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墳之地》書評
考古學讓我們得以介入不遠的、被隱藏的過去,為遷移者說一個不一樣的故事
這是一本考古學家寫的民族誌,或者可以說,這是一本許多考古學家所稱的考古民族誌(archaeological ethnography)。
不同於傳統的民族誌書寫,這是透過圖像及各種現場的「物」來訴說,發生在美墨邊境,無證移民所面對的暴力緣起及樣態,甚至是因這暴力而造成的傷痛及死亡。不同於傳統的考古學研究,各種深入訪談及政府文件的爬梳讓我們似乎可以找回這些「物」的擁有者、使用者、丟棄者的姓名及面孔,摻雜各種西班牙語玩笑髒話的訪談讓我們彷彿可以聽見那些已逝去無證移民的聲音。而這場發生於沙漠中的死亡暴力,則是被其中可見及不可見的人類遺骸所見證。
本書作者德里昂受的是考古學的訓練,他的博士論文透過黑曜岩來理解距今千年前的中美洲奧爾梅克文明的政治經濟樣貌,是傳統且典型的考古學研究。然而,儘管目光望向的是遙遠的時間段落,每個考古學家卻都生活在當代。就如德里昂在引言及許多訪問中所言,在墨西哥進行論文田野期間,他身邊的許多墨西哥當地人都有豐富的邊境移民經驗,更是對這頭名為「威懾預防」的沙漠巨獸有著深刻的體會。論文結束後,他對於這些人所擁有故事的好奇讓他決定轉換研究的主角,跨越千年的時間差距,來到當代的世界。德里昂好奇的仍然是人的境遇。
這群無證移民到底在遷移的過程中遭遇了什麼?這趟遷移過程又對他們造成了什麼影響?
德里昂透過將沙漠視為一個「異質集合體」(hybrid collectif),爬梳在這個異質集合體內,人與非人間錯綜複雜、互相影響的關係,進而看到這些組成分子如何齊力展現出威懾預防政策的能動性。肯認到要「全面」了解這個跨種(人、非人)、跨空間、跨時間異質集合體的困難,德里昂不只使用了傳統的考古學工具組,更運用了民族誌、鑑識科學及語言學這些人類學的各式工具,嘗試一點一點地揭開這個發生在沙漠巨獸裡的暴力樣貌。
「物」提供了不存在於記憶中、最真實生活樣態的線索
借助於人類學其他分科,研究當代的考古學家的確多了不少可用的工具組,然而不同於其他工具,考古學工具組可以協助我們更敏感地面對時間的變化,更深刻地讓逝去的現身,讓具體的物件提醒我們,過去並未過去。這一件件躺在沙漠上,被美國反移民者視為垃圾的背包、球鞋,甚至缺頁聖經,在考古學家的眼中都是主人曾經存在的證據,也都見證了美國移民政策背後刻意殺人的企圖。
這並非首次透過考古學來認識當代社會,早在一九七○年代,亞利桑那州土桑市的大規模垃圾計畫就是透過對於當代垃圾的分析,重新理解我們自以為清楚的當代消費生活。當時的考古學家研究強調科學方法的運用,認為好的考古學研究應該是純科學的操作,利用數據說出真相,而這個計畫便是透過有系統的問卷調查及垃圾分類,指出許多人們對於自身消費行為的誤解。例如,人們飲用酒精的數量其實遠比自己想像的多,因為考古學家收集到的酒瓶總是大大多於問卷調查的數據。換言之,考古學的研究方法可以讓我們看到人們的實際生活樣態,而非僅止於人們腦袋裡想像的生活。透過考古學的研究,讓我們知道原來有這樣的差距,也更加了解自己。
空罐頭、水瓶、磨平的球鞋、殘破的衣物、灰燼,這些在地景上看似雜亂分布的物品,卻是考古家推測遷移者在沙漠裡如何生存、移動的線索。本書作者運用了考古學最基本的研究方法,帶著我們在沙漠中進行考古田野,嘗試重建無證移民在移動過程中的樣態。透過對於無證移民在沙漠留下的各種物品組合、物品出現的環境及物品本身的狀態,在空間上進行分類,嘗試根據這些組合,分出長時間駐紮、短暫休息、等候接應、祈禱敬拜、被捕和喪命等地點,這些地點提供我們了解移民在這廣袤的沙漠是如何移動,而每件物品上殘留的使用痕更透露出遷移者與這些物品及沙漠環境間的互動,甚至是這些物品本身如何與時間交互作用。不全、片段的證據,通常是考古學家研究上最困難之處,也是考古學家最常遇到的難題,然而作者利用各種訪談,一方面補充了這些不全、片段,另一方面也讓這些不全、片段,成為見證沙漠殘酷的證據。
考古學家常常自嘲為研究過去的「垃圾」,但是也是這些「垃圾」,建構了我們理解過去數萬年來人類在地球上生存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人群都會製造不同種類、數量的「垃圾」,這些「垃圾」屬於不同種族、年齡、階級、性別的人群,因此,當這些人在歷史中被消音,他們的故事卻可以從他們的遺留物中重新「現聲」。近年來,歷史考古學的發展幫助那些在歷史中被消音的人群,重新找到了屬於他們的位置,甚至翻轉我們對於過去的理解。例如非裔美國人的歷史在主流歷史論述中常被邊緣化,或是認為這些非裔美國人歷經改宗,且在白人文化的影響下逐漸放棄其原有的文化傳統。然而近年來的考古學研究卻透過物質遺留,找到了這些非裔美人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對於當代所謂「美國文化」的影響。他們雖然改宗,但是在宗教的各項儀式中,仍可以看到來自原有非洲文化的影響;他們也非僅是單向受白人文化所影響,這些非裔美人同時深刻地影響了與其有密切日常互動的白人雇主的家戶生活,創造出新的文化實踐。近年來,紐約市的非裔美人墓地的發掘,更透過鑑識科學的研究,從這些遺骸身上讀出十八世紀時期,這些當時社會中的「黑奴」的健康、營養狀況,清楚看出他們生活的辛苦,甚至嬰兒的高死亡率,而這都在在顯示著當時這群「黑奴」的生命處境。這些不存在於歷史書寫中的過去,真真實實地印刻在這數千具的骸骨上。就像本書中所描繪的那些在美墨邊境逝去的生命,德里昂細細描繪發現瑪麗賽拉的過程,彷彿看到瑪莉賽拉仍掙扎著想要翻越沙漠,然而殘酷的沙漠卻慢慢吞噬了瑪麗賽拉,讓她曾經美麗的面容不再。可是瑪莉賽拉是幸運的,更多消失在沙漠的無證移民們,連身軀都被這沙漠給淹沒,剩下骨粉,然後飄散,恍若未曾存在。但是存在於大陸另一端的親友們卻仍惦記著,那份情感在沙漠中飄盪,壟罩著沙漠,而威懾預防的策略卻讓沙漠不斷積累了這份無法停下的情感及傷痛。
「物」提供了有別主流論述視角的可能
一般大眾常常以為考古學處理的都是遙遠的過去,千年、萬年,甚至是百萬年前。其實考古學不僅只是研究遙遠的過去,越來越多考古學家投入對於當代社會的研究,當代考古學(archaeology of the contemporary)便是使用測繪、考古發掘及其他考古學的理論及方法,研究近兩世紀的時間框架內,全球所發生爭議性社會現象的物質遺留,例如各式政治暴力的現場、在自由主義經濟制度影響下的無家可歸者,以及國族主義所引發的國際戰爭,這些研究清楚提供我們有別於主流文字論述的新視角。亦由於當代考古學及歷史考古學的發展,透過參照歷史文獻及現場的各式物質遺留,考古學越來越發現「物」對於提供另一個視角的可能。
所有的文獻書寫都是受到書寫者所持有的特定意識形態所影響,看到的都是特定的角度。考古學卻是從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實踐,去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任何人都會在當代的物質世界留下蛛絲馬跡,只是考古學家有沒有能力看到這些蛛絲馬跡,有沒有不斷詰問自己是不是被自身的侷限給蒙蔽了,進一步跳脫這些限制,看到另一個故事的可能,再進一步具有足夠的能力去把故事說清楚。德里昂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說故事者,他的故事奠基於各種形態的物及精彩的訪談,建構出這些有別於美國當代對於邊境移民的另類故事;也透過物的樣態、口語化的訪談串聯,以及一張張包含人、物的畫面,讓故事具體呈現在我們眼前,讓我們深刻感受到美國移民政策如何利用沙漠對無證移民進行各式暴力的掃蕩,更將所有的傷亡卸責給無法發言的「自然環境」。
考古學的訓練讓德里昂可以熟練地運用各種方法,研究已經發生及正在發生的無證移民過程。考古學有一套研究物的方法論,這也是他在書中進行沙漠調查時所運用的類型學、地圖繪製、物使用樣態分析(使用痕分析)及年代分析工具組。這些考古學家的工具,形塑了考古學家特有的認識世界的角度,甚至包含作者所進行的實驗分析。這種實驗其實是考古學家用來推測人類與物質可能互動過程的方法之一,透過當代實驗操作讓我們得以想像過去的生活。所以在考古學課堂上,我們可以看到考古學徒們開始學做陶器、學打石器,學著運用這些器物煮食、收割或是打獵,然後細細記錄下這中間所有發生在「物」上面的變化。而德里昂則是將死去的豬隻穿上衣物,甚至揹上背包,放置在沙漠裡遷移者可能選擇的路徑,觀察死去豬隻在沙漠中如何漸漸消失,希望透過這過程更清楚深刻記錄那些被美國聯邦政府描繪成「非主體」、生命不具政治或社會價值的人的死亡及消失。
相對於傳統民族誌以大量的訪談及作者的觀察為我們描繪出當代的世界,考古學者運用有形的物件或是遺骸,建構出那個剛剛逝去及正在形成的世界。德里昂說,考古學讓我們以有意義的新方法介入不遠的過去及其物質遺留,得到在歷史、集體記憶或個人經驗的轉譯過程中可能遺漏的新資訊。更重要的是,在面對各式政治暴力、無家可歸甚或是戰爭,這些過程中所留下的物質遺留往往可以帶來有別於掌權者主流論述的全新視角。就像在這邊境沙漠中,掌權者所要形塑的成功移民政策,若不是考古學者在沙漠中找到這些無證移民所留下的蛛絲馬跡,研究者不會對這趟遷移旅程有這麼多的訪談紀錄,為這段歷史留下另一種見證。否則歷史的論述或許仍會歌頌著移民策略的成功,而當無數在沙漠中淹沒的物品及骨骸隨著時間而逐漸消失,這段歷史也會跟著消失。
當我們將時間的軸線拉長,這樣的故事其實不斷發生,人類遺忘歷史,然後卻透過再創的歷史,為當代的不公背書。發生在百年前的歐洲移民也是掙扎著在美國大陸上生存,當時這些歐洲移民也深受當地人嫌惡,他們所聚集的地點常常是惡名昭彰的貧民窟,造成當地居民的困擾,被視為社會的毒瘤。那些歷史文獻中的言語和當代美國主流社會描述今日這些無證移民竟如此相似。人們健忘,甚至會帶著特定的偏見再造歷史,因此已經忘記了百年前的故事,忘了自己的祖先也可能曾經面臨著和這些從南方來的移民一樣的處境,被主流社群想方設法抹去其存在的可能。歷史是如何不斷重演,遺忘是如何殘酷,悲劇及誤會因此未曾停止,也更彰顯了認識過去是如何的重要。
本書除了強調可以透過考古學的方法看到被大社會所忽略甚至刻意掩藏的行為,更透過不同的訪談及畫面,讓我們看到這些地點、軀體及物可被觀察到的實體本身,感受到這些地點、身軀及物所承載的情感及記憶。而這些因時間對實體所造成的改變,更讓我們看到「威懾預防」策略是如何進一步嘗試抹滅它對無證移民所造成的傷害。
「物」提供了重新拼裝當代歷史的可能
在讀著這些無數令人心碎的遷移故事時,我的課堂上也正進行到屬於萬年前人類祖先的遷移故事,因為祖先們的遷移,所以有了現在的我們在這廣袤地球上多樣的面貌。遷移是人類不曾停止的故事,而為了讓學生對於遷移有更切身的想像,我請他們透過新聞的報導,聊聊當代的各種遷移故事。學生們談及有氣候變遷的氣候難民、有為追求更好生活的經濟移民、有逃避戰亂的戰爭移民、有伴隨都市化而產生的都市移民等等。然而,這些透過新聞所描繪的當代遷移場景,正如本書作者所言,往往強調重大的創傷及暴力,刻意忽略或貶低遷移者的親身經驗,雖然有些新聞報導裡有夾帶訪談,帶出了某種程度的遷移者經驗,卻仍然經過不同程度的編輯,試圖彰顯這趟遷移旅程中的特定面向。
但是透過考古學的方法,透過對於遷移過程中所有遺留物的爬梳,德里昂無偏頗地將所有沙漠中可見的物依據不同性質及空間特性進行細緻分類,這種分類的工作一方面讓我們有了可以想像所有曾經發生在這空間中故事的線索,一方面又不會迷失於各種物的世界當中。當然,分類一定會有特定研究者的框架,這個框架會影響我們說故事的角度,但考古學對於物的處理,也給了讀者重新拼裝、組合的可能,可以帶來新的故事樣態。雖然時間及環境會對物造成不同程度的影響,就像沙漠會支解骨骸、淹沒背包、移動水瓶,然而亦是這些變動,見證了在這時間過程中的不變。
近年來,當代考古學漸漸成為考古學研究的重要部分,有在希臘進行的移民研究、針對納粹集中營的研究、二次大戰戰場的研究等等,而本書作者除了運用考古學的方法對主要的特定場域進行分析,更進行了大量的訪談。不只訪問這些無證移民,更前往離索諾拉沙漠距離數千公里之外的厄瓜多,拜訪這些無證移民的家人,讓我們看到看似孤單在沙漠裡逝去的生命,對於土地另一端的人們卻是深刻的失去。這個離去的生命雖然被沙漠吞噬了曾經生動的面孔,作者卻透過幾千公里的旅程,將他/她的臉孔還給他/她。這些訪談更清楚帶出了與這個暴力一起存在的各種無形情感,這些決心、擔心、傷心、遲疑及思念,因為這些對話而更真實地被感受,這是其他當代考古學著作中較不易看到的,德里昂成功地運用了人類學所有的工具,爬梳這個發生於美墨邊境沙漠裡的暴力,它是如何被建構,從中得利者如何看待暴力的效益,受害者又如何體認其毀滅性。
至於作者本身,他也從未在這過程中消失。我們可以看到他在各地的身影,他在研究過程中不斷地反思自我身分、訓練及研究,會如何限制、影響他理解這些故事,也不停詰問自己的研究過程及結果將對這些無證移民有何影響。所以我們知道他的故事有特定性別、語言及國界的限制。他也注意到他的研究可能對遷移者造成的影響,例如在現場叨擾了尚在移動過程中的遷移者、對這些遷移者造成安全上的威脅。考古學家不但是調查者,更成為這個遷移者遺址形成過程的一部分,這個形成過程對遷移者來說造成一定程度的威脅,卻更清楚彰顯了考古學家對其研究主體的責任,在這個計畫中是對這些遷移者安全的責任、對他們所留下的物作傳的責任,在傳統考古學裡,是對百年前、千年前存在的人群及物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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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學家透過各種物面對、想像世界,而物的時間縱深則帶領著考古學家在不同時間段落及空間領域裡穿梭,物連結了不同的人及非人,透過物,我們看到了無證遷移者在沙漠中移動的樣態,所遭受到的各式暴力,甚而引發我們去探索這些暴力產生的原因及對沙漠外人群的影響,物與沙漠內其他非人間的互動,進一步讓我們想像不存在於眼前的物與人。在對物及不同人之間互動的研究裡,德里昂帶我們看到了這帶有偏見及容易遺忘的美國政府是如何殺人於無形,更可怕的是,若沒有考古學家執著於物的分析、記錄、保存及詮釋,我們亦都可能成為這殺人機器的幫手而不自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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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芝華 《敞墳之地》書評:考古學讓我們得以介入不遠的、被隱藏的過去,為遷移者說一個不一樣的故事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9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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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爾賽拉是比較接近的譯音。
更正:瑪麗塞拉沒錯,我眼盲,看成Marce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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