愛物得多啊!所以叮叮決定不當電話農夫了,找來願意親力親為的H 主持大局,要好好生產糧食才對阿嬤有交代啊。長期在民眾劇場幫忙的H極富實驗精神,「只要是做得來的事情,都想自己試試看」的她,也認為要做就要做全套。一拍即合下,叮叮就此跟隨著H開始了六個月的奇幻幫農之旅。雖然號稱合夥人,但叮叮大部分的工作比較像應召,H來電說打算去哪裡,叮叮有空就參加。而許多事情往往是在過程中、甚至後來紀錄時才對叮叮顯露出意義來。身為芭樂人類學咖的叮叮於是漸漸發現,原來自己一腳踩進雙重意義的田野裡了,一塊是種田的田野,另一塊是人類學做研究的田野。當人類學田野遇見農鄉大地上的田野,當農業人類學咖變成人類學農夫咖,叮叮究竟如何自處? 以下且看叮叮自爆內幕。
四.鋪了這麼久的梗,真正的幫農記總算開始了
暖身。2010.2月中,立春後 除夕前,島國沉浸在歲暮冷冽的年節氣氛裡,平原上的農人卻已在爲來春回暖時的插秧進行準備。 H召喚我一起進行了兩場學習準備訪問。我們首先去了趟三星,向以「稻鴨共生」聞名的S先生探詢操作技巧。出乎意料的是,S直言這種農法可行性不高,因為鴨子太小吃不動福壽螺,長大後又會撞倒稻秧。除非有鴨場合作提供大小適中的鴨子、又能處理成鴨去處,否則「稻鴨共生」概念美則美矣,操作上卻是教育意義大於實際成效。 S先生聲名遠播,為人倒也坦白,給叮叮留下深刻印象。
我與H 的第二次學習訪問是在柯林的一家育苗場,因為田地在此,H想打聽合作育苗的行情,順便討教一些在地種植知識。這次的參訪成果豐碩,除了在場主 J 大叔的建議下擬出最佳育苗與插秧時程,也交換了一些農法上的經驗。 水稻因為密集育種容易生病,所以 J 對於H口中不用藥只要「熱燙」就能爲稻種消毒的做法尤其感興趣,一一探詢是否以電熱棒加溫,加溫多久等細節。 J 也分享他用枯草桿菌抗濾過病的經驗,原來他曾幫許多友善耕作小農育苗。臨別時 J 又問H那雙高及大腿的雨靴哪裡買的,表示找了好久就是找不到。原來農人相見也像登山者相逢山屋,總是先彼此打量一下裝備,若烤火時說得上話便來好康道相報一番。 而慣行與自然農法在實踐上也絕非如概念與制度上的黑白分明,反而在人力、資源與知識上有許多重疊與連帶。 套句 J 大叔的用語「水稻是足深ㄝ」知識,農夫無論新舊,除了自己多做多觀察,都得多交關多學習啊。
農村盲。2010.2月底,宜蘭天候由陰轉晴,平原上突然出現了許多裝置藝術:大面積的田中有許多長方形立柱,高低參差的鼠灰色與藍天綠地輝映成趣。 當叮叮於國道五號交流道附近的田邊初見此類型之地景時大為驚艷,宜蘭果真是文化立縣,一定是縣政府請來藝術家在田中進行大地藝術創作,這簡直讓身為宜蘭人的叮叮驕傲得尾巴都翹起來了!直到月底再訪柯林育苗場,叮叮才發現,原來高低參差的鼠灰色長方立柱乃是育苗田裡堆疊整齊的備用苗盤,而所謂「裝置藝術」則是插秧前的農村最常見的育苗景象。叮叮突然明白,原來有一種病叫做農村盲,而自從踏進大地田野以來自己已經發作多次了。叮叮永遠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帶H去看柯林田,老遠就指著田尾一大堆白晃晃的塑膠袋對H說:「哇你看,這裡有好多白鷺鷥呀~」那時的感覺,真糗!
育苗。2010.3月。雨水十日後的大晴天,平原上所有的育苗場正十萬火急地熱鬧開工中。在柯林育苗場,J 大叔親自操作鏟土小山貓,把培養土鏟進一個大倒ㄩ型的土盆中,而這也是一個長串機器工作鍊帶的起點:上了鍊帶的土被篩過後入育苗盤,與肥料混合後成為底土,灑上浸泡好已冒出芽點的榖種,再灑上一層表土。育苗盤由三位女工協力堆疊成小塔,最後再由另一台搬運機統一鏟起送上拖拉庫。整個育苗場滿溢著機器運作時的喳喳金屬聲,一方面掩蓋了一切人聲交談,一方面也似乎指揮著場中人機協力的工作節奏。這般的嘲雜與忙碌,在在是「靜謐閒散」的反命題,是我不曾見識過的農村真面貌。
然而這條人機一體的快速生產線都與叮叮無緣。因為H打算培育的苗盤數只有區區四十, 上不了J 大叔的機器生產線,只好轉求原本長期為柯林田代耕的阿仁幫忙, 讓我們在阿仁家後方育苗場的空地上手工育苗。有趣的是,說是手工,但因為 H 先前沒做過,也沒問到有經驗的人,所以我與H兩人只好以在 J 大叔育苗場看到的程序自己討論、拿捏與發揮,把已經機械化的程序再度還原為人力。人力仿機器的結果是,因為育苗當天灑了過多的表土,當稻籽抽葉長高時土也隨之上提,以致於形成綠苗頭帶著灰泥帽的現象。所幸苗兒一切健康,而這都虧有阿仁嫂的幫忙:仁嫂每天晚上會放水進這塊育苗田,把所有在其中的苗床 (包括阿仁家自己的與我們的)一起浸在水中,一方面保溫一方面供給水分,等隔天早晨再把水放掉;如此反覆持續十四天的操作得以使秧苗們快速長。我們的苗兒等於寄養在仁嫂的苗場,也因此得以省下每晚浸水放水的工作。
仁嫂幫我們的忙還有好幾樁,除了人力上的,還有設備與經驗上的。秧苗長大待用時必須從苗盤中整捆連床捲起。 捲苗床的動作像是捲壽司,輕鬆有趣,而且捲起後的苗床露出青綠色的苗尖兒,也像段令人垂涎的牛肉蔥卷。然而把捲好的苗床搬到拖拉庫上的工作可一點都不愜意輕鬆: 飽含水分的苗床,三卷一盤就有四、五公斤重,搬著任何一盤走個四十秒,二十盤來回就是近半小時的重度勞動。幸好仁嫂願意開動育苗田上的機器手臂,讓我與H把一盤盤的苗卷透過機器手臂上的輸送帶漸次送到的育苗田另一側,做好搭車的準備。
而在捲苗床之前,我與H也曾經歷了一場虛驚,後來也靠仁嫂解救。那年驚蜇後宜蘭的天氣一直冷熱不定。某日H一早來電約了下田,我們驚見上次見面時還綠油油的秈稻苗們就像自己染髮的叛逆小孩,已變成父母都認不出來的金髮怪咖。我近距離一看,發現他們染得還真不均勻,只有葉芽的尖端發黃並間帶褐班,其餘則維持草根本色。 我奇怪為何一旁的香米們還是綠油油的健康模樣。H解釋秈稻本來就是怕寒品種,這也是爲什麼秈稻的插秧期要比一般蓬萊米都來得晚。只可憐今年從過年起天氣就一直在暖晴與酷寒中來回往返,無奈讓這些怕冷的孩子們也被迫洗了一場三溫暖。
H反覆自責護苗不周,一面也已盤算著要打電話向認識的育苗人購買替代秈稻苗。 但我不忍心,質問是否表示得把這些親手栽培的感冒幼苗全數拋棄。如果像他們只是受了一點寒害,那麼我們可不可以不要放棄他們?討論來去數次,H甚至搬出優生學來,叮叮基於政治正確當然極力駁斥,但心裡知道下週即將進行的機器插秧已是一筆成本,更何況如果後來秧苗們確實長不成稻,到時損失的將不只是工錢,而是一整季的收成。 正躊躇不決間,仁嫂現身育苗場,也過來探視我們的黃髮幼芻。她說:「你們聞聞看有沒有臭味,如果有,那些苗就不能用了。」 咦,那如果沒有,就表示還能用囉? 我與H如聞仙樂,趕快跑到秈稻苗旁,跪下猛嗅。沒有,沒有任何異味!!! 後來在柯林田邊又遇見插秧中的 J 大叔,只見育苗經驗一把罩的J插秧機上的苗床也都頂著一頭黃黃的苗尖。 由是結束了兩人一整個週末的忐忑不安。正是:秧苗們感冒,幼農們打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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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丁丁 丁丁幫農記 (中)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22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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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感人的格利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笑中帶淚,字字血汗,帶我們這些「室內(web)生態學家」真槍實彈地走進大觀園。而我們學生曾為了理解「鴨稻共生」的生態實踐,真的實地走訪過苗栗火炎山下的某生態農場,他們的鴨子跟白腹秧雞共用水稻田脈,但是族群數量不能太多,活動領域和巢所棲位也要精緻地設計區隔。換言之,「素人生態學家」還真在田野裡摸索出一套「生態工/功法」,是連大學博士也自嘆不如! 丁丁,你的相機用甚麼牌子? 妳那麼高,每一張特寫怎麼都像小人國視野的拍法?
現在了解了你之前講的你要做田野的意思了 很佩服你的研究精神和生命質地
過了快兩年回想這些往事細節的重演 很感慨
而這一年 不知你和家人會不會覺得又和自己的土地疏離了
有時候 太投入地耕種常常會忘了誰才是土地的主人這件事
再次看到你有種樹 生態池 蓋自然屋..的夢想 很想滿你的願
那也是我想要的
這塊地真的不適合嗎 困難點在哪裡
在你到底有多想實踐它 還有經費的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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