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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的另一種可能

2016-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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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被稱為本世紀的經濟學搖滾巨星Thomas Piketty誕生了。

Thomas Piketty(圖片來自theguardian.com)

那一年,我的臉書動態每隔幾天就有一則與他本人背景或與著作相關的新聞、爭辯與書評浮上來,經濟學、所謂的財經分析專家、經濟社會學、經濟人類學,仿佛串通好了一般,陸續出手,連台灣的金融作手與股市炒手也開始如同撰寫學測作文一般,「引述」Piketty的名言(當然,能讓讀者完全看不出前文後之間的邏輯關聯性,也算一種才能)。一名到倫敦參加研討會的左翼經濟學家在臉書上談起,當計程車司機知道他是經濟學家之後,立刻說出巨星的名字,以及那個已在網路、新聞與報章不斷傳頌的貧富不均極端化與解決方案。事實上,BBC製作了一部三分鐘的動畫來向大眾介紹這本書。台灣的青年社會學家寫作了幾篇書介與書評,院士的長書評分成五天刊登在電子媒體。不久後,被出版社封上膠膜的中譯本終於亮相,第一週就佔據了誠品新書上架專區極為醒目之處。

那年夏天,我在阿姆斯特丹轉機時晃到書店,一眼就看見這書直立在機場書店門面擺設的正中央,其旁是以華爾街高頻交易為題材的財經報導話題作Flash Boys。終於,出手闊綽的出版社與報社企劃了一場搖滾巨星、本土的良心企業家與大法官(經濟與司法之間存在怎樣的關係?難道是要討論如何透過跨國司法互助與行政手段來徵收全球資本利得稅?)的「世紀對談」,民眾必須要付出相當代價才能踏進名人堂瞻仰巨星風采。當然,在中研院那場欠缺眾星拱月的學術演講,無償開放眾人前往朝聖。演講開始幾分鐘後,霧島安靜地走入在我前方三排一張離牆不遠的椅子上,和我一同聽著帶點法國腔的英文,在一張又一張的PPT中進行推論。之後,有關財富不均等的書籍與相關討論似乎多了起來,或者說,願意書寫不平等這些人間煙火的經濟學家,在朝生暮死的臉書世界中的存活時間,似乎延長了一點。

在Google大神統治的年代,每個人都很容易找到這本書的相關評論與討論,此刻的我們,是否還需要另一篇討論「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的文章?我並不打算整理不同學科各家論點與爭辯並進行釐清,而是從一個非(ㄞˋ)典(ㄊㄧˊ)型(ㄨㄣˋ)經濟人類學家的視角來分享另一種閱讀的可能。

 

歡迎來到人間:Piketty 如何研究資本主義發展軌跡與圖像?

這本書的問題意識是試圖釐清全球貧富差距日漸加劇的歷史原因,並提出可能的解決方案,而其貢獻就是將財富分配這個課題,重新帶回經濟學。凡是對社會科學有基本認識的讀者會覺得這樣的定位,幾乎太小題大作,但是對於學科專業化之後的經濟學而言,這本書是他們重返人間的宣言,特別是在西歐國家開始出現經濟學學生要求系所的課程設計,不應該再繼續傳授那些現實世界的經濟變動相互隔閡的數理經濟模型,而是應該直接面對全球經濟快速轉變乃至金融海嘯之後的變動情況。事實上,這也是Piketty取得學位後前往MIT教授經濟學與進行研究時,最深感困惑的:難道經濟學的目的就是為了跑出一個完美的數理模式嗎?一個完美的數理模式,真的能夠有效解釋當前這個充滿機遇的經濟變動與現實世界嗎?他回到法國組織了研究團隊分析了不同資本主義發展進程的國家的統計資料,希望能提出有效解釋全球貧富不均的經濟因素,並提出解決方案。

Piketty使用了哪些性質的材料來勾繪資本主義發展的圖像呢?首先,是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一世紀初期的不同民族國家的統計數據,包括,(勞、資)所得、稅務資料、財產繼承制度、賦稅制度等,使用這些材料並不意外,比較獨特的一件事情是:法國在十九世紀末即開始進行所得稅的登錄,且未受到二戰太多波及而能看出財富累積方式與稅賦制度。而許多西歐國家要到二十世紀才開始有這類資料,且多因戰爭燒毀而有所缺損。資料的完整性也影響了作者所呈現的資本主義發展圖像,仍以法國最為完備,英國的圖像往往是作為支持例證、有時作為某一特徵極端發展的成果而存在。

此外,這本書吸引人的地方之一,莫過於作者利用了證據與再現形式的相互支撐來勾勒十九世紀歐洲社會中財富分配、經濟活動與階級互動之圖像。作者援引了巴爾札克的《高老頭》、珍・奧斯汀的《理性與感性》等著作,一方面從小說中找尋能夠呈現當時生活的貨幣計算方式與財富繼承與否所呈現出的貧富差距,另一方面,這些小說場景、人物、社會關係乃至於對社會流動的欲望,有效再現了那個貨幣幣值穩定而提供了可依賴的生活數據資料的時代,以及當時社會階級透過財富繼承而一再繁衍的圖像。無庸置疑,這樣的書寫風格對經濟學作品所仰賴的證據之效度與習慣的再現形式,都相當罕見。對於熟悉古典歐洲小說卻不具備經濟學背景的讀者而言,經濟學與資本主義不再是冷硬的數理模式與學術論辯,而是如這些小說那般容易親近、可被理解。更重要地,作者將該時期的小說做為當時資本主義發展的指標與佐證,更以此做為再現該時期社會性質的重要形式,主要是基於當時社會經濟結構(繼承者/食利者vs勞動者)相對穩定、不易變動,即使這些小說中曾經出現試圖挑戰既有社會經濟結構之天花板的人物,最終往往無法如願。此一社會經濟結構性原則就有如Foucault所說的垂直凝結,歷史的異例在這些考古沈積層中為人所忽視,而被凝結的原則就成了我們認識社會結構特徵的歷史意象。當然,進入二十與二十一世紀後,作者就高度依賴統計數字所繪製之圖形,及各個民族國家的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事件,來勾繪屬於不同歷史階段的資本主義特性。

巴爾札克的《高老頭》也是Piketty的分析素材之一。

做為一名專業的經濟學家,作者認為資本主義中的所得與資本之間的關係及其所造成的後果,可透過幾個基本法則來加以掌握。該書所使用的分析概念與經濟學算式,是以資本/所得比 (B)為核心開展出來的(該書所謂的「所得」,係指總資產扣除各種債務所得之後所得到國民財富)。

第一基本法則:
A(資本在國民所得中的占比)=r(資本平均報酬率) * B(資本/所得比)
第二基本法則:
B(資本/所得比)=s(儲蓄率) / g (經濟成長率)
從歷史統計資料交叉比對之後,作者認為資本主義發展的內在定律是:
r (資本平均報酬率)> g(經濟成長率)

這個不太令人意外(卻依然叫人沮喪)的結論,確立了擁有資本者與欠缺資本者之間永恆的不對稱關係。即使從常識來看,資本主義的確與提升醫療品質也改善了生活,並讓一群專業中產階級得以透過教育與自身努力以達成社會流動。然而,以「繼承者/食利者vs勞動者」為基礎而來結構性原則的那個歷史意象,為何如幽靈般不斷困擾我們呢? 這個結構性原則難道真的沒有轉變過嗎?在認定資本主義幾乎不可能逆轉的前提下,(不打算拋棄資本主義的)Piketty要問了一個改良主義式的能動性問題:我們接下來應該做些什麼,才能修補資本主義造成財富分配不均的後果?

r>g from Piketty

世界資本主義發展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們可以說,這本書所勾繪的資本主義發展圖像,係以財富來源與分配為中心的資本主義發展過程為主軸

依據Piketty,資本主義在1800到第一次世界大戰(1919)那個被稱為「 美好年代」或「鍍金時代」的發展圖像有幾項特徵。在當時,繼承做為資本的最主要(甚至是唯一)來源,遠遠高過勞務所得累積的財富。這是典型的收租社會,擁有大量農地、莊園與城堡的人總能富過三代,而底層依靠勞務所得的人,幾乎不可能翻身。因此,奧斯汀小說中的出身不高女主角及其父母,常常夢想著與擁有莊園的高富帥結為親家。作者認為,這是人類歷史上貧富差距最大的時代。那個時代的人認為,所得高低無關乎個人的品格與能力,只關乎個人是否有個富爸爸。與此同時,依照法國這個有完備所得稅賦稅體系建制的統計資料,當時遺產稅的稅率是1%-2%(英國情況大致類似),顯現國家保護私有財產制的治理方式,有效穩定了「繼承者/食利者vs勞動者」的社會結構原則。

到了兩次大戰之間這段時期(戰間期)到1970年代,可視為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最受歷史機遇與偶然所形塑的時代。兩次世界大戰使得歐洲國家的資本與基礎建設遭受嚴重破壞,此時成了資本主義的重建期,而當時最重要的社會性質轉變,莫過於專業的富裕中層階級(醫生、律師與會計師)興起,而這也是人類歷史上,勞務所得首先超越資本所得之佔比,由「收租者社會」邁入了「經理人社會」,縮小了貧富差距。同時,民族國家開始提高遺產稅的稅率,且有較完善的所得稅制,這對縮小貧富差距略有助益。在前述經濟條件下,這個時代的人們相信只要努力工作必有收穫。此外,資本型態開始有所改變,除了工業資本之外,尚有金融與不動產這類資本流通。相較於歐洲,此時的美國的貧富差距較小,因為資本需要時間累積,加以個人持有土地面積較廣,降低了資本報酬率。 Piketty認為,這段時期根本是資本主義發展過程與人類歷史中的例外,而此時資本主義的繁榮美景及富裕中產階級的興起,支撐了下個時代的既得利益者不斷強調個人才能與所得高低呈現正相關的歷史基礎。

1970年代以後迄今(即新自由主義化與金融體系主導經濟的時代,但Piketty並未如此稱之),資本的作用力谷底反彈,資本報酬率開始攀升,卻伴隨著經濟成長率放緩,而貧富差距再度拉大並達到高峰。這一點讓許多人認為當代看似重返「鍍金時代」,但Piketty認為這兩個時代的資本運作邏輯不完全相同。他指出,大型財團與企業中的超級經理人崛起,造成了「才能極端主義」(meritocratic extremism)這種意識型態的普及與宰制,以至於高所得被認為是個人才能出眾所致,與整體社會結構無關。這些實有利於資本繁衍的社會集體心態與經濟建制,特別是有效地合理化金融體系成為累積資本與財富的機制。此外,繼承財富與勞務所得各有擅場,卻又經常重疊,呈現出「小收租者社會」的樣貌。猶有進之,所得前1%的人,其資本累積存量與累積速率超越一般人所能想像,而二十世紀末(1980年代)出生的年輕人,真正體認到資本所得與財富繼承如何決定了當前的社會結構原則。若我們只是將當代視為「繼承者/食利者vs勞動者」間永恆不對稱的歷史意象之回歸,無疑忽略了前一個時代富裕中產階級造就出了「只要努力就會有收穫」的信念,以及將所得高低與經濟成功視為個人才能與成就所雜揉而成的「經濟神學」(,再加上我最常談的將市場當成實現個人自由的「市場拜物教」),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所產生的意識形態效應。

資本主義內在運作邏輯之攻克?或者,沒有階級問題的「資本」論?

如前述,Piketty指出了r(資本報酬率)> g(經濟成長率)乃是資本主義根本的運作原則,在確保現行社會國家的情況下(亦即,革命不是選項的改良主義),我們該如何攻克r > g這項「鐵律」必然帶來分配不均的魔咒?Piketty的提議是:開徵全球資本累進稅。這是所有評論者最喜歡也最常提及的一點,也是招致不切實際的批評。在現行國際金融體系高度不透明、欠缺有效監督與究責機制的情況下,Piketty並非沒有意識到這項提議的過度理想性,但他認為在這個時代,我們對於經濟未來出路何在,必須具備烏托邦想像的能力,他承認開徵全球資本累進稅就是一種烏托邦想法。

儘管我對資本主義的理論立場與他迥異,我認為這本書提出了挑戰許多現行主流經濟學的盲點。首先,他指出經濟理性無法自動產生民主理性的意識型態,同時,他也看穿了「才能極端主義」實際上支撐了企業CEO領取高薪的意識形態及其效應。其次,他認為目前民族國家的政治體制,根本無法改變r > g這個內在邏輯之強韌性。至少,他意識到資本利得能輕易地逃逸出民族國家界線而自由流動,但他尚未言明的是國家對於資本無法有效治理的這項實在。再次之,Piketty對於當代金融資本的性質與型態多樣化及其後果,並未有效掌握,特別是他無法面對債務做為一種資本形式,如何促成了當代金融體系及其運作邏輯的支配性。

此外,Piketty假定了資本為財富之總稱式的、甚至是中性客觀的再現,希望透過制度改革來減緩資本主義對底層勞動者與社會秩序的傷害。然而,若從資本做為社會關係的視角來看,Piketty明顯地低估、也無法處理勞動在資本報酬率中的位置與意義。若真要討論如何攻克資本主義的內在邏輯,恐怕得從「去拜物」的觀點來重新審視資本與被掩飾的勞動間更為複雜的關係。最後,從Piketty的分析與提議中,明顯看出他對階級問題的不敏銳,這當然與他對資本性質的假定,以及其解方只是希望讓資本更加民主化以縮小貧富差距(亦即,「讓繼承者們與食利者們不要賺那麼多!」)這兩個基本立場有關。對我而言,對階級問題的不敏銳或者不認為階級是個問題,才是尋找未來出路時最大的問題。讓我以一本小說來為階級這個問題與這篇閱讀隨筆做結語。

福澤徹三的小說《年輕人們》的劇情揭露了一些Piketty分析的盲點。

福澤徹三的小說《年輕人們》,以自稱就讀三流大學經濟系卻鎮日渾渾噩噩大三男生時枝修為主軸,其父親為人做保而背負大債務,繳不出修的學費而使他被退學,父母從此人間蒸發,舉目無親的修因為繳不出房租只得投靠朋友。並開始尋找各種非典型勞動的打零工,甚至因為其裝扮看似遊民,而被警察(非法)強制搜索(好死不死他身上有把小刀)並帶回警局(非法)偵訊。從發放面紙、要務實體試驗、被騙去酒店而不小心當了牛郎、透過派遣人力公司去工地打工,因招惹黑道而逃亡,而後遇到仲介信用貸款的詐欺者而落得身無分文,流離失所,隨即再被另一幫派的黑道「撿去」一處極度原子化、更嚴苛剝削勞工的營造工地。好不容易從「工寮」逃了出來,修因為一副「遊民樣」而被一堆中二生恥笑、圍毆再投入河中,被一名在多摩川畔搭帳篷的遊民所營救。經前述幾番波折,修失去了健保卡與手機,成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這些在東京的河川邊搭帳篷的人稱自己是難民,而非遊民,因為他們是在金錢戰爭下的經濟難民。一般戰爭終有結束時,難民或許能回到原有的位置。但是,當代的金錢戰爭沒有終止之日,他們卻不知道自己能否再回返原來所在。即使修在東京街頭販賣從地鐵垃圾桶撈出來的二手雜誌(與黑道「託售」的A 片光碟),巧遇父親並得知自己「被父母遺棄」之始末,卻婉拒了父親希望帶他回九州的好意。在將近一年的經歷中,修體認到工作的意義以及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他希望在東京靠自己的力量重新開始,只要能取得住民卡影本來證明身份。

儘管小說最後給了讀者一點希望,那希望是建立在經濟難民必須自立,以及意識到工作乃是有意義這類想像之上,這樣的希望仍不免有些殘酷。這部小說描述當代日本社會中產階級下滑至一無所有的境地,主角經歷的各種非典型勞動與地下經濟所共構的結構性力量,國家失能與日本社會對底層工作者的歧視,以及各類機構的組織完備到足以創造出各種有效剝削貧窮者的手法(「貧窮產業」),宛如紀實小說般讓人震驚、沈痛甚至不寒而慄。

對未來經濟出路的想像與解方的提出,若忽略了年輕人所面臨的階級問題是前所未有的嚴苛,我無法想像那將會是什麼;正如同我無法想像,為什麼「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竟是無關乎當代階級問題與困境的「資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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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瑋寧 閱讀「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的另一種可能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5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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