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竹林?
不消逝的天穿山歌 !
族群社會學者王甫昌先生在《當代台灣社會的族群想像》(2003:26)裡,認為台灣客家概念與實體的形成始自清末「漳泉械鬥」過程中與「福佬」他者的對映:
這些現在被界定為「閩南人」的前人,只有在碰到客家人(Hakka)、或是在客家人的口中,才會說自己是或被稱為「Holo」(福佬)。不過,「Holo」也只是相對於「Hakka」的一個籠統的名稱,並不包括對於當時所有在台灣的「福佬人」和自己有特殊關連的整體想像。
二次戰後客家人的生活情景,到底是當代台灣社會怎樣的參照座標呢? 我們的主人翁阿菊想起祖傳26代到她,卻從世居地新竹竹東,舉家搬遷到了屏東。阿菊每次到過年回屏東娘家的日子,一路過小時候稱為「坔仔底」的屏東市區家樂福商圈,總有一種繁華落盡、無法言述的惆悵,因為客家村和竹林都不見了,老家三合院也已然自地景上消逝,代之而是摩登人潮的川流不息。阿菊的兒子勸她,與其望著屏東消失的竹林懷想,還不如回去竹東頭前溪河埔地,面對那一排壯觀的竹林,再聽一聽山歌?
提到嘹亮的山歌,倒還真是北部客家人獨特的記憶風景。以前竹東客家人在老鎮長古燧昌先生倡議下,自1965年後每年過年期間都要唱山歌來比賽,今年過年要不要回去故鄉宗祠走一走?竹東戲曲公園的牆上銘刻著碑文:
農曆正月二十日「天穿日」是客家人特有的節日,舊時相傳水神與火神相爭,將天撞出一個大洞,女媧為免去人間災苦於是煉石補天,這就是「天穿日」的由來。這天客家人不工作,只唱山歌自娛…同時將年節做的甜粄,煎過後上香祀拜,有助女媧補天…
畢竟竹東天穿日山歌賽事都傳唱50年了,古諺都說:「寧賣祖宗田,莫忘祖宗言;寧賣祖宗坑,莫忘祖宗聲」。真的忘得了山歌嗎?阿菊到了甲子年天穿日(2014/2/19),竹東節氣雨水,正是山歌連天穿時,隨著春寒中飄來伊伊阿阿的熟悉嗓音,阿菊循著如阿姆從前在廟埕前演奏的椰胡琴聲,找到了傳統市場旁的大賽會場。一進廣場,馬上聽到山歌那激越的喉音和鼻音,下面為了求如實記音,我將"~"指稱虛字,客家虛字包括: 伊、阿、哪、呀、唉唷等,歌者會視字詞的音韻轉折,自由即興填入。而關於音調韻尾則"↘"指下滑音,"↗"指下滑音。
老弟~姓~魏~名勝~松,(寒舍)待在~新~竹~介竹~東。
唱條~山~歌~相祝~福,(祝福)大家~賺~錢~水按~鬆↘。
你在~西~來~捱在~東,千遠~路~頭~來相~逢。
按遠~路~頭~來相~會,歡樂~盡~在~歌聲~中↘。
(山歌曲調:平板,曲調以下同此表示法)
竹東小溪邊、登科台前的歌聲中,滿滿是人來人往的寒喧問暖。好多區域內遠道而來的叔叔阿姨,聲嘶力竭地唱著獨門自創山歌歌詞,伴著台下親友團的掌聲與呼應,立刻讓阿菊感到無比的親切。好像山歌每演唱一回,就重新溫習了許多過去風情。客家學研究文獻中,黃瑞枝先生(2007)在《桃、竹、苗客家歌謠(民間)教學調查研究》提到,台灣桃、竹、苗地區在1961至1980年代,各鄉鎮參加山歌民謠競賽的人,包含各行業、各階層,每年參賽人數已超過二百名之眾。隨後各地客家歌謠班相繼成立,最多時一班多達80人,研習班多達200人,在桃竹苗丘陵地帶蔚為風潮。特別是1973年賴碧霞編劇的第一部客家電影「茶山情歌」在客庄上映,其票房大勝重播的「梁山伯與祝英台」。「茶山情歌」一片中因有大量的演唱橋段,還真反映了客家人投射在山歌裡的己身形象。
巨大榕樹的身影下,樂師一首首穩穩地演奏山歌,參賽者一位接一位地循序站上舞台。從5歲到90歲的客家鄉親綿延不間斷啊,歌者莫不亮麗地打扮自己,用承自原鄉的聲音,一字一音、咬文嚼字地唱著僅有的四句歌詩。不忘捉緊樂師前奏進來前的短短時間,熱情的老人家還與台下久違的裁判老師和鄰里親戚聊上兩句。翻開比賽秩序冊,那厚厚一疊羅列著展演者的人名,緊接著地址通訊記事,還附上個人新填的過年映景歌詞。客家「行春」收尾在這人地譜與祝賀詞中,真讓人難以忘記今年合唱組、獨唱組足足要比四天的歌唱大賽。
鎮長說得沒有錯,今年足足有1500人激烈競爭,還得加上這次另外辦的臺灣客家山歌詩詞比賽 :「採七言四句二十八字,平仄不計較,但求能感動人心」。主辦單位認為客家美學的表達關鍵在於「與傳統曲調搭配,讓詩詞聲韻能順暢轉為平板、山歌仔或老山歌之祖傳曲調」。
客家山歌原存在於山川田野,只有曲調並無固定歌詞,而由歌者按照情緒的舒發,任意套入,七言四句抒情寫景或褒或貶或戲謔,隨口而出的山歌詩詞更是客家山歌文化的精髓,特舉辦山歌詩詞比賽,讓客家文化與精神得以保存與傳承。(新竹縣竹東鎮臺灣客家山歌詩詞比賽實施辦法,2014/2/19)
其實真正與山歌歌詞呼應搭配的,應該是榕樹下、舞台邊、人聲鼎沸的傳統美食吧。阿菊聽山歌聽了一陣子,不禁想往市場裡探一究竟。走過竹東仁愛路那家炒米苔目,食材的香氣都從歌詞裡走出來了。阿菊找了個清幽的位子坐下來,看看菜單,想說大老遠來,就吃吃湯圓吧。沒想到湯圓一端上來,竟是小時候阿姆常煮的不包餡小湯圓,阿菊多年來在福佬人群間吃慣甜湯圓,退休後幾乎都忘了客家鹹湯圓:用炸過的油蔥酥、茼蒿、香菜、韭菜及豆芽可以調配出香濃的鹹湯底,這還真讓三合院的兒時風景一一浮現。
阿菊在屏東市廣東路附近長大,童年只待過這個發展中的客家聚落。阿爸常在吃飯時,敘說當年一個人從台中大里來屏東開墾的情景。他從10幾歲開始當佃農,小心翼翼地存好每一分錢買地,然後辛苦地經營當地人認為很難種的【坔田】沼澤地。他曾有一次神祕地捏著坔田濕土對阿菊說明:「離開不得已,大里的土是比竹東的燒磚紅土好,但屏東這裡的坔田是半沙土啊,適合種竹子。」因此,阿菊總在清晨3、4點就要趕早幫忙,提油燈一起去竹林採收阿爸心愛不已的「土下黃金」--竹筍子。幾年後,阿爸念久了:「錢四腳,人二腳。錢如要跟你,打拼就有!」甚至將大里的爸媽及四兄弟都一起接下來,群居屏東坔田來開墾打拼。
天無~落~水~莫怨~天,怪得~自~己~耕旱~田。
戀哥~毋~到~毋使~急,怪得~兩~人~無姻~緣↘。
五十~年~前~該當~時,一家~大~小~共領~被。
三十~六~夠~一桶~米,碗筷~洗~淨~肚又~飢↘。(山歌子)
即使家族逐漸遷居,從台灣北部搬到台灣尾,阿爸注意到有一種很韌的小菊花會長在祖墳附近,當這鼠麴草開始春天冒芽後,阿爸就與兄弟們開始算日子,籌畫一年一度回竹東祠堂掃墓的溯源之旅。當坔田三合院的婦女們準備好,分別將鼠麴葉和米粉糰揉成「田艾粄」。這厝角粿連同其它祭品,會領著阿爸帶著兒孫,從屏東開始掃墓,還要前一晚與阿憨叔會合,到大里的祖墳上香,再一起搭車到竹東的宗祠祭拜。這一趟返鄉旅程,還能聽聞遠赴鳳林親族的消息,宛如頭前溪裡不斷回游的鮊哥仔(海陸腔),也就是溪哥魚,那些皮膚烙上淺淺黑斑的粗首鱲和平頜鱲,一到了梅雨季節,就要成群溯河上游,為的是要重訪祖先的地方,那個心目中更好的地方。
除了聲勢浩大的掃墓儀式外,與客家神義民爺同一天生日的阿爸,最愛觀看廟前的賽神豬與布袋戲了。只是在屏東鄉下關乎族群特定記憶的義民廟不多,最近的只在高雄市。愛看賽事與廟堂做戲的阿爸總是早早吃完飯,揹上一早採的鮮筍,騎著鐵馬抵達高雄,順道給人在高雄的愛女阿菊加菜。
坐下來呀~↗聊下來,聊到~↘大家~心花開↘。
聊到雞毛~↗沉落水,聊到~↘石頭~浮起來↘。
自從我阿~↗到廟堂,廟堂~↘做戲~按熱鬧↘。
自從~↗我(不是說)~與妹聊,不知(阿)~ ↘
老妹~按乖張(難纏)↘。(老山歌)
而阿菊在婚後,更常帶著兩個小孩,從高雄坐火車回屏東返鄉。下車後阿菊總是要再搭一段車,由當時掛著花球的三輪車,領著穿過那夢裡再熟悉不過的竹林小徑,回到三合院老家看阿爸。只是阿爸有時跟他的搭檔(其實是一隻牛),一溜煙就跑去遠處做工兼休息,約莫要一週才會返回。讓阿姆總是一手調理前晚的剩菜,做出滿桌閩式客家菜餚;還一邊叨叨抱怨他不幫忙家裡。阿姆後來在屏東公園邊的街頭仔開起了雜貨店,居然生意也不差,真服了這些客家女性走出自己一片天空。只是有一次阿姆因病累倒,看遍中西醫皆無方,直到夢到保生大帝托夢給她一帖藥,喝下後竟然立刻好轉。這讓阿爸很感恩地捐了坔田一塊寶地,蓋出今日香火鼎盛的「龍虎宮」。也好,此後大家愛看的戲就常常來附近演,一邊娛神一邊娛人,阿姆閒時也在廟裡的北管團為保生大帝拉琴,亂世荒地,人就盡一份心力。
阿菊吃完湯圓後回神過來,人在竹東天穿日現場,還真的有匡啷匡啷的北管樂聲。阿菊先看到路邊一個身穿傳統客家衣帽,擠眉弄眼、裝作猴王搔耳的阿公,手上敲鑼打鼓地唱著熟悉的山歌。ㄟ,這不是來自屏東內埔豐田村,人稱客家三叔公的國寶藝人林炳煥老先生嗎? 今年高齡88歲的林老先生流浪在客家山村間幾十年,靠著演出客家戲維生,他更兼賣自己的客家文創,卻不太提當年自原鄉離散的故事(此一前事可參見呂健煜先生(2010)製作的「世紀的寶貝」)。原來是1947年2月底全臺灣發生大規模的民眾抗議行動,3-5月間國民政府派遣軍隊鎮壓百姓、捕殺台籍菁英,就是所謂228事件。許多人家裡面一聽說,北臺灣在228事變後會排斥客家人、排斥非閩南人,於是要三叔公到屏東車頭去接避難的親戚。年輕的三叔公當年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一到了車站,看到人多好不熱鬧,反而要親戚們先躲內埔鄉下,他要留下來在市區湊熱鬧,還興沖沖地簽了名參加抗議組織。後來才知道被列入黑名單,一直被緊盯,工作也丟了,只好流浪諸客村間,到處演演他熟悉的客家戲曲「撮把戲」,賺取一點微薄的生活費。他更時常演唱拿手的十八摸曲調,那原是男女對唱的客家小調,讓歌詞回憶起年輕時熱戀男女互相欣賞彼此從頭到腳十八種美好的樣子...
伸哪伊呀手,摸呀伊呀姊,
摸到阿姊頭上邊噢哪唉喲。
阿姊頭上桂花香,這呀個郎當ㄎㄨㄤ,
哪唉喲,哪唉喲,唉喲,ㄟㄏㄟ,哪唉喲。
這呀個郎當ㄎㄨㄤ,哪-唉喲喲都喲。 (客家小調十八摸)
亂世盛世,人都要奮力活下去。隨著三叔公忽男忽女、誇張逗趣的表演,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笑聲也越來越響亮。三叔公眼看人氣澎湃,馬上接著介紹他的種種文創貨品,請大家幫忙「照顧」一下。有他走訪各地批來的玉雕觀音,有他赴法國表演時買到的小鳥時鐘,(尾巴每動一下,秒針就跳一格,嘻)。有演唱山歌潤喉必備,各地優良的「羅漢果」品種。更特別的是三叔公在賣他於各地學校和電台表演的DVD錄影,由他自己燒了好多片,推銷客家傳統藝術。他在現場表演自娛娛人、又唱又演的客家笑科,遠遠呼應著正經八百的山歌擂台,讓廣場邊流動的群眾都更加熱絡了起來。不管有沒有購買,三叔公都阿莎力地和要求留影的觀光客一起合照。
阿菊在竹東天穿節,足足連續聽了四天從早上八點到六時日落的山歌賽事。在累翻返回高雄的車程上,腦中全是四句一葩,每句七字的客家聲韻:有老山歌、山歌子、有平板、有戲曲,竟然停不下來。聽著這些「九腔十八調」充滿情感的虛字加上蜿蜒的滑音,或快或慢,時而鏗鏘,時而纏綿;歌詞文本有的詼諧勸世,有的絕望嘆息,伴隨著演唱者的美嗓質地和認真表情,是否聲聲提醒著客家人在歷史長河中,對於世局變化與修身行事的心態? 阿菊聽著聽著,忽然想起一些人與事。是否阿爸這世人的遷居奔波,開發坔田乃至蔥鬱竹林,到老宅院的賣斷拆遷,都一直反覆造訪著自己這家族的天命性格?在顛沛流離之際,當竹林與三合院灰飛煙滅之時,才顯見自原鄉出走的堅毅厚重。如此一來,記憶深處竹林的消失除了紀念阿菊個人生命史的斷裂時空,也召喚著下一代客家旅者在人與物的地景名譜上持續行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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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 消失的竹林? 不消逝的天穿山歌 !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57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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