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排灣古謠、 客家「鈴聲響」和「台灣之光」之外,誰在典禮中現身?
這篇芭樂文並不打算分析蔡英文就職演說的內容,也不想追究就職典禮的舞台因為提前曝光被批評之後,最後留下的竟然是無比蒼白的素色藍綠,只打算談談當天重點之外的活動:就職典禮程序與表演。當全台灣正注目於五二〇的歷史性時刻,我身在時差 18小時外的異鄉,沒機會即時觀看新任正副總統就職典禮與慶祝大會實況。回到旅館透過網路視訊記錄,迫不及待一睹期待已久的活動過程。看了一段後覺得不得了,觀看就職典禮活動,反而造成我疲憊之外又失望憤怒而失眠的雙重身心衝擊。同一時間,網路上的各種評論,社群討論蜂擁而來。沒辦法立刻消化之下,只能依靠書寫芭樂的魔法,試圖把典禮活動裡的問題芭樂籽吐出來,免得內傷太久。好,芭樂就職大典開始!
旁白敘述的意識形態與線性史觀
整體而言,典禮活動最大的問題卻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問題,是儀式必備的司儀這個角色。我並不是說典禮的司儀中英文口條不好或發音不夠標準,相反的, 一男一女的兩位司儀表現起來中規中矩,英文翻譯的口白說起來更是順暢自然。那麼問題到底在哪裡?我認為,司儀這個角色在大型儀式(尤其是國家慶典類型的儀式活動中)所代表的想像主體,與就職典禮想要達成的多元文化風格(如果我的理解沒錯的話),本身是相衝突的。兩位才貌雙全的司儀在台上講得順暢無比,但儀式的過程和段落的意義卻可能帶有不同的步調;帶著「報幕」功能以及做為預告再來要做什麼的人肉秩序手冊,司儀的「旁白」成為所有觀眾「理解」並且「框限」儀式進行以及表演活動內容的主要依據。但除了中文(國語)和英文之外,並沒有其他語言能夠展現秩序主體的機會。另一方面,報幕解說的功能,複製我們在其他活動裡面的司儀文稿會聽到的「抒情文」風格,所有的活動都是為了「展現XX氣勢」,「表達OO精神」,這些過多的抒情說詞,壓迫了所有觀眾對於活動表演的自我感覺主體,只能依照司儀所說的去想去感覺。如同在日常電視八點檔裡最常見的狀況:戲劇節目裡演員的表情與演技甚至口白語氣根本不重要,旁白畫外音,以及如影隨形的「字幕」,已經代替我們觀看戲劇的能力,把一幕幕的表演轉變成「文字稿件讀取機」:看字幕而不是看表演,是我們這個世代觀看電視戲劇的主要經驗,而這樣的經驗在典禮程序與活動司儀的固定旁白模式操作下,不斷重複增強。
從司儀旁白延伸而來的認知主體壓迫,在慶祝活動的「台灣之光」表演達到「最恐怖」的階段。網路評論從這個活動預演對社會運動的「收割」,紙風車劇團把舞台版本的「簡化」台灣歷史展演直接放到就職典禮上的粗劣,還有在呈現原住民受到西方宗教衝擊而改變生活習慣時,使用的「粗獷而草莽生活習俗終於得到改變」的歧視性旁白等等,都指出了這個「旗艦」表演活動是多麽地充滿「歧見」。為了讓表演配合旁白可以朗誦的「劇本」,「台灣之光」使用「單一主體」與「線性史觀」,造成同時參與這個過程的所有文化與人群, 只能默默地接受過程中所宣告的文字甚至標籤。在表演中,台灣的多元原住民族群,是在葡萄牙船員高呼Ilha Formosa之後,才能夠被「描述」看見。也「必須」先交代台灣原住民對西方宗教的接受,才呈現原住民多樣的生活處境的現代化過程。這種問題觀點出現的背景很簡單,就是撰寫表演文稿的人根本沒有先跟芭樂人類學家討論看看(或者讓任何參與原住民公共事務議題的學者提供建議),以至於在草莽之後,還會繼續說這樣的西方衝擊改變不了的是「原住民的純真與自然,他們喜歡唱歌跳舞」等等等等。。。
芭樂人類學家看到這裡已經快要把膽汁吐光了,但這麼恐怖的歷史大戲還要繼續。故事說到清廷派兵來之後,這個線性歷史旁白把台灣描述為「原來的蠻夷之地,化身為正統王朝統治殖民地」。所有觀看這個表演的歷史學家,大概也都只能搖頭:難道荷蘭人與西班牙人所建立的治理制度,並不是『正統王朝』的其中一種嗎?那麼所謂要除去華夏中心的台灣多重歷史觀點,到底在哪裡?因此,原住民自己沒有王朝所以不正統,而西方人在這裡的治理或者開拓也因為不是中國(甚至亞洲)發源的,所以不是正統王朝。線性歷史的魔障就在這裡啊!為了要讓一條線有個可以被認可的開頭,一定要從與當代相關的某個朝代或者事件說起。這種觀看與表演方式,不只過於簡單,甚至壓抑了真實狀況的錯誤百出。牡丹社事件,羅發號事件,當然還有成為日本殖民地後的霧社事件,都是「正統王朝」以取得「無主地」權力的爭奪戰爭時,對原住民主權與歷史生存事實的侵害,但如何在線性的舞台表演中,呈現這些對正統反抗的原有正當性?另一個類似過度正當化的展演,是必然會拿來展現的「二二八事件」。儘管有太多的討論在論述二二八的發生背景,但線性歷史極端方便地把這個事件切割成台灣人民與國民政府的對立源頭。我們甚至可以說,線性史觀的困境與劣習,就是不斷在沒有單一源頭的歷史過程中尋找,甚至指定單一事件的影響力。
再現與諧擬不分的舞台表演
慶祝劇碼「台灣之光」給我們的啟示太多了,所以可以另起一個主題。而這個主題是關於舞台表演裡對過往活動描繪的再現或者諧擬的質疑。整個舞台的台灣歷史段落表演裡,不斷出現如實再現與諧擬誇張的矛盾狀態。不同原住民族的歌舞段落可能是裡面算平實的部分,但也出現主舞台上的舞者是綜合十六族服飾共同展現「聯合阿美族舞蹈」的模仿,然而實際由部落舞團整體參與的傳統舞蹈部分(分別是南勢阿美豐年舞祭與巒社群布農族報戰功)卻是在台下的馬路上展示。從國民政府出現到台灣經濟起飛等等過程,觀眾看到包括持著國旗揮舞歡迎政府軍唱「夜上海」的旗袍女士,在田裡工作配合「農村曲」笑得開心的農民還有人形牛隻演員,或者是在校園裡追著吉他歌手唱「木棉道」民歌的時代少女,這些角色都是為了舞台裝扮出來的人物,但也過度誇張地「表演」彼時的經濟發展,勤奮向上,或者愛國精神。這些角色裡所試圖再現的是彼時的氛圍,卻因為舞台表演而選擇使用非常誇張的肢體動作,從電視轉播看來,反而變成了一種不怎麼認同的諧擬表演。「年輕人不再只是尋求生活上的溫飽,更加追求心靈上的昇華」的旁白同時,我們看到的表演竟然是倒在民歌手身邊的追星動作;而所謂自信與驕傲的棒球運動員出場之時,使用的解說是被中共趕出聯合國,在國際情勢危險艱難時刻的「強心劑」。這些都可以是某種觀看歷史的觀點,也可以是反思當年情境的「解說」。但回歸整體表演的目的,對於就職大典的慶祝而言,如果舞台上出現的沒有一位是當年真的創造這些紀錄的參與者,整體的表演看起來變成完全沒有本真性(authenticity),反而造成了對於不斷抗拒再現歷史情境的真實可能,甚至嘲笑歷史的諧擬效果。
「諧擬」甚至嘲諷,也許不是設計這個表演活動團隊的原始意圖,但是在「旁白」不斷引導單線論述與想像的劇本操作下,不但真實的歷史見證者無法現身,連假扮的表演者都沒辦法「做自己」。我們也很明白地了解,在台灣土地上的歷史情境,有許多敘事是互相衝突的,但想要從表演模式裡去把這些衝突燙平,或者轉變成可以被認同的記憶,我想可以說是個「不可能的任務」。表演結束最後,司儀說透過這個節目可以看到「台灣人民強大的韌性」,不管各種高壓統治和歷史苦難,都可以找回復原的力量。於是我對於剛剛那一大串表演畫面的理解,變成了舔舐傷口的自我療癒。就職典禮的慶祝活動上,為什麼最後得到的「重要心得」,竟然是無時無刻都要自我療癒,要不斷記住不同歷史時刻的傷痛,不論什麼形式都無法癒合甚至超越?對比剛剛表演中的各類內容,司儀提醒我們有些時刻我們可以暫時歡笑(瞧瞧在民歌時代或者隨國民政府帶來的娛樂型態),可是有些傷痛卻不能忘記?
我忍不住去網路上找了美國總統歐巴馬2009年的就職活動過程。因為當時也是重要的「政權輪替」時刻, 剛選上的黑人總統引領百萬群眾無限的期待和支持(Youtube的解說上顯示,當天在華府參與就職典禮的民眾約有一百八十萬人)。但當天的就職典禮沒有大型美國歷史過程的表演,沒有南北戰爭或者黑人民權的重現演出(因為歐巴馬不是來自美國本土的黑人總統?)。表演者包括 重量級的黑人靈魂歌后Aretha Franklin,古典音樂演奏家Itzhak Perlman與馬友友,並且在活動之前由基督教普世宗牧師Rick Warren引導祈禱,並且在結束後由女詩人Elizabeth Alexander吟誦詩作,人權運動者Joseph Lowery和循道衛理聯合會教長聯合進行結束祝禱。過程中有一位男聲的主持人作為活動流程串場,但並沒有「現身」,反而是由就職典禮主席參議員Dianne Feinstein擔任典禮主持人,介紹所有表演者,當然還包括主持總統副總統在典禮平台上進行的宣誓就職儀式。這些在我們的就職大典上都沒有出現;政治人物的語言表現平常可能不斷在議事空間裡展演,但是在這個重要的場合,似乎變得完全無語也沒有引領舞台的能力。
巴奈,「鈴聲響」,滅火器與排灣古調國歌—亮點中出現的主體對抗畫面
最後要談談整個典禮活動最令人感動的部分,就是幾首不同歌曲的表演,再加上別出心裁的國歌演唱。歌曲當然代表不同族群認同與社會階層所關照的生命內涵,因此選了什麼歌能夠反映更為重要的觀點立場。歌曲的表演先是歌手巴奈演唱「黃昏的故鄉」與「大武山美麗的媽媽」。有許多人對巴奈演唱時,先前「台灣之光」的表演者在舞台下彷彿(再一次)再現族群互動和諧的「物品交易」活動感到不舒服。這個畫面的確有點族群政治的差異背景:雖然從主流社會的角度來看,市場是再平常不過,甚至可以平實展現日常活動的真實情境;但是對原住民族的觀眾來講,載著一車車物資的漢族商人,吸引著穿著傳統服裝出現在販賣點的原住民,很難不聯想到受到資本邏輯欺騙甚至壓迫的傳統社會網絡。另一方面,「大武山美麗的媽媽」接著「黃昏的故鄉」這首獨派人士的最愛來唱,雖然看來都同時表現故鄉的呼喚,但是演唱大武山時卻只出現「發放物資」的人群搭配舞台上的抗議畫面,很難讓美麗的大武山回到如同黃昏的故鄉般純真的感受來欣賞。阿美族的陳永龍教授也在報紙投書「總統就職禮的集體文化偏見」中提到:『邀請巴奈唱「大武山是美麗的媽媽」,當然召喚了大地母親的土地倫理意象;但對原住民族角度來看,即便漢人移民統治也是外來殖民政權,叫原住民唱福佬移民面對殖民現代性情境的「黃昏的故鄉」,卻令原住民情何以堪。』
林生祥與合作樂隊的演出,因為「桐花順」的天才質詢而爆紅成了客家「鈴聲響」特色。光是這點我們就可以見到,政治人物對於就職典禮裡的「程序」與「話語」秩序—其中更包括就職演說—的關切度,遠遠大於表演活動所帶來的象徵意義。生祥唱的「種樹」以及「Formosa 加油加油加油」,搭配的是土地倫理觀點, 也搭配台灣原生物種以及地球上受環境影響的瀕危物種的氣球塑像出現;很可惜的,我覺得這個把「瀕危物種」變成手持標語玩具的設計,正好是瀕危現象的最佳演繹。最後一組表演團體「滅火器」演唱「向前行」與「島嶼天光」,當然就是代表解嚴以來的各式台灣社會運動。這些都已經成為我們眼中「必然」的台灣運動景象,選擇的表演代表也無庸置疑。我想要討論的仍然是與主體有關的對抗效果。對比於美國總統就職,不用要求一定要有何種音樂類型的段落,但是看得出來,這些表演活動的選擇是為了讓整個就職活動,回應台灣先前的社會運動脈絡。不過我們也仍然很清楚地發現,從巴奈(以抗爭美麗灣與核廢料為主的守護家園觀點),林生祥(以保護土地回歸自然作息的生態觀點),到滅火器(社會運動與國會改革參與的觀點),即使是為了找尋社會運動脈絡,卻仍然見不到原住民的主權要求與轉型正義歷史延伸觀點,以及在表演中曾經當作花絮點綴的新住民權益立場。這個批判在眾人反省將「美麗島」這首歌作為就職典禮最後大合唱的評論中,就已經很明顯地表達出來。排灣詩人莫那能說:「你們一來篳路藍縷,我們就開始顛沛流離!」歌曲以及表演吸引認同的效果,同樣也引起重新思考的反作用。如果這樣,是否真有能夠多元思維的思考和設計呢?
我個人覺得520就職活動最大的亮點,除了本文不打算處理的就職演說之外,就是與排灣族榮耀頌一起演場的國歌段落。從陳水扁總統就職典禮活動時邀請張惠妹演唱國歌,2013年國慶活動由布農原聲合唱團一起帶領的國歌演唱,以及亞洲職棒大賽開場時由原住民吟唱帶頭的國歌改編,以至於這次就職典禮地磨兒國小的排灣古調混合式國歌演唱,原住民族在國家儀式或者重要慶典的展現越來越重要,甚至超越國歌在黨校時代所背負的「意識形態包袱」。古調與國歌一起唱,乍聽令人覺得不如原貌甚至有音調配合上的先天障礙。但是許多文化評論對於這樣的設計都充滿感動與期待。自由撰稿編輯者曾柏文認為,「用『原民童聲旋律』與『中華民國國歌』交織,有直觀的文化象徵。但真正動人的不只是構想,而是編曲透過節奏、對位、旋律譜出的對比寓意」。更覺得這次能夠在莊嚴的國歌和聲中展現出掙脫主合聲格局的音響設計,讓人可以想像肅穆的國家歌曲儀式中有更多童音跳耀的空間。在國歌之前的榮耀頌旋律結束時,電鋼琴(為什麼不用更飽和的樂器?)轉變為肅穆的和聲,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的既有歌詞,搭配上了排灣語的引導段落(參考有字幕翻譯的視頻):
來吧!朋友, 三民主義
我們一起來唱歌
我們齊心用心祈禱 吾黨所宗
不分你 以建民國
不分我 以進大同
這段落配合地非常神奇,許多人都對童聲吟唱的傳統古調歌謠可以與過於肅穆甚至有點陰鬱風格的國歌能夠搭配起來感到驚訝。我想這大概可以說是這次就職大典中最有影響力的現身/獻聲,而這樣的混合嘗試能夠被大量運用之後,可以讓國歌或者國家代表符號表現出歡迎更多文化參與揉入的象徵意義。如同我們在許多美國運動賽事裡看到,國家符號可以變成或搖滾或爵士的變奏效果。 或許在典禮中不需要一起開口齊唱國歌,而是欣賞如同音樂一般自然輕鬆。眾人在國家歌曲裡面可以發現到更多自由的空間,而不再是軍隊團體與學校規訓活動裡的壓抑經驗。
有論者認為,蔡英文總統在這次就職演說中對原住民的談論比例固然大於前面幾任總統,然而「原住民族的許多刻板印象,在過去馬政府時代不僅沒有淡化反而被深化。。。就職典禮上,該司儀視原住民族文化為『草莽與粗獷』的失言說,就是一種赤裸裸的歧視語言」。在台灣第一位女性總統就職的國家典禮上,我們看到原住民聲音大量的出現,卻也伴隨著如影隨形的歧視語言不斷複製;而表演活動流程試圖以旁白敘事爬梳成「單一史觀」的企圖仍然過於明顯。如何在單一史觀以及再現樣板化的諧擬陰影下,找到新的認同路徑?我覺得光是一個就職典禮的設計無法解決,勢必等待蔡總統對原住民族實際的道歉文,以及實際政策思維的邀請與推進。芭樂作者小小的願望是,下一次的就職典禮,不會再出現令人傻眼的問題,而看到更多感動的亮點。
參考網路視頻資料:
2016年台灣總統就職典禮視頻
https://youtu.be/F2k338uvWvI
2009年美國總統就職典禮視頻
https://youtu.be/S4VoolvEsyQ
本文採用 創用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3.0 台灣版條款 授權。歡迎轉載與引用。
轉載、引用本文請標示網址與作者,如:
馬上瘋檳榔 除了排灣古謠、 客家「鈴聲響」和「台灣之光」之外,誰在典禮中現身?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527 )
* 請注意:留言者名字由發表者自取。
發表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