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台灣充滿了諧音梗?
親愛的芭樂人類學家,
為什麼台灣充滿了諧音梗?過年更是被諧音吉祥話密集轟炸,無論是紅包袋、還是春聯,到處都是蛇的諧音,簡直是美杜莎攻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年假結束不想開工的魯蛇
親愛的魯蛇,
迎新春,準備好要壞事龍總去,好運蛇進來,蛇麼都順利?阿,不好意思,要台灣人不要玩諧音,實在已經Taiwan、Tainan了阿~~~
好啦好啦,不開玩笑了,已經很久沒人寫信給我,還是認真回答你吧。人類學包山包海,當然也有研究「幽默」或「玩笑」,人類學田野典範祖師爺Malinowski寫過一篇序文,標題就是「人類學是幽默感的科學」(Anthropology is the science of the sense of humour)。他指出人類學而且特別重視文化差異,不同社會有不同的幽默偏好,有些文化比較偏好優雅或友善風格,有些則不介意諷刺或火烤。例如知名的人類學家Clifford Geertz曾說:「在峇里島,被取笑即是被接納。」(In Bali, to be teased is to be accepted.)
嘶嘶,我已經隨手丟出兩個蛇主牌人類學家的名字,可見拿諧音梗這種玩笑來問芭樂人類學家,真是問對人了!不過這是一篇芭樂文,所以我就不幫大家念書做長篇的文獻回顧,僅借用一嘶嘶人類學理論,試著回答你的問題。
諧音梗的擴散
首先還是看一下諧音梗是怎麼產生的。諧音其實就是同音異義(homophonic),發音相同但意義不同的詞語,這在中文中很常見(年年有魚/餘),英文也很多(site/sight)。在笑話中,發音類似就算過關。諧音笑話由來已久,常見於過年吉祥話(大桔大利)與猜燈謎,但忽然有點規模的在台灣大量出現,印象中與「腦筋急轉彎」有關。
狼來了(猜一種水果)
答案:楊桃(羊逃)
老師上課抽背課文,舉手的有小豬、小狗和小貓。老師會叫誰?
答案:小狗,因為旺旺仙貝。
這些笑話有點冷,不過大家覺得有趣傳頌,歷久不衰。在stand up表演中也蠻常見,不過對專業表演者來說,諧音梗是評價不高的笑話,因為門檻很低──然而或許就是「容易發想」這個特性,人人都能點蛇成金,使得諧音梗蛇麼都有,到處氾濫。
這尤其展現在近年台灣街頭的「語言地景」(linguistic landscape)上。各式各樣諧音梗的招牌,透過趣味創意引人注意,有助流傳廣告。早期知名的是台雞店(甕仔雞)、鍋台銘(時尚湯鍋)、澎漁宴(澎湖海鮮餐廳),之後越來越有難度,簡直在解謎,充滿蛇普來嘶,下面這幾張可以測試一下你的諧音梗視讀能力(簡稱SQ):
這些招牌難度提高,主要在於多重語言轉換。「地方髮院」一目了然,但「擅夾郎」(夾娃娃店)、「卡早起晨」則得念看看再轉個彎。台灣是個多語國家,增添了許多諧音發想的可能,例如米粑流是阿美語的mipaliw,字根是paliw,是指換工互惠的夥伴,mipaliw則是動詞指互惠性的換工行為,而後成為海稻米與藝創品牌(以上乃「美」國朋友Sra的說明)。下面這家Seoul Mate不但玩英文的諧音,中文店名「首爾妹」也是諧音,這樣算是「雙押」嗎?XD
從腦筋急轉彎到招牌,其實腦迴路略有不同。腦筋急轉彎通常是用「講」的,大家反應過來的時間,是在從音(ㄒ一ㄢ ㄅㄟ)—>字1(仙貝)—>音(ㄒ一ㄢ ㄅㄟ)—>字2(先背)。招牌則是先看到字(澎漁宴)—>發音(ㄆㄥ ㄩ ㄧㄢ)—>字(彭于晏)的轉換。而菜奇鴨不但設計跨語言轉換,還把諧音進一步具象化成菜市仔的吉祥物,那就更高明了~
諧音梗逐漸滲入日常生活,從各式各樣的文創小物、日用商品(如太厚駕到/濕紙巾、消淨藤/保健品、掌生穀粒/農產品),到選舉slogan(Team Taiwan 挺台灣、台灣的選哲、侯康配),無所不在。原本較為正經的春聯,也紛紛出現新型態的吉祥話──民間玩得開,地方首長不遑多讓,相對而言總統府層級比較保守,只在去年推出點到為止的「萬物興龍」,今年「六順和春」就沒跟進。
從人類學的笑話研究看諧音梗
為什麼諧音梗會流行?一般的說法不外乎趣味、吸引注意力、好記、有助於傳播。我前面也提到,台灣語言的特性──包括中文的音(signifier能指)/意(signified 所指)的多重對應,以及多元語言的環境,都有利於諧音的發想。
然而為何此種雙關會帶來出格的新鮮、好玩的感受?佛洛伊德認為人類的心理有抑制機制,笑話提供了一個社會允許的方式,來表達這些潛意識的內容。亦即,我們內在有一種filter control,一直在不斷檢視自己的正確性,笑話讓潛意識從控制中短暫的解放,而產生了愉悅和自由的感覺。
人類學家Mary Douglas從這裡進一步發展,她在"The Social Control of Cognition: Some Factors in Joke Perception”一文中,從文化面來看,笑話是對既有控制系統的象徵性挑戰,讓社會成員感受到某種程度的自由。她在另一篇標題直接叫做’Jokes’的文章中,進而以結構分析指出笑話通常挑戰了既有的社會分類與秩序──透過對社會分類的顛覆或模糊,如將某個類別的事物置於一個不適合的背景中,從而產生荒謬感。這與她在《Purity and Danger》一書中對污染與分類系統的研究相呼應。Douglas半世紀以前的理論,對諧音梗現象的解讀依然很有幫助。
我們從小學習中文,對於如何「正確」書寫花了很多心力,低年級作業常要標註每個字的注音,「改錯字」是一種題型,到了學測都還有冷僻的形音義考題。用電腦打字,更是得花力氣選字,否則就容易鬧笑話或失禮。於是在日常中,我們時時得耗費心力(即使無意識)在選字、讀音、正確的成語為何之上。例如每次我看到「在」「再」不分都會忍不住皺眉頭,彷彿得了強迫症哩!
諧音讓我們逃逸出此種無形的控制,如同Douglas所述,是一種對社會分類的模糊、對社會秩序的暫時顛覆,於是為日常語言帶來荒謬感及愉悅感。例如人名經常得費心選字以免錯誤,此時看到送楚魚、國蔥、果凍等政治諷刺,忍不住嘴腳失手。而台灣人多重母語背景的華語發音,在單一「正確」發音標準的教育之下,又是另一個不斷自我校正、審查的控制事項;諧音梗經常打發音的擦邊球(如中研硯建案)、甚至是跨語言分類的相近音(如卡早起晨 kaza kitchen 早餐店),也帶來對「正統華語」解構的小小快感。近年來台灣進入高度民主化的社會,欣賞個人創意,接納鬆動結構的嘗試,甚至允許顛覆正經八百的場域;此時台灣的諧音淹腳目,或許就是Bakhtin所描繪的「語言的嘉年華」(linguistic carnivalesque)吧?
而Douglas理論更厲害的地方是從這裡再跨一步──對於秩序的反叛,提供了其他的可能,但同時也讓人意識到既有的規則,且在短暫顛覆後會回到原來的秩序規則之中。於是春聯的諧音梗,在玩語音置換的同時,仍舊是要傳達過年的吉祥話語──蛇蛇如意、蛇馬攏鶴的「原形」都還是我們熟悉的年節祝福。然而「畫蛇添福」這聯就有點耐人尋味了,固然是為了連結到該區立委的大名,然而這真的不是高級黑、以「畫蛇添足」來暗示他是個冗贅、可以被罷免掉的政治人物嗎?
今年永和的兩種「春聯」,都與林立委有關
近期全台大罷免運動的興起,自然也是滿滿的諧音。日前我在一個營隊中提出為何罷免都是諧音梗的問題,我心裡想的是:幽默本就帶有顛覆性與反抗性的意味,用在罷免很搭。在場有個年輕人提出很棒的解釋:台灣社會畢竟傾向和諧,透過諧音的趣味可以沖淡衝突性,有助於記憶與宣傳。這讓我想到Malinowski的功能論,他觀察Trobriand島民日常社交互動中,經常透過開玩笑來緩解緊張、維繫人際關係,台灣也很類似哩。
親愛的魯蛇,不知經過這幾位人類學家的詮釋,現在看到諧音梗,會覺得更邪陰、還是比較諧鶯了呢?無論如何,祝福你在新的一年有蛇有得,金蛇脫殼,從魯蛇變成蛇巴拉西。
諧音蛇通的芭樂人類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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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aita 為什麼台灣充滿了諧音梗?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707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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