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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端亡魂

我們如何與數位死者共存

2025-06-03 回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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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的國中好友 W 因為一場車禍過世了。我們一幫好友,在醫院的加護病房外,輪流陪了他幾天,仍然敵不過死神對他的召喚。我們一起屁顛屁顛地長大成人,才正要展開豐富的人生,誰不想他就先走一步。悲傷有餘,但人生還得前進。不久後,我飛到了美國求學。一天早晨,醒來我發現,臉書上跳出通知,W 在臉書小遊戲 Candy Crush 上,跟我「要了一條命」。我心裡不禁震動了一下。當然我知道怎麼回事,那是他在玩遊戲的媽媽用他的帳號操作,玩到「沒命了」,就到處跟 W 的朋友們「索命」。不玩 Candy Crush 的我,二話不說,拿命來送。暗自期許這個「送命」的舉動,能夠稍稍安慰他的家人,對於他早逝生命的遺憾。

這樣關於「雲端亡魂」的故事或報導,近幾年來屢見不鮮。大多數的走向都是溫暖、寬慰人心的。有藝人包小柏用早逝愛女的音檔讓她在數位世界死而復生,為家人送上生日祝福(註1);有賽車遊戲玩家在舊機台中,發現同賽道上有一台紀錄保持人的幽靈車,是他過世的父親,只要他不超車,他父親的數位亡魂就在遊戲裡永垂不朽(註2)。即使我們都知道亡者從未真正復生,但在數位世界裡不期而遇熟悉的幽靈,卻仍帶來情感上的慰藉和懷念。

生成式 AI 的高速發展,更讓亡者復活蔚為流行。張雨生、李玟、鄧麗君、豬哥亮,這些曾經留下大量影音畫面的已故藝人,更成為 AI 技術演練的舞台。在日本,國民歌姬美空雲雀也在逝世三十年後,以 AI 之姿登上 2019 年的紅白歌唱大賽(註3),並且間奏時向觀眾說:「好久不見,我一直都在看著你喔!你一路走來,我也看見了。連我的份一起加油吧!」

AI 豬哥亮不只登台作秀,還出了一支單曲〈阿爸的話〉,

https://youtu.be/L73_zh5Qv9Q?feature=shared

不過,當我看著影片裡的她說出這些對白時,原本還在感慨科技進步神速的我,卻忽然感到毛骨聳然。正如機器人學中「恐怖谷理論」所說,當一個機器人太過逼真、近似人類時,它那微乎其微讓人隱約查覺它並非人類的感受,反而製造了某種不協調的恐懼感。AI 美空雲雀於是掀起了日本人對於科技、生命、與人類尊嚴的深層拷問。

十年前,被 W 要命的我覺得寬慰。但今日,看著數位亡魂四處漂流,我開始擔心起自己的身後事:我想要我數位分身在我死去後,並非依照我的意願、我的意識,搬演著別人——甚至不是人而是演算法——幫我寫好的腳本嗎?在我的肉身離世後,我有辦法決定我的雲端亡魂會以什麼樣的姿態繼續遊盪在數位空間?我的數位遺物——那些我在世時在各個平臺與網站上留下的數位足跡——會怎麼樣被刪減、複製、切割、壓榨?誰對它們有權力置喙?

這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身後事,而是整個時代要如何面對死亡的議題了。如同《雲端亡魂》的作者卡爾.歐曼(Carl Öhman)所指出,最快在 2070 年,臉書上的死者數量就可能會超過生者。亡者即將塞爆伺服器,在數位空間裡,生者將前所未有地大規模與亡者比鄰而居。

 

和一般的談科技的書不太一樣,《雲端亡魂》的起手式很獨特。它不是先描繪《黑鏡》般反烏托邦的場景來提醒我們警覺,也不是直接用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去批判平台公司對於亡者資料的剝削。對歐曼來說,數位遺物的議題不只是資料倫理的問題,更涉及我們如何看待死亡、如何處理遺物。而討論死亡,就不能沒有文化與歷史的觀點。

於是《雲端亡魂》帶我們回到舊石器與新石器時代的交界,回顧人類文明與死亡關係的轉變,進一步來思考雲端亡魂與數位遺物的氾濫,將如何根本地改變人類的文明。歐曼指出,不同於游牧者在遷徒過程中不斷拋下帶不走的事物(包括屍體),定居文明的開始,從將死者安葬在生者的領地之上,甚至放在屋中、鑲嵌在牆壁上,與死者比鄰而居。從新石器時代起,由無數亡者所累積的遺產,一點一滴打造了文明。

隨著歷史的演進,亡者的身體透過各種不同儀式與技術被安放、與生者的世界逐漸區隔開來。現代性更透過死亡的技術——火化爐——將亡者從公共領域中驅逐。當亡者被現代性拋下,其「幽魂」卻在科技的發展中,成為可攜帶的訊息。文字、紙張、攝影、電報等等訊息科技的發展,令死者與其生物限制脫鉤。但沒有任何一個載體像是數位一樣,能夠如此活靈活現地重現亡者,再一次,人們與死亡的關係有了翻轉。當生者與亡者共享著社群媒體,此世與彼世的界線日益模糊,我們就像第一批定居下來的遠古人類一樣,與亡者日日比鄰而居。歐曼指出,這就是我們所面臨的「後死亡處境」。

如果說數位遺物是一具資訊豐富的屍體,保留它是對人類文明與歷史的捍衛?還是對亡者隱私與尊嚴的侵犯?歐曼的提問,讓我想起不久前和友人的閒聊中,提及數年前某位位高權重的學界長者往生,有些人想要檢視他電腦裡的資料,探究是否有重要且未盡的研究材料待發表;有些人則擔心該長者曾經經手各種人事與審查,公開資料反而會造成對亡者的不敬與傷害。

這個難題讓人想起著名的人類學家馬凌諾斯基。他死後在家屬同意下出版了田野日記,日記裡揭露了人類學家的脆弱、偏見、困惑,甚至對研究對象的不耐與批評,與他在正式著作中所展現出對不同文化的包容形成強烈對比。人類學界對出版這份日記的評價不一,有人認為出版它展現出田野工作的真實面貌,有人卻覺得這個出版傷害了人類學,也踐踏了馬凌諾斯基的人格與尊嚴。數位遺物的保存與開放,正處於類似的倫理兩難中。

在後死亡處境裡,我們將日日遭遇「保留或刪除」的難題。資料遠比我們想像得還要脆弱。雲端(伺服器)並不是一個無限大的空間,資料中心更是能源怪獸,保存與維護資料需是要大量資源與人力的投注。我們或許對於 AI 美空雲雀感到毛骨聳然,卻也不希望 Twitter (X前身)因為亡者的帳號「沒有商業價值」而大規模刪去他們(註4)。在面對勢必得「選擇性刪除」的現實前,哪些遺物值得被留下、哪些過去可以被永久地遺忘,這個選擇的權力,不應該放手給只在乎獲利與否的科技公司。

透過歷史的爬梳與現況的拆解,歐曼提醒我們,亡者的數位遺物該留或不留,要以何種方式存在,這些都不只是資料怎麼處理的問題而已。歐曼主張,在「後死亡處境」裡,我們都是「檔案公民」,敦促我們把資料背後隱含的生死、尊嚴、與人格放回討論的核心,視死者與未出世者,都與生者同等重要。

當 AI 可以生成亡者的對話與影像,這還只是單純的「遺物」嗎?當不同文化對死亡的理解——像是祖靈、輪迴、紀念、遺忘——開始滲入數位治理,會如何形塑未來對數位遺物的態度?這些提問沒有簡單答案,但時刻提醒我們,數位遺物的議題從來不只是關於技術與平台,更關乎人類如何共同想像未來的死亡與記憶,以及我們是否有勇氣為彼此(不論生者或死者)建構出更有尊嚴的數位世界。

「誰控制了過去、誰就掌握了未來」,數位遺物的問題,不只是儲存技術的工程問題,也不只是關於平台如何收割用戶數據,更是文化的、哲學的、倫理的問題。當我們在數位時代告別親人、告別摯友,當我們自己最終也走向終點,我們的雲端亡魂要如何與生者共存?這是我們這一代人,必須提前開始思考的問題。

 

註解:

  1. 許靜之,〈AI憑三句話再現驟逝愛女歌聲 音樂人包小柏:我與妻子的生活又有了交集〉,未來城市,2024/2/17,https://futurecity.cw.com.tw/article/3350
  2. Chris Perkins, “How a Boy Found His Father's Ghost Waiting in a Vintage Video Game,” Road & Track, 2012/4/22, https://www.roadandtrack.com/car-culture/videos/a28918/player-two-short-film/
  3. 張郁婕,〈紅白歌合戰AI復活過世30年「歌謠女王」美空雲雀 有人嚇傻有人哭〉,未來城市,2020/1/7,https://futurecity.cw.com.tw/article/1172
  4. 2019 年 Twitter 宣布將刪除閒置六個月以上的帳號,掀起使用者熱議,認為將刪去亡故者的帳號,在反對聲浪中,Twitter 暫緩此項政策。2023 年馬斯克併購 Twitter 並改其名為 X 後,再次強調將處理閒置帳號的問題。參考:陳曉莉,〈閒置帳號可能屬於已故用戶,Twitter暫緩刪除決定〉,ITHome,2019/11/28,https://www.ithome.com.tw/news/134471。羅昀玫,〈馬斯克:推特將移除不活躍帳號〉 ,鉅亨,2023/5/9,https://news.cnyes.com/news/id/5169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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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梅君 雲端亡魂:我們如何與數位死者共存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707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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