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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權治理的噪音與裂縫

「2025台北雙年展」中的帝國基礎建設與不可見的戰爭

2025-12-30 回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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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別於我們在電影或小說中的想像,帝國經常是看不見且聽不到的。

烏克蘭出生的英國籍記者Peter Pomerantsev,在《如何贏得資訊戰:比希特勒更聰明的宣傳者》(How to Win an Information War: The Propagandist who outwitted Hitler, 2024)這本書中,將納粹的宣傳系統視為現代資訊戰的原型。他強調納粹宣傳不是「洗腦」或訊息操控那麼簡單,而是一套結合情感、媒介科技,與集體動員的全面治理模式。納粹的宣傳不在於說服,而在於建構一種無法被逃離的感知現實,與人們的自我認同和日常生活緊密地綁在一起。

在這一屆的台北雙年展,策展以「地平線上的低吟」(Whispers on the Horizon)這一主題,以及「思慕」(yearning)的精神,渴望勾勒出一種對歷史的、當代的,甚至未來的情感共鳴回聲。立足於台灣,跨越地平線所感受與此刻的集體情感最能產生共振的事件,無非是帝國侵略的焦慮感。在後真相的時代,統治與侵略的模式經常難以指認,帝國也會將自己塑造為經歷「百年國恥」的「受殖民者」,抑或是比西方更進步的「人民的民主」或「主權的民主」。帝國是更激進的後現代主義的一種體現:它讓人分不清真假、讓人難以辨識。

帝國的音控宣傳

納粹的宣傳部長戈培爾,當時受到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Gustav Le Bon)的影響,主張個人的理性層面是相當薄弱的,尤其是在團體之中,群體的精神會取代個人的意志。納粹的宣傳系統之所以會成功,因為一戰後的德國在戰敗的集體挫敗感之中,以及加速工業化的社會,快速地利用新的媒介和傳播方式去彌補德國人的寂寞感。宣傳同時給人一種社群的錯覺,以及個人身份建構的可能。

廣播宣傳,和文字使人靜下來思考並反覆咀嚼句中意思,有不同的效果——廣播透過聲音讓Führer(元首)、Volksgemeinschaft(民族共同體)這些概念進入德國人民的日常。一般民眾看不到希特勒,卻熟知他的聲音與語調,並且製造一種共時感,讓統治成為一種看不見卻無所不在的存在。蘇聯則是從1920年代就將廣播作為一種國家治理的工具。每天政府從莫斯科發出,向全國廣播多達70種語言,總計上千小時的廣播。心理學家阿多諾也認為,廣播和報紙的媒介是不同的,廣播的單向性製造了一種象徵性的從屬關係,使聽者習慣於服從,當全國人民在同一時間接受到同一則訊息,他們皆成為了更具體的國家共同體,一起呼吸、停頓,成為一種整合的政治身體(body politic)。

透過藝術作品,以及裝置與不同媒介的交纏再現,我們才能漸漸勾勒出帝國存在的常態與例外。在這次的雙年展中,1970年生於列寧格勒的藝術家安娜 ・ 葉爾莫萊娃(Anna Jermolaewa)的裝置作品《在線上》(On the Line, 2025),使用了三架蘇聯時期的公用電話,以老式的旋轉盤組成,分別設置在展間的一樓、地下室,以及二樓。若是觀眾拿起電話撥通,甚至有可能讓另一端的陌生人接聽。這座公用電話曾經因為一場技術性的失誤,導致人們可以不受國家監控而互相通話。這個短暫的、私密的空拍,必須放置在二十世紀中的聲音統治模式下才可理解它的特殊性:統治者的無所不在卻又隱身於堅固的基礎建設之中,家中的廣播聲音機、高效的竊聽器、隨身物間中的間諜相機、隱藏在各式巷弄中的線人,由於威權政府無所不在,單點式的通話反而成為一種暫時的解放。

安娜・葉爾莫萊娃,《在線上》,2025,蘇聯時期公共電話,每座 37 × 28.5 × 13 公分,含框繫線硬幣,每組 42 × 29.7 公分,藝術家版權所有,由2025 台北雙年展委託製作,協力單位:Federal Ministry for Housing, Arts, Culture, Media and Sport of the Republic of Austria,奧地利台北辦事處。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攝影呂國瑋。

 

葉爾莫萊的作品也展現了不完美的統治。冷戰時期這些「可見」的帝國基礎建設,相對地,比起當代數位化的監控,更能看見突破的可能性。如今,無論是網路影音的AI造假,似是而非的陰謀論,以及灰色地帶衝突的戰略手法,都讓統治更難以被捕捉與穿透。如同歷史學家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在《到不自由之路》一書中寫到,在當代的俄羅斯,俄羅斯的人民之所以會「支持」戰爭,並不是因為他們真的好戰,而多數來自於他們慣性的冷漠、自我中心,以及試圖抗拒認知失調。當統治者試圖以單一敘事的框架麻痺人群,繼續相信一則謊言比戳破它來得安全太多了。

基礎建設治理與系統性脆弱

如同《在線上》,居住在柏林的越裔德籍藝術家蕭崇(Sung Tieu)的裝置作品《治理》(The Ruling (The Banque de l'Indochine's Profits, 1875-1939), 2025),匯集了看似毫無關聯的物件⸺如尺一般帶有刻度的長形木製牆面、23個汽油罐(裝滿著汽油,其中一桶裝著藥物),以及鑲嵌著法屬印度支那硬幣的方形橡膠墊——展現了法國殖民系統對於「印度支那」地區(今日的越南、寮國和柬埔寨)之治理模式。這些看似中性的物件,顯示了另一種「仁慈」(benevolent)的帝國統治模式,以標準化的測量單位,取代殖民前流通的單位「尺」(xích),成為土地稅賦與勞動剝削的工具,建構法國文明化的想像。這項作品暴露出制度看似去政治化實則深具權力後設的面貌:量尺與硬幣,不僅是曾用於衡量土地的物件,更是要觀者去追問何為「可見」、何為「可量」,以及這些看似理性系統如何界定殖民的關係與人們的存在位置。《治理》中的汽油罐,其一裝滿了藥物,蕭崇表示,這代表了在殖民政權之下人們仍是不斷找尋對抗跟逃逸的可能。

蕭崇,《治理(1875-1939 印度支那銀行利潤)》,2025,47公分與40公分尺、兩種不同類型,經上漆與雕刻的木材、支架,4.35 × 1504 × 2.35 公分,藝術家版權所有;《國營大富翁》(Quoc Monopolo),2024,23 個裝滿汽油的汽油桶、1 個裝有藥物的汽油桶、印刷文件、框,47 × 278 × 50 公分,藝術家版權所有。《抗創傷之道》,2025,40 × 40 公分防撞橡膠墊、法屬印度支那貨幣,共126 件,1680 × 120 公分,69 Art Campus 版權所有。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在當代國家衝突與安全治理的語境中,戰爭早已不再僅發生於軍事對抗的前線,而是滲透進支撐日常生活的各種基礎建設之中。能源、交通、通訊、行政系統——這些在「大後方」的機構與制度,被視為維繫集體生活的「關鍵系統」(vital systems),其持續運作與否,直接關係到社會的存續與秩序。正如人類學家 Stephen Collier 與 Andrew Lakoff(2008)所指出,二十世紀以來,現代國家的安全思維逐漸轉向一種以「系統脆弱性」為核心的治理邏輯:戰爭不只是敵我之間的衝突,而是對關鍵系統的干擾、癱瘓與預期管理。

若是《在線上》與《治理》所呈現的是冷戰與殖民時期的統治模式,也是將「不可聽」與「不可見」的權力透過基礎建設具象化,並透露這些物件背後的脆弱性,在數位帝國的監控之下,抵抗彷彿變得更遙不可及。不過,中國藝術家賀子珂的《亂碼城市》(Random Access, 2023)這部錄像作品,即講述了當關鍵系統崩潰後的社會失序與人與人間的重新連結。影片中,中國貴州貴陽市的中央數據中心服務器崩潰後,一名乘客與一名退休計程車車司機展開了一場意外的旅程。看似無序與科幻的場景,其實正是這名退休司機對於貴陽城市地景,在政策之下加速改革的劇烈變化。

在《亂碼城市》中,透過退休司機的視角,城市不再被理解為一個穩定運作的空間系統,而是呈現為訊號錯置與資訊無法對齊的狀態。影像、文字與聲音彷彿陷入彼此無法轉譯的斷裂之中。這種狀態,正呼應 Collier 與 Lakoff 所描述的當代安全困境:關鍵系統的治理不再純粹是「物理」上的問題,雖然物件本身看似沒有被完全摧毀,只要其協調性與可預期性被破壞,社會秩序便會陷入高度不穩定。

中國在過去三十年內加速基礎建設的工程,不只在國內,也依靠著壓倒性的建造力在其他發展中國家大舉建設,累積其全球的政治經濟影響力。在中美競逐之下,Dan Wang的書《極速:中國對建設未來的探索》(Breakneck: China's Quest to Engineer the Future, 2025)指出,中美兩國最大的思維差異來自於,中國是「工程帝國」,而美國是「訴訟帝國」。他強調中國國家機器善於應用工程思維,集中資本並以壓迫性的政策快速推動大型基礎建設(例如高鐵),雖然不符合成本效應,但卻是國家戰略的重要一環。相對地,美國在複雜的法規程序之中延遲發展,導致阻擾創新的思維與工業的衰敗。在美國華府,近年也不乏對「中國模式」欽羨的聲音,但這種對「建設」的迷思,忽略了這是統治邏輯的一部分:壓制個人權利、忽略程序的正當性,以及缺乏對政府的問責機制。

賀子珂,《亂碼城市》,2023,錄像、立體聲,16 分鐘,尺寸依空間而定,與CineVoyage 共同製作,由VH AWARD of Hyundai Motor  Group 委託製作。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亂碼城市》透露了關鍵基礎建設的高效與脆弱,其實是來自於一體兩面的問題:正是因為它們高度有效、緊密連結、彼此依賴。例如,雲端的資訊依賴數據中心的穩定、數據系統依賴能源供應、交通依賴通訊資訊與行政調度,這種「網絡化」結構使得系統在正常狀態下緊密且快速,但同時也意味著,只要某一個關鍵節點(node)失效,就可能引發連鎖崩潰。中國治理模式的高度集中,以及對於同步性的強調,恐是其治理邏輯的最大脆弱性。失序將以零星的方式受到地方的控管,但整個體系依照單一中央機器的運轉,終將有失序的一刻。當下依靠的即是活生生的人性,他們必須憑靠記憶,回想城市的面貌,在複雜的交通樞紐中,找到出路。像是賀子珂藝術家說的:「在貴州的地底,會看到鐘乳石上的水一滴一滴掉下來,幾萬年後它的下方就會長出一塊新的石塊。我們日常好像只注意到眼前的事情,忽略了很長時間之前或之後的變化。」

在低吟之中指認帝國的脆弱性

帝國之所以難以對抗,並不是因為它總是以暴力現身,而是因為它往往以「受害」、「秩序」、「效率」的語言出現。它透過聲音塑造感知、透過基礎建設塑造對「進步」的想像,讓統治不必被不斷宣告,便能被自然化為生活本身。正因如此,帝國最成功之處,不在於說服人們相信它的偉大,而在於讓人們逐漸失去分辨的能力——分不清何為治理、何為控制;何為安全、何為監視。

本屆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並未以宏大的敘事直接命名帝國,而是選擇在聲音、物件、制度與失序之中,讓帝國從無所不在卻又缺席的狀態中具象地「現形」。這些作品共同指出,當代統治的核心,不再只是領土的侵略和佔領,而是對關鍵系統的掌控、對感知節奏的調度、以及對歷史敘事的壟斷。從納粹與蘇聯的廣播宣傳,到殖民政權以測量與標準化包裝的看似中性的治理,再到數位化與工程加速主義所打造的當代數據監控,統治的形式不斷變化。從表面上看來,帝國治理似乎比起民主制度的權力制衡與緩慢有許多的優勢,不過,這些藝術作品透露了帝國治理潛在的脆弱性:當掌權者一旦判斷錯誤或遭遇干擾,治理的正當性則容易全域連鎖失效。無論是電話線路的技術漏洞、殖民制度下的藏匿路徑,還是資料中心崩潰後人與人之間重啟的親密連結,這些縫隙提醒我們,帝國並非全然無懈可擊。真正支撐社會的,是人們在失序之中仍然可以記得彼此、辨認彼此的能力。

回到台灣當代面臨的地緣風險與民主韌性之問題,複製中國模式是絕對不可取的路徑。與其將視野放置在「速度」,我們更應該建構「韌性」的工程。韌性強調的即是分散、可替代、與可恢復的能力與反應力,避免當一個節點倒下或被攻破,全社會跟著瓦解的風險。《地平線上的低吟》邀請我們感受的,或許正是這樣一種聆聽:在充滿噪音、加速與單一敘事的世界裡,重新尋找那些微弱卻持續延續的低吟,拒絕被高速、加工與複製。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在帝國競逐之間,辨認它們的走向,並為另一種未來保留生存的空間。

 

【展覽資訊】

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

展期:2025.11.01-2026.03.29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

官網:https://www.taipeibiennial.org/2025/

 

文獻參考:

提摩希・史奈德(2023)到不自由之路:普丁的極權邏輯與全球民主的危機。

聯經出版。

古斯塔夫・勒龐(2023)。烏合之眾: 為什麼我們會變得瘋狂、盲目、衝動? 讓

你看透群眾心理的第一書。臉譜出版社。

Collier, S. J. and Lakoff, A. L., (2008). The vulnerability of vital systems: how 'critical infrastructure' became a security problem. In Securing 'the Homeland' (pp. 17-39). Routledge.

Wang, D. (2025). Breakneck: China's Quest to Engineer the Future. W. W. Norton & Company.

Pomerantsev, P. (2024). How to Win an Information War: The Propagandist Who Outwitted Hitler: Public Affai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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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 極權治理的噪音與裂縫:「2025台北雙年展」中的帝國基礎建設與不可見的戰爭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709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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