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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類學‧人類學家

201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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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以此文紀念林淑蓉老師:我們親近的家人、互相扶持的好朋友、影響深遠的老師、以及認真優秀的人類學家。

六位林老師指導的博士生上台分享
六位林老師指導的博士生上台分享

「生命是向死而生」,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曾經這樣說。人類學關心的是人們生命歷程中每個重要的階段,生與死是每個人、每個文化、每個社會都要面臨的議題,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我們所有的社會制度與生活面向,其實都是環繞著如何生存下去、如何面對死亡這樣的議題來開展的。

我自己的生命歷程中,曾經歷過幾次重大的死亡事件;這些死亡事件,促使我不斷地去思考關於生跟死的問題。我的碩士論文研究的是喜馬拉雅山區摩梭人的生死議題,想看看這個生活在高原上的蕞爾族群如何思考生命、如何面對死亡;博士論文則進一步地探討摩梭人的生與死,是如何被外在的政治大環境所影響,又是如何用他們的生命,來與外來力量進行對話、反抗、以及協商。我親身經歷過的幾次重大死亡事件、以及後來因為研究所需及生活中參與過的大大小小喪葬儀式,讓我看待死亡的態度既重於泰山、又輕如鴻毛。最近淑蓉老師的突然離去,把我又重新帶回了關於生與死的思考,體驗到向死而生的生命力量。

學生們整理老師過去的錄音檔,林老師家人們正專注聆聽
學生們整理老師過去的錄音檔,林老師家人們正專注聆聽

學生們整理老師過去的錄音檔,林老師家人們正專注聆聽
學生們整理老師過去的錄音檔,林老師家人們正專注聆聽

台灣人類學界最近經歷了一個多事之秋。先是中研院院士陳奇祿先生,於10月6日下午,不幸逝世於台大醫院,享壽92歲。接著,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林淑蓉教授於11月14日上午病逝於台大醫院新竹分院,享年56歲。林老師的「突然」離去,震驚了學界許多同事、朋友、以及學生們。大家之所以覺得突然與震驚,是因為淑蓉老師在私人領域中一向非常低調隱密,我們得知她對抗癌症二年多了,卻很少人知道真實的病情。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以為我們還有機會見到她,所以就放心地把想作的事情、想說的話留到以後再說,像是去拜訪她、打電話給她、請她吃飯、帶著出生不久的小孩給她看、從國外寄卡片給她等,但突然之間,我們已經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之後,震驚難過的幾位門生、朋友們聚在一起,討論起我們該如何陪著走完最後一程。大家開始一點一滴地,回憶、拼湊出淑蓉老師的生命歷程。

編織色彩繽紛的學術世界

(本段關於林淑蓉老師學術生涯的部分,由林淑蓉老師所指導的翁惠娟博士整理寫作)

林淑蓉教授畢業於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回台灣後任教於清華大學人類學所逾20年,自2010年起擔任所長,並曾任國科會人類學門召集人。林淑蓉老師的學術專長領域為性別人類學、醫療人類學、身體與文化、中國侗族研究,主要田野研究地點為台灣與中國。林淑蓉教授不僅依其學術專長開設「婦女人類學」、「醫療人類學」、「身體與文化專題」等課程,也投身性別知識建構的課程規劃工程之中,積極參與清華大學「性別與社會研究工作室」的整合研究計劃,並也擔任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性別研究學程」召集人,致力於為台灣性別知識教育體系注入多元文化論述。

清大人類所代所長陳中民老師分享
清大人類所代所長陳中民老師分享

在台灣醫療人類學界,林淑蓉教授扮演著研究先驅者與應用實作研究者的角色。早期,林淑蓉教授在台灣漢人的日常生活空間裡觀察女性的身體經驗與疾病論述,之後轉換田野調查場域到建置化的精神醫療機構從事研究,分析現代生物醫療體系裡的團體諮商治療方法、藥物治療如何影響精神病患者的主體經驗與對自我的理解等課題。作為一名人類學者,林淑蓉教授帶入文化與社會事實的視野,檢視、批判精神醫療團隊因其強調客觀、可驗證的實踐理念,忽略精神病患者所處的社會與文化脈絡,因而造成去情境化、去個人化的治療缺失。除了個人研究,林淑蓉教授也積極與精神科醫師、社工學者等合作,進行跨界整合性研究工作,力圖更全方位地在各領域帶入人類學觀點,在實作層面,將社會與文化視野應用於疾病治療、家庭如何在醫療體系與病患之間扮演照顧者的角色、提供衛教與處置參考,另也檢討台灣的醫療保險與醫療給付等制度如何影響精神醫療機構裡的醫療行為。

除了台灣研究,林淑蓉教授也長期進行中國西南少數民族 --- 侗族研究,發表多篇論文,研究課題涉及民族醫療行為、社會關係、時間與空間、身體與人觀、夢、神話與儀式展演、物與交換等多種層面,試圖全貌性地描述侗族社會的整體社會事實。除了勾勒侗族的基本文化特質,林淑蓉教授以其在貴州侗族地區進行長達近二十年的田野調查經歷,深度觀察到當地受全球化、資本主義影響下的社會經濟與文化變遷現象。晚近,林教授力圖探討在現代化、觀光化浪潮下,地方社群 vs. 中國中央/地方政府、文化傳統 vs. 農村現代化之間的角力拉扯。

林淑蓉教授研究興趣廣泛,田野調查行動力與學術著作能力驚人,除了性別與醫療研究,另也對台灣近年的有機食品風潮進行研究,試圖從身體、消費與生活風格來探討有機食品與自我建構之間的關係;另外,也進行客家研究,從物質性觀點探討食物與身體記憶、社會生活的關係,以此探討客家的族群認同,及其社會與經濟生活之變遷。在教學貢獻上,除了前述的性別、醫療、身體等專題課程,林淑蓉教授也長期在清華大學人類所開設 「文化人類學專題」、「人類學方法論」、「田野調查」等基礎課程,其中,清大人類所的「人類學方法論」是台灣唯一開設此課程的教學單位,在該課程的建置過程中,林淑蓉教授扮演知識建構與教學方法建立的重要角色。

追思會的與會者
追思會的與會者

任職於台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碩士與博士論文都是由林淑蓉老師指導的張育銓老師,對林淑蓉老師的學術生涯發展寫出了以下的思考與詮釋(筆者略潤飾)。

如果要用一句話說明林老師的學術生命史,那就是「以學術為途徑,追求文化制約下個體自由的可能」。

林老師從事性別人類學、醫療人類學、身體與文化、中國侗族研究,這些研究幾乎是同時多面向展開,歷年豐富的著作量與研究主題相當豐富,包含性別人類學、醫療人類學、身體與文化、以及中國侗族研究。四個研究主題具有一定的發散性,也具有內斂性。在關鍵的2008年,「觀光」一詞開始在林老師的學術語彙中出現,展開觀光人類學的研究,這是林老師近年來從事個人學術生涯的整合嘗試。

透過觀光人類學的角度,以食物與性別、情緒的途徑,建構台灣與大陸之間的跨文化比較,將食物擺放在文化療癒的面向上,一開始先從有機食物與消費著手,也探詢過客家飲食文化,建立起對食物與文化的關連性。

這樣的新研究領域,正好貫穿對醫療人類學、性別人類學、身體與文化、中國貴州的侗族研究,逐漸勾勒出完整的理論架構。在社會文化變遷與現代化中,正以複雜而日常生活改變著人們的思維與身體。最後,在傳統文化的脈絡下,產生介於群體與個人、真實生活與超越真實、日常與超越日常生活的文化觀。眼看,一個足以影響台灣甚至全世界的理論正要成形,林老師卻留下色彩繽紛的毛線,要我們繼續追尋編織出她腦袋中的理論面貌。

有趣的是,林老師談的是食物,而不是飲食,這一點呈現出林老師嚴謹治學的風格。一來因為飲食涉及更多文化規範範疇,二來食物比飲食更能反映出從食材的初步轉化的歷程,讓文化保留在個人層次上的想像與自由,而非飲食文化的群體氛圍,這一點其實也是林老師生活態度的展現。

也就是說,林老師的學術與生活及其人格是追求個人自由與想像空間的完整個體,雖在體制中每日奔波服務,心靈上卻享有獨特的、私密的絕對自由,那是一種境界,林老師做到了。

與會者獻花與燭火、伴老師最後一程
與會者獻花與燭火、伴老師最後一程

最大的價值是「人」

從得知噩耗開始、直到在林老師奉獻一生精華歲月的清大人社院辦完追思會為止,在與林老師親近的人們之間,開始了不間斷的對話,大家一起回想淑蓉老師在各自生命旅程中所留下來的影響與足跡。從各式各樣的對話中可以知道,淑蓉老師遺留下來最重要的遺產,不只是那些豐富的學術研究成果,更重要的,是那些在我們生命關鍵時刻裡的陪伴。我翻開很久以前自己的碩士論文,在致謝辭裡寫著:「…謝謝林淑蓉老師在研究計劃寫作過程中的指導與包容,那段整天談論死亡的時光真的非常充實而愉快」,在博士論文的致謝辭中則寫到:「…林淑蓉老師是我一路走來最大的支持者之一,很多次遇上挫折的時候,都是淚灑在老師的研究室裡;林老師柔中帶剛、剛中帶柔的性格,總是在嚴嚴的挑剔之後、又柔柔地放過一馬…」剛拿到博士學位不久的佩如提到,在自己逃避學業、逃避面對真實生活裡種種困境的時候,淑蓉老師從來沒有放棄過她,反而透過一通通的電話追殺(甚至打電話到老家),幫助她最後終於完成了博士學業,沒有在生命裡留下遺憾。任職於長庚大學的舒中回想,在他自己罹癌九年、逃避面對學業、面臨婚姻生活危機的時候,淑蓉老師即使常被氣到掛他電話,卻在每個關鍵時刻陪著他度過。清大學務長謝小芩老師回想當初在九二一大地震發生時,家裡絕糧,兩人結伴到大賣場好不容易搶到四顆粽子、坐在車子裡一起吃的共患難記憶。清大社會所的周碧娥老師則不斷回想當初受理淑蓉老師到清大報到的第一天,看到淑蓉老師從一個青澀的年輕學者,逐漸在學術上發光,一直到離開人世間的種種相處情形。還有學士班的同學提到每次收到林老師批改完發回來的作業,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意見與修改,常想像在漆黑的夜裡、老師一人孤單地挑燈夜戰、認真與學生對話的身影…。

透過這種種對話的過程,因老師的離去而悲傷不已的人們開始了一個集體療傷的過程,我們發現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小祕密、了解老師學術生活以外的其他面向,更重要地,我們發現,其實在不知不覺之間,林老師的認真、堅持、以及執著的個性,以經在我們的生命裡留下無法磨滅的影響。就像現在也成為大學老師的育銓寫的這段話:

如果這些年我可以算是一位好老師的話,那麼我的學生們與家長們該感謝的是林淑蓉老師!我的學識與教學熱忱都來自林老師多年來的教導與鼓勵!今天在林老師追思會上,一直掉眼淚,腦袋空白地胡亂講一堆話,重要的是感謝她馴服了我內在的野獸,讓我可以從教學中釋放熱情並堅守學術的嚴謹,接下來我該自己勇敢面對沒有導師的日子!感謝林老師多年來的指導!

淑蓉老師的離去,使我們再次被提醒:那生命中真正關鍵的、能留下來的,不是其他外在的成就,而是在生命與生命交會的那一瞬間,彼此互放的光芒。比其他一切更重要的,是「人」的價值,是我們在彼此生命艱難時刻裡的陪伴、是我們用自己生命為他人所立下的典範。

與會者簽名單
與會者簽名單

從新開始省思生命的議題

唯有坦然無懼地與面對死亡,我們才能深刻體悟生命的美好;唯有隨時準備好失去生命,當下才會變得更加真實。

林淑蓉老師的家人於11月30日下午在台北市第二殯儀館舉行告別式時,我們都驚訝地看到一向低調的老師,竟然有這麼多關心她、愛她的人們,甚至有人特地不遠千里從台東趕上來參加告別式。而在清大舉辦的追思會中,有老師台大人類系的大學同學特地從美國飛回來參加,我們也更進一步地從不同人口中,聽到淑蓉老師種種精彩的生命故事與生活樣貌。

只有真實面對死亡,生命的有限及短暫才能提醒我們,積極充實地度過每一天。

林老師研究室門口的追思花束
林老師研究室門口的追思花束

淑蓉老師的離去,讓許多親近的人們從新開始思考生命裡真正重要的議題、以及生命裡的優先順序。跟林老師同一天報到的清大社會所吳泉源老師在追思會裡分享,自從聽到淑蓉老師離去的噩耗之後,他從新思考了究竟生活裡最重要的事情是甚麼。我們都知道與身邊的人好好相處、互相陪伴的重要性,但是忙碌的學術生活以及各種壓榨的學術制度與環境,讓我們失去了對人關懷的動力。他發現自己忙於生活與學術工作,已經很久沒有花時間好好跟旁邊的同事交談與互相陪伴,因此找了幾位同事好友(包括淑蓉老師),大家出錢組成了一個吃飯會,希望能定期聚會、吃吃飯聊聊天、坐在一起互相陪伴。淑蓉老師交了費用,但因為工作太忙碌只去了一次,從此再也沒機會跟大家一起吃飯。吳泉源老師決定,要開始拒絕不必要的工作或活動,為了林老師繼續把這個吃飯會辦下去。清大人類所很多失聯已久的校友們,也藉此機會開始彼此聯繫、討論再度活絡校友會組織、以及如何延續淑蓉老師學術生命的種種事情。

至於我自己,我從淑蓉老師的離去學到的最大功課是,在成為一個好的學者之前,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成為一個能溫暖別人的人,成為一個能在別人生命裡、留下美好足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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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撒娜 人‧人類學‧人類學家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2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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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寫得很深刻,摘錄一小段:

比其他一切更重要的,是「人」的價值,
是我們在彼此生命艱難時刻裡的陪伴、
是我們用自己生命為他人所立下的典範。

2

非常感谢撒娜,登出清大追思会影像和发言记录,对我个人而言,“看到,听到”大家的追思感触,是帮我疗伤路程的一大转站。六年前开始认识淑蓉, 每年总有两三个月朝夕相处的工作和照顾我的日子,而她举办多次研讨会,都让趁机凑数的我前来参加,在她生病与治疗之中,总是反而以一切良好安慰我。看到她病中继续为所为人类学在国科会的加倍努力,还信以为真。没想到四月底与韩国交流之会却是最后一次见面。谢谢撒娜给我这次说几句话的机会。
燕山

3

二十余年来每到暑期前都会与你有联络,可近两年确没有你的讯息,近一小朋友告知你的离去---真是噩耗贯顶。细想与你有二十余年的交谊。二十余年来我们每年都相会在中国贵州。每次都称陈大哥我们相识二十余年不容易,也经历了一些波折因此连系着大哥与淑蓉你之间的一种特殊情谊。大哥我也是你在人类学上一步一步发展的见证者。从你初到贵州做侗族研究起就一直观著你的一个又一个成就。也许因为你太累了,淑蓉小妹你的确需要休息一下了。。。。。在大陆贵州的陈大哥为你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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