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唱歌的民族
藏人是一個愛唱歌的民族,在有世界屋脊之稱的西藏高原,雄偉壯闊的天地,傳統的游牧農作生活,牧民們邊放牧唱著牧歌,日常的勞動也是歌,攪拌牛奶製作每天必喝的酥油茶,也有歌,大伙一起協力合作的農作或建屋修牆,總是歌聲帶領著動作,民歌的內容就是生活的日常,透過歌謠的吟唱,將西藏傳統文化傳承下來。藏人崇信藏傳佛教,頌唸經文皆有各自的韻律,唱頌祈願文,是佛教徒每天必要的功課。傳統的民俗歌謠以及藏傳佛教的信仰,藏人的歌聲所在之處就是生活,也是文化。
阿旺曲培(Ngawang Choephel)是一個愛唱歌的人。1968年,二歲時,母親背著他從西藏徒步逃到印度,他從小在流亡藏人的聚居區聽到的歌謠,建立了他對西藏的想像。而後,他的成長經歷就和唱西藏的歌緊密相連,先是在達蘭薩拉取得TIPA的音樂學位,成為音樂老師,1994年獲得獎學金到美國留學,開始規劃製作有關西藏傳統音樂的紀錄片。1995年他進入西藏採集傳統音樂,大約2個多月的時間,他就被中共以拍攝敏感資料,從事間諜的罪名逮捕,雖然這些內容都是男女老少唱著傳統的歌謠和舞蹈,他卻在沒有任何審訊之下,被關了14個月,直到1996年在他的母親奔走之下,失蹤的消息才受到國際關注,他總共被判了18年的刑期,歷經6年多的監獄生活,2002年終於在各界的聲援之下,重獲自由。
2009年他完成被中斷的紀錄片Tibet in Song(追尋西藏之歌),該片在2009-2010年間贏得了10座國際影展的獎項,包括美國Sundance影展的評審團特別獎。在這部紀錄片中,阿旺曲培想知道歷經中國統治,以及遭遇文化大革命之後,藏人是否還吟唱著,那些他從小聽到的西藏傳統的音樂?影片中記錄了中共政府在拉薩各處架設擴音器,放送著現代樂器伴奏,歌頌共產黨以及領導人和社會主義的洗腦歌曲,舞台上演出的是共產黨樣版的歌舞,音樂的內容與藏人的生活脫節,和西藏的文化無關。而當阿旺離開拉薩,來到藏區的鄉間,他欣喜的發現民歌的傳統存活在村民的日常生活當中,人們日常勞動時還是唱歌,擠著牛奶、攪拌奶油都有歌。
這部影片記錄了藏人是愛唱歌的民族,歌聲和心聲的旋律和弦,但令我更印象深刻的是,阿旺曲培在2015年受邀來到台灣,接受《天下雜誌》的訪問時,提到他如何用歌聲度過6年漫長的監牢生活。他說:「我喜歡唱歌,頭三年,我被監禁於看守所,我天天唱歌,從未被禁止。待在同單位,其他單人牢房的人們,甚至會透過牆壁,一個接一個傳話到我的牢房點歌。」他又提到,三年之後被移到正式監獄,和其他西藏的政治犯關在一起,他欽佩這些堅持理想的人們,還和其中一人共同創作隱喻雪域西藏受到壓迫的歌曲,這首歌就不時在他口中唱著,有一天,他發現監獄守衛也會哼唱這首歌的旋律。正因為還能唱歌,又在獄中遇到其他的良心政治犯,六年的監禁不但沒有磨損他的心志,反而更加強他要完成影片的勇氣,就像Song in Tibet中的傳統民歌一樣堅韌。
流亡的旋律
「西藏表演藝術研究所」(Tibetan Institution of Performing Arts, TIPA),成立於1959年,藏人流亡印度之初,以保存西藏藝術的遺產,如歌唱、舞蹈和戲劇表演為目的,保留並培養傳統西藏三大區域的歌舞表演人才。阿旺曲培就是在這個機構取得音樂學位的。記得2008年6月,我在達蘭薩拉進行田野研究時,受邀觀賞TIPA的演出,當時是西藏國家藝術表演團年度的類似日本紅白對抗的節目現場表演,並會評選出年度最佳的表演者,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我之前也曾在達蘭薩拉看過該團的歌舞表演,大多是西藏傳統的歌謠舞蹈,心想這次應該也差不多。
節目一開始依照慣例介紹了今天的評審,看得出來都是西藏藝術表演國寶級的人物,因為這是年度盛事,整個禮堂座無虛席,時逢2008年3月西藏抗暴事件之後,當時藏區被大量的中共軍警鎮壓,引發激烈的社會抗議,甚至藏人開始自焚的壯烈行動。表演開始播放三月以來西藏抗暴與中共鎮壓的影片,以及世界各地的聲援作為序幕,當中也有來自台灣的片段。接下來的節目內容,卻和我超乎預想,幾乎都是表現三月抗暴事件的歌唱、舞蹈和戲劇,只是用不同的形式表現而已,隨著演出的進行,入了戲的觀眾在台下流出一片淚海,我們這些受邀欣賞的來賓也頻頻拭淚,感同身受全場悲憤的情緒,這是一場令我終身難忘的表演,真實體會到流亡在外的藏人與西藏境內人民命運的境遇相連,也認知到這個民族所面對的嚴酷考驗,對流亡的藏人而言,他們能夠表現歡樂的機會成為共同流淚的場合。
在印度的流亡藏人社區,除了積極保留西藏傳統音樂文化,自然也接觸了印度本地的樂曲,藉著網路媒體之賜,接收到全球化的浪潮,藏人社區的年輕人也和世界各地的年輕人一樣,開始玩起西方型態的搖滾樂。人類學者Kiela Diehl在2002出版了《來自達蘭薩拉的回音:在一個西藏難民社區生活中的音樂》(Echoes from Dharamsala: Music in the Life of a Tibetan Refugee Community),她在達蘭薩拉1995年間擔任當地Yak Band(犛牛樂團)的鍵盤手,記錄第一手體驗流亡年輕藏人組團玩音樂的民族誌。這個樂團可謂流亡社區的元老搖滾樂團,1989年在達蘭薩拉慶祝達賴喇嘛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典禮中,他們演唱自己的創作的作品獻給達賴喇嘛,同時就在這個場合,正式將搖滾樂團的現場演出引進到流亡藏人年輕人的世界。我對這個樂團的認識,不是因為聽過他們的作品,而是我遇到了該團的創始人Sangay。
2015年當朋友介紹我認識Sangay時,他已經是一個手持佛珠,剃度出家的喇嘛,一生卻有著豐富的經歷,最特別的是他在1968年加入的印度的特種部隊,因為懂英文被指派為戰技的教官,戰地野訓或授命在高山雪地蟄伏看守,無線電所播放的西方流行音樂,成為排解單調無聊時光的最大慰藉。當時軍中經常舉辦才藝競賽,Sangay 覺得印度人的表演不怎麼樣卻能贏得名次,興起了參賽的念頭,憑著自己以前在學校學過吉他,1982年就和藏人軍隊同袍組起了樂團,結果一鳴驚人,在比賽中贏得獎金。當時樂團的名稱就所在的部隊的稱號是「雪獅」(Snow Lion)為名,1991年自軍中退伍,之後就改名為犛牛樂團。
Sangay脫下軍服成為平民百姓,依然持續他的搖滾夢。和樂團成員在達蘭薩拉經營一家有線網路公司維生,並支應樂團的開銷,該樂團偏向美國的藍調和搖滾樂的曲風,主要從事藏文歌曲的創作,其中一首Rangzen (獨立),在流亡社區成為膾炙人口被不斷傳唱的歌曲,歌詞的大意如下:
藏人啊,
我們最主要的責任是恢復西藏的獨立自由,
這是我們必須完成,排除萬難都要實現的目標。
恢復西藏的獨立自由,
不只是很有意義的事情,也是一定會做到的事情。
有人要去戰鬥直到血流成河,但這將只是讓我們的土地填成墓地,
許多人要用暴力反抗,
但我們最好還是遵從尊者的願望,要使用非暴力的正確道路。
以真理和正義作為我們的基礎,直到我們實現了西藏獨立自由的責任。
這首歌從創作至今已經20多年,網路上不時找到後起的藏人的樂團歌手,演唱這首歌向犛牛樂團致敬的影片,可見這個樂團在流亡社區的地位。西藏年輕人玩的搖滾樂團,模仿西方音樂的表演形式,但他們所創作的藏文現代歌曲,少了西方搖滾樂的叛逆激進,卻在流亡的脈絡下,譜出對於家鄉祖國的濃厚想念,以及追求西藏自由的民族心聲。
聚散離合的組曲
犛牛樂團在1995年解散,團員們因為個人的因素,各奔東西,無法再聚在一起,創團的Sangay因為被抽中到美國的移民籤首先離開,另有團員分別移民美國和法國,各自譜寫人生的聚散離合的樂章。西藏文化中對於聚散離合的表達,含蓄而婉約,以Dhue Tsi Men(甘露)這首歌為例,看似表達人間情愛卻有密教修行的深意。這首歌的歌詞取自是六世達賴喇嘛所作的偈頌,在葛莎雀吉的《花開時節》專輯中,吟唱著離別與相聚的流轉人生,也可以解釋為輪迴之運轉,這種西藏文化與宗教的深奧底醞,構成當代藏文化歌曲的特色之一。
水晶山上的雪水,薄鈴子上邊的露珠
甘露酵母釀酒,智慧天女當爐
若飲於淨戒,必不墮惡途
和心上人相會,在南村柳林深處
除了巧嘴的鸚鵡,誰也不曉得
巧嘴的鸚鵡啊!請別洩漏了這個秘密
一個帽子戴在頭上
一個將辮子甩在背後
我說:請你保重,她說:請留步
我說:莫難過,她說:不久就能聚首
Dhue Tsi Men詞曲的婉約深遠令我深深感動,但對於年輕的藏人而言,2017年由ANU樂團所推出的單曲Phur (飛),才是屬於他們的旋律。這首歌的MV在Youtube上面至今已經超過420萬的點閱率,成為自2017年以來最受歡迎的藏文流行歌曲,ANU主要組成兩位在西藏青海玉樹囊謙縣出生的年輕藏人,在藏區完成大學教育之後,到北京創業。他們這首單曲旋風般地席捲了西藏以及流亡西藏社區,包括喜馬拉雅山的西藏文化區,透過音樂超越了西藏境內與境外的地理區隔,掀起了藏文流行音樂的集體熱潮。這兩年當我到藏人社區田野時,在不同的場合都會聽到這首歌曲,連我可以隨口哼上兩句。歌詞大意如下:
飛
飛吧!打開命運的枷鎖,如果你嚮往自由,那就飛吧!
如果你要追求真實的靈魂,如果你要追求更高的夢想
飛吧,那就飛吧!
如果你不飛,你的生命將會流逝,你的夢想將會被破滅
張開你的自由之翅,實現偉大的夢想,
穿過輪迴,飛向幸福之地,尋求內心深處的靈魂,
當你展翅飛翔,解脫枯燥乏味的生活,若想獲得生命的靈魂。
飛吧,那就飛吧!
若想追尋最真實的微笑,若想追尋最真實的自己
接下來我要說的故事,和這首歌有關。Kalsang(化名)是我認識多年的藏人朋友,這幾年我到印度時,他也提供我研究上所需的協助。Kalsang是一個很虔誠的佛教徒,記得某個午後,他剛持完每天要唸的功課,開始對我談起這首歌。他告訴我,最近流亡社區有很多人離開,到歐美國家尋求身份。連他身邊他相依為命的年輕晚輩,竟也不告而別。他認為,這首歌很紅,也對年輕人的產生影響,歌詞裡面鼓吹勇敢飛翔,形成莫大的吸引力:「如果你不飛,你的生命將會流逝,你的夢想將會被破滅。張開你的自由之翅,實現偉大的夢想。」許多人就真的採取行動。Kalsang接著告訴我,他能瞭解年輕人的渴望,但他自己並不想離開,因為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有穩定的收入,並能親近上師修行,對他而言,人生已經足夠。
今年當我到印度田野,與他聯絡的時候,他正好有一趟遠行,但我到印度時,他應該剛好回來,所以我們約好見面。只是我到印度之後,幾次聯繫都沒回音,我想應該是行程延誤,直到我要離開的前兩天,我收到他分成幾段,且斷斷續續的語音訊息,他說因為遇到某些問題,發現自己現在的身份,沒有完整的自由,在倉促之間,必需立即決定的情況下,他選擇了不回來。現在的他,正在歐美某個國家,尋求難民的政治庇護,他說:「請為我祈願,我希望獲得真正的自由」。我知道他是不想離開的人,至少在我們聯絡之時,這都還不在他的計畫當中,但命運無常。Kalsang和之前那位離開他的年輕晚輩做了同樣的選擇,更令人感嘆的是,他又重複了,當年從西藏逃到印度時的不告而別,如Dhue Tsi Men歌詞「除了巧嘴的鸚鵡,誰也不曉得,巧嘴的鸚鵡啊!請別洩漏了這個秘密」。Kalsang再度地只有孑然一身地一無所有,重新等待一處安頓。即使他在印度已經打下了事業的基礎,滿足當下的生活,以為藏好了難民身份所帶來了缺角,卻在一個轉身尖銳地劃出傷痕。我只能回說,請保重,一定有機會再見面。並祈願他早日有「最真實的微笑,做最真實的自己」。
給西藏人的歌
今年夏天,遇到一位年輕的藏人朋友,一直哼著Nga Ni Bhoepa Yin,這句話的藏文意思就是「我是西藏人」。我好奇問他,這是什麼歌。他說,這是一首在離散流亡藏人社群內廣為流傳的歌曲。歌詞的內容,大約是說,雖然我不吃糌粑,雖然我不留長髮,雖然我沒有喝過雪山水,但你不能說我不是西藏人,等各種類比。這首Nga Ni Bhoepa Yin 的詞曲創作者Tenzin Choegya,是從小時候和家人來到印度,之後移居到瑞士的音樂人。2015年寫了這首歌放到Youtube上面,堅持只有藏文的字幕,因為這首歌訴求的對象是四散各地的藏人,強調雖然離散各地,但藏人的認同並沒有動搖。到目前為止,大約34萬的點閱率,若以現在藏人流亡在印度以及其他國家的人口約12萬來看,應該發燒等級的影片。
阿旺曲培從中共的監牢被釋放之後,完成了Tibet in Song的紀錄片,現在美國繼續創作有關西藏文化的影音作品,也可以繼續唱他的歌。犛牛樂團的創辦人Sangay,雖然移民到了美國,也有了安定和自由的生活,但因為生了一場病,體會到生命的無常,於是選擇出家,目前任職在法王辦公室的安全局,幫忙整理檔案資料。即使Yak Band已經解散,Rangzen已經成為流傳在流亡社區的經典歌曲。
在Tibet in Song影片中,一位來自西藏游牧家庭的歌者,到了印度之後,就唱不出歌來,因為和高原游牧生活無關。取而代之的是新譜的流亡旋律,以及聚散離合的組曲,不管是傳統歌謠、搖滾現代的曲風,不論是在西藏境內、印度流亡社區,或在世界其他的國家,人們還是大聲地在唱西藏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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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美玲 印度的西藏地圖第廿張:來唱西藏的歌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7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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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陷囹圄仍要大聲唱歌,他由歌謠講西藏故事--專訪紀錄片導演阿旺曲培
「在都市,我們並沒有開車的歌。」台北巷弄間,西藏紀錄片導演阿旺曲培(Ngawang Choephel)接受《天下》雜誌專訪, 面對相機鏡頭,有些生澀,談起兒時流亡印度、回到西藏被監禁六年、生活於紐約等起伏的生命經歷,娓娓道來,語氣溫和,眼神堅定。https://www.cw.com.tw/article/5072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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