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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疫情』要來,所以這個月沒辦法回去~」

全球疫情下的台灣原住民

「喂,Kacaw,你們怎麼那麼久沒有回來?阿嬤很想念孫子捏!」

 

「Aiya, Ina, Ira ko 『疫情』ka daini!caai ka taroma anini a volad!

(哎,媽媽,因為有『疫情』要來,所以這個月沒辦法回去~)

 

「Ah? Ci maan ko 『疫情』?

(啊?誰是『疫情』?)」

 

「Caai, Ira ko tataangai no adada!」

(不是啦,是很嚴重的「生病」)

 

「Haw? Kankamen tala I-sinan ci 疫情!」

(喔?那快點叫「疫情」去看醫生啊!)

 

上面是肺炎疫情爆發許久以來,我第一次回到吉安村落家裡,聽到村人引述自嘲的故事對話:對話描述住在鄉下的阿嬤問都市的兒子,怎麼好久沒有帶小孩回鄉下了?兒子回答「因為有疫情,生病很嚴重」,阿嬤以為「疫情」是某個人要來拜訪,反問兒子,生這麼嚴重的病,怎麼不去看醫生?雖然這是大家拿來「演話劇」的飯後玩笑,可是反應了兩個重要的觀點:一是外在社會上看不見的威脅和恐懼,如何在原住民人際關係裡被感知?另一則是,主流社會引以為傲的「社交距離」與防疫措施,又如何被原住民社會所反身「引用」?在原住民所引用的玩笑裡,第一層看到「擬人化」的疾病關係思維:誰是「疫情」?為什麼大家那麼關心他?第二個層面則是對防疫行動排除特定人士(比如在這個笑話裡面,是沒有看電視跟上消息的鄉下阿媽),以及因此缺乏資源的自我解嘲。

社交距離Powwow社團照片

新冠(武漢)肺炎Covid-19疫情從去年底流行以來,世界的運作因為這個病毒出現有了大改觀,人際互動甚至透過人員流動與聚集而來的現代經濟體制,似乎也因病毒對人際互動的威脅與傷害,將要全面改變。如同美國Walter Bradley資訊研究中心主任Robert Marks在「900位元病毒組關閉整個世界」的podcast所說,「資訊先於物質與能量」,只要900位元的病毒訊息就可以讓現在的世界面臨崩解,並且重新組合。從許多現象來看,病毒是對人類世(anthropocene)最大的突破點。人類世透過人類行動大規模影響地球運作,也關乎以人類行動為需求網絡下建立的基礎建設與其相關運作。在全球疫情之前,人類世起始的衡量標準有所不同(不論是從人類開始形成聚落,進行農業,地理大發現,或者甚至是工業革命),但無論如何啟動者都是透過人類活動來界定。人畜共通病毒的威力透過人類活動散播之後,地球生態系以此展現足以與人類力量對抗的「能動者」,甚至瓦解人類活動對於世界的「組裝」能力(單就讓石油價格在期貨市場上掉到負數的成果就無「人」能敵)。這一切都足以讓我們思考,人類活動如何脆弱以及片面地編織了行動網絡,又在什麼情境下反應人類處境的不足之處?

當代世界以「人類世」的地質年代論述,結合「基礎建設」,「氣候變遷」,以及「風險社會」等觀點並壓縮,成為人類生存處境新論述。原住民族群於當代社會的發展充滿異質性,在當代科技快速發展與環境變遷下,成為人類世變遷巨輪下立即的見證者甚至是受害者。然而人類世的論述卻出現一個奇特的現象:以人類活動改變自然環境與大規模影響為核心觀點的人類世觀點,在原住民與人類世這個概念的關係論述上異常沈默;這樣的沈默與原住民性的後殖民處境互相呼應。人類世「朝向原住民族的沈默」並非偶然。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觀察這樣的沈默。一方面,是人類世論述對於人類活動多元想像與理解的貧乏,或者可以說是「科技中心主義」(technoscientific centrism)的當代表現。另一方面,則是人類世論述的時間效應觀點,缺乏對不同族群歷史觀的理解,呈現出「歷史目的論」(historical teleology)西方觀點的潛在思考。原住民族在這兩個觀點的交夾之下,失去從其文化角度論述的未來觀點,同時也被排除在規模建造的時間工程之外。

因為沒辦法立即取得檢測能力以及治療藥物,肺炎疫情成了政經階級的分水嶺:原本看來受到同等經濟水準保護的個人生命,在肺炎疫情出現後將缺乏醫療資源的中下階級更加排擠。也因為對於人群移動的「邊界」感受更為強烈。回到最前面的對話玩笑,我們要問得正是,是否所有的人都同樣受到病毒「平等」影響?如果不是,那麼某些受害更深的群體帶給我們什麼觀點?原住民族如何理解與回應這次的新冠肺炎呢?從人類世出發,阿美族人如何看待「瘟疫」呢?

Lidaw部落以Miva’va’儀式為村落族人驅疫祈福

阿美族對於大規模疫病的概念,傳統名詞稱為Malifung。依照村落耆老的說法,以前通常會有Malifung,都是在農忙後豐年祭之前,天氣炎熱的時間,突然出現家裡的雞鴨出現大量暴斃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就會盡量把暴斃的雞鴨殺來吃,以免浪費。但是村人也無法說明,為何過去多半Malifung的時間點都巧合在豐年祭活動前?是否跟豐年祭時間接近,祖先以Malifung形式作為與當代生命對話的形式相關不得而知,但在現代面對疫情的處理模式之前,透過歲時祭儀的設計,部落傳統上有回應Malifung的模式,或者是讓族人參與對抗疫情的模式。在我所知道的北部阿美族群裡,傳統上有個活動叫做Miva’va’。每年會在五月中下旬的時候進行,傳統觀點上這是為農作物去除害蟲,但也衍伸為對驅離可能流連在部落附近的Takenawan(飢餓鬼神,通常認為蹲坐在檳榔樹梢,撿拾老化的檳榔)。做法是請Sikawasai祭司以及部落耆老協力幫忙,製作用檳榔葉鞘包裹檳榔以及檳榔葉的掃除工具,讓部落內的幼童手持「趕鬼葉鞘」,對著象徵老鼠的小柚子一路從部落入口打到另一頭的出口。而Sikawasai則手持檳榔葉,並且使用跟女神dongi借來的神靈絲線calai,一步一噴酒的方式,用calai把部落掃除並且覆蓋乾淨。儀式雖然作用的是農作物,但也特別提到會驅除令人致病以及使人貧窮的Takenawan。我們可以說阿美族的傳統觀點裡面,農作物疾病與人的身體病痛有某種相關之處,並且也注意到「貧窮」也是一種需要驅趕的「疾病狀態」。呼應英國公共衛生鼻祖Edwin Chadwick在十九世紀的觀點:「貧窮是疾病的密友。」

另一種回應疫病的狀況,是由外來接觸而來。這個資料引述自我的朋友Namoh Nofu Pacida的訪談紀錄。太巴塱地區傳統上有Pamalataw(淨身祭),這是專屬於經歷戰爭倖存的潔淨儀式。他採訪了自己的Kulas阿公提到:「過去如果有參與戰爭的男人,因為遭受戰爭的恐怖與驚擾,回到部落時需淨身並招喚自身那個留在戰場上混亂迷惑的靈魂。儀式的模式如下:由戰場回來後需要隔離在部落之外,前兩日需禁食只能食用生米Oled,製作方式是將生米泡水後直接打碎,塊狀食用。且只能飲用Misama'ma'an糯米發酵滲出的汁液,製作方式是不放酵母,直接將糯米烹熟後自然發酵,飲用發酵液體。連續禁食兩天後,第三天由部落耆老帶著從戰場回來的青年禁食者到河邊抓魚Malialac,當日只能吃魚。第四日 禁食者需手抓一隻雞,高舉對天祈求Maladaw將自己的靈從戰場上招喚回來。」透過隔離,飲食的限制(避免過度烹煮需要材料而出現的移動接觸),傳統儀式的淨身與禁閉活動,也回應當前所看到的疫情處理方式。

台東土坂部落排灣族執行pakiqecan活動(照片來源:聯合報)

這次疫情其實更觸發原住民族群在社會網絡上的特殊觀點,我們看到三個回應的類別:「儀式邊界劃設」,「社群網絡再定義」,以及「個人反身認知」。以儀式活動來回應,可以看到的例子是台東土坂部落排灣族巫師,二月底當武漢疫情在台爆發之後,部落決定以搭建村落入口處的竹栱門並且執行pakiqecan,為部落進行遮蔽及阻擋外來疾病。這樣的活動近來只發生過兩次,一次是在SARS期間,另一次就是現在。而大型的活動可能因而取消或者延期,例如四月初台東利稻部落舉辦布農族射耳祭是今年花東唯一場。但因應武漢肺炎活動不對外開放。並且在部落周邊設置管制點,避免遊客誤闖。這些設計,一方面昭告在外的行動者,部落雖然環境脆弱但有所準備,一方面也提升部落本身的自我警示能力。這兩個模式看來也許被動或者「古老」,但卻是重新「劃界」的重要舉動。對於身處在快速流動情境下的原住民族群,重新劃定界線,並且標示自身部落與環境的重要關係,是重新取得部落主體的重要行動。這也呼應北美原住民哲學家Kyle Whyte在人類世與原住民處境問題上提出「更新親屬」(renewing relatives)來替代「傳統知識再更新」(renewing indigenous knowledge)的過程。此處的親屬指的不只是人類親屬,還包括非人類的動物,甚至是環境地景等原住民族可以指認的人格性客體。這類行動重塑原住民文化與外來事物關係的同時,也創造原住民族與其他行動者(包含「疫情」)面對「基礎建設」衝擊上的回應模式。

Lidaw部落Miva’va’驅疫活動也吸引許多外來年輕人參與

回到第三種回應疫情的模式。前面所舉的阿美族人反身性的「玩笑對話」來看,這次的「疫情」在都市拜訪肆虐,鄉下原住民的老人只能想像這位「病況嚴重」的「疫情」某人,是否無人照顧?為什麼大家都提到「他」卻沒有去看醫生?這樣的反身感長期出現在原住民族形成外來資源與威脅雙重衝突的自我闡述裡,常常聽到部落的人說,「那個文件/那個規則/那些字認識我,可是我不認識他」。也就反映了這種制度不對稱的規範與資源分配差異。前面所說人類世體制下沈默的原住民,也來自於這種「疫常沈默」的狀態。透過「基礎建設」協助流動與交換體制所建構出來的環境裡,我們對於疫情的恐懼來自看不見卻因為移動會突然現身的感染,以及為了消除傳染途徑而阻礙經濟活動的擔憂。但是在部落所面臨的問題,除了可能在資訊封閉的環境裡受到更大的外來傷害之外,其他問題還包括對於疾病移動時提供的資源不足,以及部落回應「疫情」時所被賦予的主權能力不足。

國際新聞裡面提到的Covid-19對原住民族的衝擊,也回應三種形式的警示提醒:在Global Citizen報導裡對加拿大原住民族受Covid-19衝擊的說明裡提到:「孤立是原住民社群最大的弱點」:在缺乏檢測制度,回報系統,醫療資源的原住民社區,進入社區的疫病可能成為肆無忌憚的殺手。為了克服不論是意識或者資源的孤立,對於原住民社區如何回應此次疫情的建議,結合了傳統知識的復興以及重啟在地環境資源網絡。例如FAO也提出十二點建議,試圖消除原住民社區在疫病時期糧食與資源缺乏,甚至醫療物資快速補充能力無法接壤的困境:包括敦促在地政府在地區資源分配決策團體中包含原住民代表,鼓勵在地青年幹部加速翻譯外在訊息以回報給社區老人,在地自我隔離的需求立場必須充分尊重,必須防止外來農牧礦產等企業趁疫病時期侵入原住民資源地區,以及協助原住民在環境裡重新取得自給自足的食物與充足的外來醫療資源替用品。我們也看到,即便是防疫隔離時期,美洲原住民族傳統的Powwow儀式聚會,仍然被組織並且重視,而用「社交距離Powwow」聚會的模式表達對所有原住民社區的精神與儀式支持。

以上種種在當代原住民面對重大變動時,透過「隔離」而「不孤立」,更新親屬式的反身創新活動,加強在疫情這個「病人」來臨時,原住民族回應且不只是認知自嘲的「韌性能力」。最後分享臉書上看到都會阿美族蜘蛛人的「Salifong疫情時期宣言」,可以幫助鄉下阿媽,驅除那個「疫情」一直不走開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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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瘋檳榔 「因為有『疫情』要來,所以這個月沒辦法回去~」:全球疫情下的台灣原住民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8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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