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打臉文──人類學的「鄉民」研究(1)
系列說明:
「鄉民研究」(peasant studies)在人類學史中,指涉的是1950年代起、由Robert Redfield開創的研究領域──其中鄉民是介於偏遠、無文字的原住民部落以及都市之間的農漁村中介區域,相對於此兩者,鄉民社會有其特殊性格,應發展新的研究方法與框架來理解。然而原本限於學術領域、頗為冷門的「鄉民」一詞到了2005年後,在台灣已廣泛成為ptt使用者、甚至是網友的代名詞,於是人類學的「鄉民研究」也該添柴改寫。芭樂將推出有別於人類學教科書的「鄉民芭樂」,探討打臉、靠北、推噓、戰南北戰男女等現象。首先推出打臉文──不是打臉人類學的鄉民研究,而是打臉的人類學鄉民研究。(畢竟作者是ptt上站三千多的資深鄉民呀~)
如果有個外星人採取遙研──沒來台灣實地做田野,而是透過接收台灣媒體文字訊息來研究台灣──可能會以為台灣最近流行一種運動:
新聞標題中你打我,我打你,打臉打得眼花撩亂:
或許台灣政壇最有名的已經不是立法院打群架,而是政治人物的(被)打臉秀吧?政治人物非常敬業,左邊的臉被打完,趕快又獻上右臉。而藝人、運動員和市井小民也不遑多讓:
到底這風氣是怎麼來的?「打臉」一詞流行始於ptt鄉民,逐漸擴散成為媒體常見的用語。一般的說法認為出處是周星馳兩部電影《大話西遊》、《鹿鼎記》中出現的台詞, 「說好不淮打臉」:
原劇中打臉指是實體的打臉,然而後來意義轉變,成為虛擬世界的動作:
後來在ptt,逐漸把打臉一詞當作找出別人錯認的事實而使之丟臉出糗的意思,並在近幾年流行起來。最常見的用法是用於互戰的鄉民之間,因為很多鄉民常對於一些話題,很愛講大話、或講話很大聲,自信滿滿認為很有道理,有時候就會有其他鄉民回文,拿出一些有力的根據或更專業的知識,直指出那個人的重大事實錯誤或推論謬誤等等,讓那個人很丟臉。大家一般就會稱這種文叫打臉文,推文中可能就會出現「原po被打臉」、「專業打臉文」,如果打臉的程度更高,或是某人連續被打臉好幾次(有可能是因為原po死不認錯硬拗),就可能會出現原po臉都腫了這樣的用語。(PTT鄉民百科)
基本上,打臉原本是對事實和推論提出的反駁,因為清楚的指出錯誤而使對方難堪、感到丟臉。打臉大致可分為三種,首先是專業打臉,也就是引用證據、新資料等,反駁原po或其他人的說法。第二種是揮空打臉,自以為「進行了一個打臉的動作」,但實際上貽笑大方,如318運動期間邱毅在中國電視節目上指出他有內線消息、立法院台上的「香蕉」是民進黨送的,由此得證學運是民進黨幕後指使,他指花為蕉即為揮空打臉(然後打到自己的臉)。第三種是自己打自己的臉,拿石頭砸自己的腳,通常是鄉民引用過去該人講過的話,凸顯昨是今非的對比,又稱「穿越時空的打臉」。
為何打臉會流行?首先,是其清楚、聳動,有畫面。其次,打臉有血脈噴張的效果,無論是彷彿「正義」得以伸張而大快人心。然而這無疑是兩面刃。
打臉中呈現的是非黑白分明──打人臉的一方「揭露」了被打方的錯誤,對的就是對的,事實就是如此。資料錯誤的指正非常重要,然而許多議題不那麼一翻兩瞪眼,無論是立場或觀點差異,或層次複雜交織,有時難以截然論斷。此時打臉意涵了拒絕討論,單向的宣稱何者為真、何者正確,也片面的宣稱何者為勝。「指正」資料錯誤,是可以比對、討論的,今非習比的發言,有可能是脈絡不同,此外論點也是可以辯論的,但套上了「打臉」卻是武斷的裁判,即刻蓋棺論定,沒有溝通的餘地。
而(自認)突破盲點(或謂突破盲腸)的一方在此種黑白分明的情境下自視「取得了」道德的高位,對另一方彷彿有權施予「處罰」──打臉。「打臉」是圖像化的詞彙,強烈的展現一種言詞的暴力。在台灣的文化脈絡下,「臉」是一個人自尊的重要所在,這也是為何打耳光相對於打手心是更嚴重的體罰。在公開場合被打耳光與被打肚子,意義並不相同,兩者都是對身體的暴力傷害,但打耳光又多了公然侮辱的意涵。相對於「擊中要害」、「戳到盲點」,打臉的羞辱性意涵要高得多。
當人們逐漸把原先形容為「踢鐵板」、「打槍」的情境都改成「打臉」,於是一個爭論就被「人身化」(personalized)了,並且集中於非常個人性(personal)的「臉」上。打臉實為一種degradation ritual,用以貶低對方在社群內的自尊與社會地位,也因此容易引發「被打臉」的一方較大的情緒反應──屈辱、受傷、或憤怒。
這也是為何張小虹教授前陣子投書報紙反對台大人文大樓案,痛批台大「不要臉」(因為說了三次,所以大概可以算是「痛批」等級)。爭點在於對校地利用的主張不同、對建物設計的異議、以及個人審美的差異,此案中涉及校內民主機制、資源分配、不同行動者對空間的不同記憶與想像、話語權的爭奪等層次,要理解來龍去脈得花很多力氣,即便立場不同,驟然在文章中拉高到道德層次,將意見不同者貼上羞辱性標籤,,讓許多教授與學生覺得難以接受。
當某方自認是正義的使者、以打臉、不要臉等羞辱式的言詞激化彼此,將討論的層級拉低,更可能阻斷了溝通的可能。不過本文倒不是要打臉「打臉文化」,而是試圖理解為何打臉會成為一種常用詞彙。除了前述的鄉民歷史,動不動就說打臉,或許是媒體詞彙貧瘠、嗜血重鹹所致。然而什麼樣的社會情境醞釀了打臉風?
打臉最常套用的是政治場域,面對政客唬爛與濫權,如周星馳電影般,小人物挑戰大鯨魚,於是打臉大快人心。鄉民對抗說謊的政府官員、信口開河的民代、護航的專家等情境下,帶有「鄉民的正義」色彩──無論是昨是今非(超越時空打臉自己)、雙重標準、或宣稱含量不高ㄆㄨㄣ還是可以吃──是以下擊上、在權力位階不平等的結構下反撲,相對而言比較有正當性──畢竟前者無論在政策制定、執行,或媒體近用上都占了極大優勢。當大官被打臉,幕僚就得擦屁股了(恰好是人體的兩個面──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
然而此等「正義」是否為正義?如果太快跳到結論,是有危險的,許多時候也可能是一種自high罷了。而當這樣的詞彙也開始流通於權力關係不是高度不對等的鄉民之間,就有點像是大亂鬥、有點殘酷,畢竟平凡人的臉皮通常不是犀牛皮。
本文採用 創用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3.0 台灣版條款 授權。歡迎轉載與引用。
轉載、引用本文請標示網址與作者,如:
malaita 這不是打臉文──人類學的「鄉民」研究(1)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437 )
回應
* 請注意:留言者名字由發表者自取。
我也常在思考打臉這兩個字,不論意義如何轉換,這兩個字是如此粗暴,但卻被習以為常,不太舒服。
其實光打臉這件事情,讓我聯想到
為甚麼我們現今的社會,有時候會把羞辱別人當作樂趣呢?
發表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