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麻斯得，加德滿都。位於山谷的山國首都，Zomia活靈活現的現世輪迴竟隨處可見。平等與階序、服從與抵抗之間不斷的文化交換，原來並非東南亞高地的特權。

因為神奇地在機場接到飯店莫名取消了我的房間的消息，我深吸口氣匆匆忙忙找了一間距離開會地點最近的民宿，三更半夜摸黑入住（避開了日出到日落的全國交通大罷工，紅綠燈也沒在運作）。要到幾天後緊湊的行程之後，我才發現我的民宿女主人，自認為是一位塔芒人（Tamang），因與「亞利安人」後代（基於禮貌不好意思多詢問，猜測應該是剎帝利Chetri階級者）結婚，而從印度教改宗為佛教徒。但她表示，其實她兩種宗教都沒問題。從phenotype來看（racial profiling大警戒），其實她的輪廓既不像刻板印象中更接近西藏的塔芒族人或北印度高種姓的面孔，更靠近南印度的泰米爾人。異文化衝擊的震撼，人類學家熱愛的好經驗。

不過加德滿都就是這麼族群兼宗教「融合」的地方。這家屋內，通常是佛教徒的塔芒族人原是「印度教徒」，「亞利安人」則是「佛教徒」。
 

2001尼泊爾王室血案

有些面向融合，有些面向則是詭譎地反映著歷史中的刀光劍影。

著名的2001年尼泊爾王室血案，正是許許多多宗教、政治、文化、跨國算計與國際權力交會的結果。如果問幾個主流的AI，或是查看維基百科，多半會以「王儲因愛上印度裔女子不被祝福喝酒後怒殺家族一堆人」當作結論，而把其他的陰謀論當成無稽之談的謠言及荒誕的陰謀論。「王儲因愛屠殺家人」也是國際媒體當下立刻採信的報導內容。

然而，人類學者、律師、人權運動者及其他喜馬拉雅研究領域的學者，對此極為不滿。他們早在血案發生當年就發出公開聲明，甚至在Himalayan Research Bulletin（喜馬拉雅研究公報）上出版一份特刊討論此事。整體而言大力批判官方說法。他們指出調查的重大瑕疵、司法程序的諸多問題、更直接點名國際知名媒體（含CNN、BBC、New York Times）立刻不由分說地採納官方說法，本身才是陰謀論最大的問題。

對上述作者而言，廣大的尼泊爾人民並不買單官方說法。為什麼被指控為殺人兇手的王儲本人的背後也中槍？為何一個喝醉酒的人可以回房穿好軍服、精準掃射家人、避開眾多侍衛、僕人、晚宴的密友？為何某些廚師與侍從的口供沒有一開始就蒐集？難道這不是王弟的陰謀、全家都在就只有自己「恰巧」外出、身在晚宴的自身兒子也毫髮無傷？或者，這有沒有可能是外國勢力派了好幾位殺手滅掉大半個王室、透過「王儲殺人」撼動國王的象徵地位以進一步推動幾年後就結束的君主立憲制？

圖片出處

改宗就改族、同語就同族、順服又抵抗：尼泊爾族群認同的流動性

人類學者除了透過喜馬拉雅研究社群來協助尼泊爾人民發聲、對王室謀殺案的官方說法以及直接買單官方說法的各大知名國際媒體加以撻伐與質疑之外，過往的人類學研究也以很精彩的民族誌，提醒我們尼泊爾境內各族群認同複雜的流動性、歷史變遷以及與國家的關係。

Sherry Ortner的雪巴人研究比較出名，在此先跳過。我想提的，反而是一篇比較少人注意到、寫得精闢優美、引述也很經典的回顧性文章。由人類學者Tom O'Neill寫的，一篇關於尼泊爾族群認同流動性的文章。對於想「從歷史與文化過程拆解」看似高壓的「種姓制度」與各種宗教標籤的學徒們，真心大推。裡頭一個重要觀點，族群之間的流動歸流動，但種姓群體的內婚動力是來自儀式潔淨與向心認同，而不只是一種外在規範強加的高壓統治。

流動還是很重要，同區不同族、同族不同區的流動法也不同。以下是我隨意整理的一些簡化的流動法。曾有一個時代，並沒有一個大一統的「印度教」，有的是一堆又一堆的神廟與信徒；種姓制度也不是大家想的那麼死板。事實上，一百多年前，只有婆羅門階級會將自身從事的宗教行為稱為Hindu。

花錢買種姓，所以是誰的混雜？

歷史上，婆羅門與剎帝利種姓的族譜記錄長期存在買通造假現象，遑論族群之間複雜的流動與通婚。宗教認同的意義也在一百多年內巨變了數次。一直到不久以前，甚至某部分的現在，若要探究當地人的真實，根本無法先行將印度教、藏傳佛教、薩滿教視為固定、純粹且靜態的某一「宗教文化體系」，然後據此標籤，再說尼泊爾與喜馬拉雅地區的人全部把這些體系「混在一起」，成為一種syncretism。這種錯誤的預設傾向絕非只有西方媒體才會不斷重製，事實上，台灣某些油土伯大網紅的歷史論述仍舊如此描述巴基斯坦、印度、與孟加拉。比較貼近歷史真實的情況下，原本的、本真的宗教信仰與實踐原來並無那些邊界。只有當菁英統治者與殖民者（白手套為某些民族學專家、東方學學者）想要分類、控制——簡言之就是統治一個地方時——這些先入為主的（以本土菁英分類、或以天主教與基督新教為宗教雛形的）基本預設才會被錯誤投射到其他宗教行為之上。也只有在這樣的狀況下，才會以為尼泊爾的宗教都是「混雜的」。

但歷史之奇妙就是在於，這些統治技術與殖民論述有著實質的影響力。人們會隨著這些標籤與「專家說法」重新審視自己的認同與實踐。這些過程，也是諸多人類學著作最精彩著力之處。比如歷史民族誌Deceptive Majority一書就把印度「賤民」這個範疇如何誕生、質變、最後為了政治目的而變成「多數人」這整個建構的歷史過程，描繪的十分精彩。

改宗改族群

類似的狀況在尼泊爾更是不勝枚舉。比如協助鎮壓1856-7印度叛亂的郭爾卡Gurkha軍團變成一種「人群標籤」，原本在家鄉信奉某種佛教的Gurung人或鄉村地區的jat人，透過成為軍團、聘用婆羅門祭司執行儀式，就能「向上流動」、迎合體制、換取實質利益，如教育資格、優渥的退休金等。現在的國民啤酒的名稱，正是Gurkha。

郭爾卡Gurkha軍團

許多原本住在山區的塔芒人曾在王國中被當成「可被奴役的」族群、受到加德滿都政治中心的壓迫，切斷了與藏傳佛教的聯繫，一方面在認同上抵抗國家權力、一方面則以「綜攝」的宗教儀式融入主流社會，比如「慶祝」國家強加的印度教儀式德賽節 Dasain。有的塔芒族人是透過變成喇嘛而「向上流動」（雖然他們不在高種姓制度範圍內，但更靠近「不可被奴役的」人群）。一個塔芒族的村落，因而可能有著受不了供奉難近母（Durga）而宰牲動物的喇嘛（不必吃素但不喜親自殺生）、也有專門的薩滿儀式專家來負責這些宰牲儀式。

塔芒人新生的族群「文化」可說是因政治壓迫而促成的，而不是代代相承一成不變的傳統構成的。

來自高地自成一格的雪巴人，來到谷地會當地語言就可成為尼瓦爾人

上述塔芒人與雪巴族人形成強烈的對比。雪巴人因為早在統治者與西方殖民者進入以前，就因為擔任登山大隊嚮導扛夫等工作而早有了超過百年的外國友好關係，形成自成一格的認同體系，並保有強烈的藏傳佛教習俗。儘管不同的雪巴人地區細緻的文化差異，但整體族群與宗教的認同是堅強清晰的。加德滿都市區，就有雪巴人一塊腹地不小的集會所以及靈骨塔，以及提供雪巴菜餚的社區餐廳。在大佛附近的寧瑪派藏傳佛寺修道院的喇嘛們有空時也會來用餐。

尼瓦爾Newar族的認同及語言變遷也相當有意思。歷史上，所有不同的族人只要進入加德滿都山谷城市、入境隨俗並使用藏語系的Newar語Nepal Bhasa，就能成為Newar人。所以整個族群的血統光譜恰恰好一路從藏緬到亞利安均有之。但由於國家採用的「尼泊爾語」是Gurkha軍團使用的方言，這讓Newar人相當不滿，感覺到山谷地區中自身的文化流失，形成後來的本土語言復興運動。同時，加德滿都谷地民間，也有廣泛存在的、挑戰傳統階級的現代佛教改革運動 。

尼泊爾的Newar族兒童正在舉行Ihi儀式（又稱為Bel婚禮）/圖片出處

 

不過，就在一部分尼瓦爾人更靠近自己研讀佛經的運動之外，某些「捍衛傳統」的特色儀式也仍持續。活女神kumari至今持續進行，而我原先對此一無所知。只是某天，我剛好遇到Newar人的儀式Puja（跟我玩的小朋友一直說「噗打！」），地點就在藏傳佛教聖地四眼天佛廟。後來知道初經以前的某位天選之女孩要當女神那麼多年照顧大人們的祈求、神聖的雙腳不能碰到地板，在我完全對整個體系與其變遷缺乏知識的情況下，難免有了些許複雜的感受。七百多年來，甚至更久，這些被選中為難近母Durga轉世的女孩們，該比女靈媒承受更多的什麼呢，我充滿了疑惑。而這些，恐怕也很難跟加德滿都政治版圖中尼瓦爾人尋求自身定位的方式難捨難分吧！

活女神（圖片出處）

跟印度時差15分的國度

看來，尼泊爾的政體與族群同時照映著兩種互補的觀點：一方面是由國家由上而下強加的僵硬階級體系 ；另一方面是各個在地社群在面對外部影響時，所展現出的能動性、適應力與抵抗 。將尼泊爾的歷史簡單歸結為高種姓對「原住民」的剝削，或將各族群視為孤立、靜態的文化，都是一種危險的簡化 。

何況，我們甚至都還沒討論到尼泊爾跟印度、大英帝國、1857印度起義及協助英國人鎮壓起義的尼泊爾Gurkha軍團，以及在那之後形成的重大政治影響。

有時候，抵抗不只是對著國家內部，也對著國家外部。

「印度人瞧不起我們，」一位偶然認識的剎帝利君對我說，「可是你看，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去壓迫不同宗教的人......就只是最近，那些尊王派的，又在說要恢復君主制度。」

剎帝利君嘆了一口氣。「那些少數人，覺得我們不夠印度教。太多佛教了。

「但我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在山區長大，那裡什麼族群都有，什麼宗教都有。」

理應多點平權、少點國家的Zomia，從西邊長了奇特的觸角，在階序人的聲音中，迴盪在加德滿都擴散式發亮的夜間山谷。
 

尼泊爾博達大塔（Boudha Stupa）（作者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