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人類學
初識H時,我立即想起電影《刺激驚爆點》(The Usual Suspects)(怕爆雷所以用刪節號)中劇情逆轉真相大白那一刻,一直在劇中當背景的小人物變身為人人懼怖的魔頭,觀眾頓時驚覺:「啊!原來是他!」(然後迅速倒帶重看一遍)。
H是A村最具勢力的黑道大哥。而我與A村初次結緣,則是廿年前的事了。當時該村正結束了一段轟動全國的反污染抗爭,立場一向堅定的草根運動組織在兩三個月之間掩旗息鼓,做為抗爭焦點的工業建設於是在維安單位護駕下順利過關。為何A村抗爭會從持續數年的轟轟烈烈急轉直下,最後草草收場呢?這個問題,從地方到中央、從社運界到學界一直有各種說法,其中最為信實但也最為隱晦的理由,便是地方黑道的態度轉折。
究竟何為黑道?依A村的「常民分類體系」來說,地方黑道大致分為三類:上焉者是H這種以開賭場為生的「正派黑道」,這一類的內部也有分級,像H據說是「最高尚」的,他的收入從賭場、電玩、彈子店等等而來,但絕對不在自己村內開設這些場所,也拒絕別的黑道進入A村營業。中焉者則包括所謂「做黃的」,就是經營色情行業,以及賣毒販毒者。而民間公認為最下等的黑道,則是靠恐嚇店家攤販、收保護費為生。各類黑道之間經常相互制衡,H不但抵擋外來賭場,也守護著該村的市場與夜市,讓第三類黑道無法進來收取保護費。
據說從A村村民開始集結抗爭,H就一直在幕後守護著這個草根運動。大哥自己不便出面更不能上台演說,但全力動用各種資源,除了出錢出物資之外,更重要的是以自己「面子」擋住外村黑道,不讓任何兄弟混混到抗爭現場來收取保護費,或藉機威脅勒索運動領袖。廿年前的台灣鄉間有一句俗諺:「黑道怕警察,警察怕民代,民代怕黑道」,三環互動的恐怖平衡維繫著地方事務與派系權力的日常運作。抗爭運動的興起,除了擋住工程包商(通常與黑/警/民三環都關係密切)的財路之外,一群年輕人跳出來直接與大工廠對撞,更是繞過了地方上由民代、兄弟出面「喬事情」的慣性模式,不僅挑戰國家權力,更擾動了地方的政治生態,若沒有深厚的人情奧援,很容易淪為三環共同壓制的敵手。而A村在抗爭興起的前幾年,縱使在台北街頭動作激烈,回到鄉里卻是一派和諧,靠的並不只是爭取環境權的正當光環,更與外來社運團體的協助無關,從地方觀點來看,民代與外圍兄弟礙於大哥情面,沒有動員恐嚇帶頭抗爭的年輕人們,恐怕是讓抗爭動能持續的更重要因素。
然而,這段鄉野傳奇在數年之後出現了無預警的轉折:1980年代末期的掃黑行動中,H被管區提報,以違反社會秩序為由送交管訓。少了大哥的加持,A村抗爭陣營很快瓦解,運動中堅份子裡有的走避他鄉,有的以酒澆愁,有的消沈以對。眼見這場抗爭運動大勢已去,大哥的小弟們據說在大哥示意之下,以避免造成村民更多傷害為由去「勸說」抗爭領袖們停止行動,等待日後契機再起。兄弟們的「勸說」當然不會只是好言相勸,也包括規訓行動:某某人的店面被砸、車胎被刺、家人被跟踨,都是村民當時盛傳的耳語主題。
H的身份及角色,在A村固然是人盡皆知,但就像《哈利波特》裡的魔法人物對待那位「不可說」先生(He-who-must-not-be-named)的態度,村民從來不會/不敢向外人清楚指明H的姓名與所在,僅僅以「你知道誰」(You-know-who)模糊帶過。即使某家大報已經針對H傳奇做了專題報導,幾位最熟的在地朋友面對我的詢問時總是不置可否匆匆帶過,於是H的真實面貌一直是我的一個田野謎團。直到廿年後,A村原先年輕氣盛的兄弟們都已中年,也紛紛擔任村鄰長或社團主委等正式職務,我才首次有機會被正式引介與H認識,也才赫然發現,其實我老早就見過他了:那位常伴在C民代身邊,長的瘦弱白晢,看起來像是民代隨身助理的斯文男子,竟然就是H本尊。
樣貌與我刻板印象中的黑道大哥相去甚遠的H,廿年來逐漸「漂白」,目前擔任A村最具影響力的社團主委。雖然他擁有一輛黑色BMW,並在村外購置豪宅新居,但他習慣每天騎著腳踏車到村內舊家(一棟以鐵皮及三合板釘成的簡陋平房),這是他與賓客見面喬事情的私人辦事處。在黑道大哥的邏輯中,首要原則是「誠信」,其次是「照顧自己人」,再來就是「敵我/是非分明」。針對廿年前的往事,H毫不隱瞞一一解答了我的疑惑:是的,A村當年的抗爭的確是他去收尾的,原因正如前述,那場預知失敗結局的抗爭再拖下去,村民犧牲太大,不如先接受工廠提出的回饋條件,暫時休養生息等待他日再戰。事實上,歷經數個寒暑的抗爭,A村當時民氣已竭,鳴鼓收兵是許多人的想望,但只有H甘冒大不韙,出面終結這個在全國媒體閃耀著道德光環的抗爭運動。他以「我先入地獄」的慨然語氣說,「這件事只有我能來做。而既然這麼做了,我就等於是蓋了印下去,不看到此事有個完滿結束(意指污染源完全遷離),我眼睛不會閉上」。於是廿年後,在A村繼起的反B工廠抗爭中,H站到幕前,以他一貫的「大哥邏輯」,做著他認為最能照顧村民的舉動,包括在屢次工安事件中以大哥式的氣魄帶頭向工廠嗆聲、以主委身份動用公基金來補償曾在廿年前街頭受傷的村民家屬、以及排除所有被他認定是站在工廠那邊的人員及力量。
幾個月前某某大學的學生曾經來到A村做問卷調查,研究主題是地方經濟,但問卷中穿插了一些有關B工廠對當地經濟貢獻的題目,不幸惹怒了H。他說:「有店家跟我們抱怨,我們覺得不對勁,就跟隨那個女生,當面跟她『溝通』。我說:『妳也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怎麼可以幫污染工廠做這種調查?』」為了避免有更多店家「被騙」,H透過村廟廣播系統向全村公告,建議村民若遇到某某大學的問卷調查員,不必對她們客氣,直接趕出門即可。H敘述的輕描淡寫,同樣身為田野工作者的我卻聽的驚心動魄。我想像那位不到廿歲的大學女生,可能只是為了賺取一份工讀金,或許再加上老師「參與社會」之類的理念鼓勵,因此來到A村進行可能是人生中首次的社會科學調查,但迎接她們的並非台灣民間習有的善意相助,反而是一群父執輩年紀的中年男子的怒目相向,以及自村廟以降的全村聯合排擠,這將對年輕女生造成什麼樣的心理創傷呢?我實不忍想像。而在此同時,我也省察到自己與助理們這幾年來在A村的田野為何能進行的如此順利,為何田野中的「貴人」總是適時出現:儘管與H是最近才正式相識,但他必然早在廿年前的某時某刻,因為某種我並不完全清楚的原由,把我歸類為「自己人」。這種自己人的身份帶來研究的便利,卻也造成長遠發展的可能限制。
本文無意美化黑道,只想從H的故事指出一個台灣地方研究無可避諱的挑戰:典型的台灣庄頭組成原則,除了文獻中熟悉的傳統宗族與祭祀組織,以及較為現代的同業團體、志願性社團之外,其實還有一個難以言說的伏流,就是像H這樣的黑道或灰道兄弟,他們依其所深信的人情義理所編織出的社會互動原則,深刻但隱晦地影響眾多地方事務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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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古 黑道人類學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20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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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去年要寫日本漫畫聖堂教父的芭樂文,談談黑道與國家政經發展的關係,很高興看到有人捷足先登,看來我可以金盆洗手,寫些[白]的東西(當然不寫是白院長)。
我在田野不小心就認識一些白道與更生人(白院長也有這類朋友),每每聽到他們那些異於常民的經歷中呈現出的曲折與義氣,會讓人對於政治,法律與社會正義等問題,有更深刻的省思。特別是,像日劇極道幫幫忙與Boss女王2,呈現出真正的[黑道]與目前流行的詐騙集團之間在精神氣質上的差別,以及,為何他們會或不得不在國家法律之外,以另類的方式來實踐[社會正義]。
何以在當代台灣,標榜忠義精神的黑道仍能生存並能有效運作呢?這是我關心的問題。
這樣的議題令人喜歡,因為這內容彰顯臺灣社會真實的風貌。從廣義的角度而言,官方制式力量,也是黑道力量的一種,而且是挾著公權力的優勢,行為甚至比黑道還黑。經常他們只是用更精緻的包裝,挾著國家公權力的優勢魚肉鄉民。
至於對黑道的分類分級,更具社會學的科學精神,可拆穿官方說法,以及大眾傳媒壟斷地歪曲真相的迷霧。尤其在官方塑造的英雄、德政滿天飛舞的時代,讓我們可以看到庶民社會中,也有被貼黑道標籤的人是真正的英雄。而官方標榜的英雄,在事實上可能是真正的黑道。
處在臺灣社會,由於大眾傳媒的長期壟斷,教科書對臺灣史敘述內容的嚴重畸形,更應知由於立場不同,角度不同,而對人物標籤的使用標準,歷史的詮釋方法也不同,政治力量所採取的標準是一時的,很快被新環境淘汰的,但人物真實的行為內容,歷史發展才將是永恆的。
對照一下:
http://www.guancha.cn/Zhong-Yongfeng/2014_04_29_224276_s.shtml
2016/2/25被擺在桃園FET誠品的「芭樂人類學」一路引到網站。覺得研究人類學的人真是太有趣了。
謝謝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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