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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間隙之中

穿梭城市與記憶的那道光

2025-11-17 回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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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桃園市原住民族文化會館,觀看〈LIKAT LIKAT城裡的那道光-都市原住民特展〉。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個關於「城市生活中的原住民」的主題展,但一路看下來, 才發現那道光其實不只是照亮城市的,而是關於記憶、離散與回望。這個展覽像是一 段慢慢穿越的旅程,在都市的縫隙之間,新找回與土地、文化還有自我之間的連 結。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並不是展覽中眾多的裝置或影像,而是兩個展廳之間那一道不明顯、卻極具張力的「間隙」。它像一道無法完全跨越的縫隙,既是空間的分隔,也是世代、經驗與觀看方式之間的距離。這個距離,讓我看見原住民族城市經驗的多層 次,歷史被拆解又組、身份在城市裡反覆摸索,以及那份在流動中尋找位置的韌 性。 

第一個展廳彷彿一座工地,鋼筋、石頭、襪子與手套堆疊成一種熟悉卻異化的都市語彙。這些物件不只是勞動的象徵,它們也記錄著身體與土地的分離,從赤腳貼近泥土,到穿上襪子隔絕塵土的那一刻,一段隱形的遷徙史展開。詩人溫奇的詩選字〈風 吹南島〉,〈誰在乎〉與〈剝落的日子〉穿插其中。遠洋、板模、司機、坑道礦工, 那些九〇年代進入城市的族人,成為都市建設的無名主角。詩在展覽之中,不只是文本,而是一種時間的召喚,讓這些被勞動形塑的生命,重新回到觀者的視線中。當觀者在喧鬧的工地意象中停下,閱讀這些文字的片刻,展場才真正開始呼吸。 

 

但這樣的展場語言,也暴露出符號的限制。滿布的工地物件雖然強烈,卻可能讓人瞬間被拋入一個「被想像的原民都市」框架之中。那些疲倦、幽默、無奈、與柔軟的日 常情感,往往被硬質的符號掩蓋。紗網的存在特別引人注目,那種半透明、低功能的材質,彷彿提醒我們,原住民族的都市經驗,並非單線、樂觀或完成式的故事,而是一種暫時、甚至可能是破碎的存在。 

穿越進第二個展廳,氣氛明顯轉變。微光籠罩整個空間,光線不再刺眼,反而是柔軟地浮動在珠簾與影像之間。珠簾、羊毛氈、味覺裝置取代了工地的沉。門口珠簾那八萬八千顆珠子,象徵八萬八千位原住民族,構成一種「集體相遇」的視覺經驗。桃園十六族皆在其中,提醒我們城市早已成為新的族群聚落。祭儀不再只在山林部落舉行,也在都市公園與社區間延續,文化在流動中找到新的節奏。

 

羊毛氈作品回應外來宗教與原住民族信仰之間的張力。那並非單純的衝突,而是一種連結,一場關於信仰與身體的再協商。創作者在這裡多屬第二代城市原民,他們不再執著於被觀看的「原民性」,而以跨文化的語彙自由轉譯自己的經驗,走向「再現者」的主體位置。在這個展廳裡,影像紀錄成為關鍵的語言。整個空間以微光映照著 受訪者的臉龐,那些畫面來自展覽團隊長期的田調查與訪談。 

他們之中,有舞劇團長林晨恩,帶領多元族群團員把部落歌舞轉化為舞劇,讓文化在都市的校園與社區間被新理解;有青創者林家瑜,透過桌球教室讓孩子在運動中學 語言;有校長黃進成,在偏鄉推動雙軌教育,讓學校成為部落的延伸;有偏執狂樂團主唱洪鈞德(阿德),用搖滾與祖靈對話,在音樂中構自我;有餐廳經營者馬耀喇 外,用料理與廣播分享部落故事;有歌者陳靜雄,帶青年新唱出族語與信仰;也有建築師傅王金木,從工地走入部落社區,以勞動之手新建構「家」的概念。 

 

這些影像在牆面上,觀者不再只是觀看,而像是在聆聽。那些訪談的語氣、呼吸與停頓,與展場空氣一起振動,構成了群像。這些故事不只是被展示的內容,更是一種方法的實踐,策展人、研究者與受訪者在鏡頭前後共構出新的關係,讓展覽從「物件的凝視」轉化為「聲音的對話」,而觀者的身體,也被邀請參與這場持續生成的故事。 

另一個有趣的介面是「原民膠囊」,一個以味覺為媒介的參與式設計。展覽邀請觀者 親手取下一顆顏色各異的膠囊,在理解和經驗之間,味道與問題同時浮現。「靈魂拷問」掛在一個大哉問「我從哪裡來」之下,並置著一幅地圖。問著你從哪裡來,你是否留在這裡,以及最終如何看待自己。這些問題並非要得到答案,而是引導觀者以身 體的方式新思考身分。 

 

味覺在這裡不只是感官體驗,它成為記憶的開關。鹹、苦、甘、辣的變化讓人意識到 文化不僅存在於語言與影像之中,也潛藏在身體的反應裡。這樣的設計將展覽從「觀看他者」轉化為「折返觀看自己」的過程。當觀者感受陌生與熟悉並存的滋味時,原住民族的經驗不再只是被展示的對象,而成為一面鏡子,映照出都市主體與邊緣之間錯綜的關係。 

這種參與式的轉向極具象徵意義,它讓觀者不再停留於距離的凝視,而是透過味覺、 記憶與反思的交織,暫時進入一種共享的位置。膠囊在觀者經驗的短暫時間裡,所有關於文化與身份的界線也變得模糊。那一刻的共同體驗,或許正是展覽最溫柔、也最 具批判性的時刻,提醒我們,理解他者的第一步,往往是回到自己的身體。 

這樣的體驗,讓人新意識到展覽也是一種中介,連結觀者與被觀看者,也展露出展 間的距離,以及內容的差異。從工地的粗糙質地,到珠簾的微光與膠囊的味覺,整個展覽其實正是在不同層次的感官中,構築出一條回返的路徑。那條路徑既不是單向的凝視,也不是被動的理解,而是一場緩慢的靠近,在觀看、傾聽與品嚐之間,城市與部落的界線被反覆擦亮,最終化為一種能被感知的存在狀態。 

這正是那道「間隙」的意義所在。它不是缺陷,而是一種邀請,邀請我們在不連續之 間理解歷史,在空隙中新辨識城市與族群的關係。那裡既有距離,也有可能;既是缺口,也是橋樑。在這個間隙裡,我們學會的不只是觀看原住民族的城市記憶,而是學會如何在斷裂與流動之間傾聽。

 

 

我最喜歡的,正是準備離開之前的時刻,手裡還留著膠囊的味道。而那三個提問像是沒有要被解答的語句,卻在離場之後仍持續在口中、在心裡發酵,讓人意識到,展覽 並沒有在出口結束,而是以一種「咀嚼式」的方式延伸到日常之中。那種微妙的餘韻 提醒我們,原住民族的城市經驗並非一段被觀看的故事,而是一場持續需要被回應的 對話,而我們,作為觀者與參與者,也因此成為這場對話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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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果葶 在間隙之中:穿梭城市與記憶的那道光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70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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