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盼望什麼?
鋼筋水泥平房,和阿美族老船員的「激進盼望」(radical hope)
往哪裡這個樓梯
我在'Etolan(都蘭)的家附近有一棟鋼筋水泥平房,跟其他的solafu(外來語,是水泥平房的意思)沒有兩樣,但一進門,就看到一座樓梯──矗立在客廳後面。 而樓梯通往哪裡呢?
它期待著未來的第二層樓...
1975年,主人跑了三年遠洋漁船,「千辛萬苦走天涯」,才看到新家落成。那時候因為經費不足,所以二樓還沒能蓋起來,但樓梯替主人保存了希望。自1978年以來,已經三十幾年,樓梯依舊只能通往那尚無法建造的二樓。沒有二樓,只有一樓的屋頂。屋頂雖方便曬衣服,不過樓梯不是為了屋頂而設。平時,它只能幫主人堆放一堆不常需要、但沒心情丟掉的東西而已。有時,它真的懷疑,主人何時讓它發揮存在的意義?家人旅北的旅北,旅高的旅高,家裡如此,它要怎麼辦?樓梯無法搬家,它卻留在家裡,期待著,期待著…
默默地當做未來改善的標誌 (index) 的它,早就習慣了;有了它,主人不易絕望。
我想,就算你來部落,你應該沒有注意到它。其實,整個鋼筋水泥房跟一般台灣鄉下同年紀的房子太像。我曾尋找其他特徵來詮釋,但每當提起其屋頂幾根凸出的鋼筋,總會有人回答:「在太魯閣族部落也有」、「台灣到處就這樣」,類似的結構甚至在土耳其也會看到。我們無法否認,‘Etolan 部落的鋼筋水泥房跟其他部落、農村,甚至異國70-80年代的solafo房大同小異,毫不起眼。 'Etolan的鋼筋水泥房跟其他現代住宅具有圖像關係 (iconic relationship);但我們忽略了,它表現出恰好正是它的意義:因為通過它,主人 (族人)脫離了主流社會對族人原始、落後的刻板印象,成為「相似現代」。對,我們沒有注意到,它才是現代的圖像。
此種住宅不能呈現文化差異,因此,以異己為研究課題的人類學,似乎無法將它納入研究範圍──它難以成為一個代表原住民族的流動象徵 (circulating token of indigeneity)。
但是,不呈現文化差異卻正好是鋼筋水泥房的文化價值。當我們仔細看前後的不同地板,幾種不同年代流行的瓷磚,走上期待二樓已然幾十年的樓梯,我們會慢慢發現一個家族的歷史感受。就算主人健忘,當年希望的標誌尚在,樓梯一直在那裡,期待著。
通往未來第二層樓的樓梯有自己的「家族」,以不同媒介不斷地表達希望:堆起的保力達瓶、念玫瑰經的念珠、詩歌和彌撒書本、當年學的一首西班牙語歌曲,都是懷抱希望的原住民性(hopeful indigeneity)之物。
激進盼望
充滿希望之原住民性迥異於文化、政治精英所推廣的原住民形象,而這個差異,剛好對應原住民面對「移民型殖民社會」(settler colonial society)的兩種模式:
(1)新傳統主義 (neotraditionalism)
(2)激進盼望 (radical hope)
如果新傳統主義已形成優勢論述,激進盼望卻屬於一群阿美族──特別是老船員──的文化實踐;而這種文化實踐,如美國哲學家Jonathan Lear所提及,是「面對文化毀滅而產生的倫理」。在他的著作Radical Hope: Ethics in the Face of Cultural Devastation(激進盼望:面對文化毀滅時的倫理),Lear 藉由美國 Crow 原住民族的領袖人物 Plenty Coups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經驗,探討倫理與文化存活(cultural survival)議題,並且由Crow族歷史經驗提出激進盼望 (radical hope) 的概念。
如同其他美國原住民族,Crow族因歐裔移民的殖民軍隊、經濟勢力來襲,而失去其傳統領域,以及賴以生存的北美野牛,造成美國中西部大平原文化的迅速崩潰。在文化崩潰過程中,做人的核心價值、良好生活的概念 (concept of a good life)等倫理結構被瓦解。Lear指出,Plenty Coups 這位領袖人物以「激進盼望」來應付文化崩潰的事實。Plenty Coups的經驗使我們重新思考康德的問題:「我們可以盼望什麼?」(For what may we hope?)
激進盼望的特性如Lear所說:
激進盼望之所以激進,在於其指向一種超越當前所能理解的、未來的善 (goodness)。而激進盼望所祈望的善,是抱此希望的人尚缺乏適當概念來理解的善。那麼此希望的正當理由是什麼呢? (Radical Hope頁103)
當一個文化脈絡所產生的自我概念和世界觀變成脆弱時,激進盼望是一個存活方式。Plenty Coups 知道傳統生活方式以及價值觀已面臨消失,不過他一直抱持希望。一方面,他是傳統文化臨終的見證人;另外一方面,他對後代也有一個交代:Plenty Coups瞭解西方文明的來臨對傳統文化是一個無法否認的災害,雖然不知道未來的Crow族要如何做人,但還是要為了存活而向前走,希望Crow族將產生一種西方文明之外 (替代西方文明)的新興文明。奇異的是,Plenty Coups只知道未來的Crow族無論是生存方式、自我和異族觀,一定跟傳統不一樣,但是他相信有一些來自傳統的倫理、智慧、價值,會提供存活的路線。
激進盼望戳破了新傳統主義無法真誠面對的事實──亦即傳統文化的沒落。新傳統主義想像的文化復振,如西方基督、天主教被推翻,或回復跟隨野牛的遊牧生活,激進盼望者都會拒絕。舉一個台灣的例子,如果新傳統主義者說:「我們為了幾袋麵粉放棄了傳統信仰,這種代價很不值得,趕快回復傳統信仰」,激進盼望者會回答說:「麵粉可以吃,麵粉袋也很好用。」。
激進盼望者的口頭禪是:「時代已經改變」。
鋼筋水泥屋做為盼望的媒介
Lear 所介紹的激進盼望,在當代阿美族部落十分明顯,我們只要看一棟一棟的鋼筋水泥屋,就能見到其軌跡。因其結合在地的物質慾望與政府「改善平地山胞生活」政策的運作,鋼筋水泥屋堪稱開發計畫與在地情況的中介。
無論是入遠洋漁業或蓋鋼筋水泥屋,都有政府催促並動員的證據。1976年教育部曾協助高雄漁訓所及遠洋漁業公司鼓勵國中男生跑船;1972年行政院在改善山地生活計畫中強調,有關單位應輔導平地原住民蓋穩固、衛生、舒適的水泥房來代替茅草屋等「臨建」。當我跟老船員討論他們用幾年遠洋的血汗來蓋的房子,他們多半會說,他們要給家人一間穩固的住宅。這些重複的用詞乍看指向執政者的文化霸權 (hegemony),不過霸權的基礎應該是利益的匯合,除了國家開發計畫以外,船員回應了阿美族性別意識以及阿美族親屬結構的運作。
換句話說,國家不完全是用強迫性的手段來使阿美族人改住鋼筋水泥屋、或將入贅婚轉換成嫁娶婚等巨大的社會改變,反而,這些生活轉變來自阿美族女人和男人渴望現代生活的有限自由 (limited freedom to desire modernity)。
如果我們要瞭解這一段歷史,最好的方法,除了搜集部落有關茅草屋的回憶、當年部落失火的口傳歷史、蓋水泥屋所需的人力、經費如何籌備等資料以外,還可以透過民族誌想像(ethnographic imagination) 去探討水泥平房的生命史,和寄託於solafo的各種感受。因為solafo等物,是一個世代欲「成為現代」的心神專注之物 (object of cathexis);我們可以通過分析鋼筋水泥屋,瞭解1970-1980年代激進盼望所產生的倫理和文化情結。
我們的欲望或許跟他們當時的欲望不同,所以很難以體會solafo的感受。我們的文化認知及政治理念,隨著多元文化主義在台灣成為主流論述,也偏向新傳統主義。因此,一間設有傳統木雕復刻版的茅草屋,比較吸引我們的注意,無疑的,這種象徵性營造好像值得我們的支持和掌聲。不過,我自己卻要為那座通往未來第二層樓的樓梯加油,它才是一個無法被主流社會利用的信物,它是激進盼望給我們留下來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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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永德 (DJ Hatfield) 我們可以盼望什麼?:鋼筋水泥平房,和阿美族老船員的「激進盼望」(radical hope)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4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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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 感謝分享!
我也在一些角落看到了這樣的景象, 你的見解讓這樣的景象本身詮釋了更多意義
受教了。感謝/
謝謝阿德老師。很久之後看到這篇文章,很有共鳴。
我在2004第一次去蘭嶼,當時全島都在拆除(國家強制的)海砂屋國宅,自力建造水泥房。空間規劃、搭鷹架、灌水泥,都是族人自己來。我在友人的友人家看到和圖片中非常相似的樓梯:沒有扶手的「危險」樓梯,通往還沒建起來的二樓。樓梯空間設計得很「奇特」,轉彎時還會擔心撞到頭,當時我還在想是不是傳統家屋的空間特色在自立建屋中的某種變形。
我的想法還是新傳統主義,但對當時的蘭嶼朋友來說,「激進的希望」才比較接近他們的想法。而我在那麼多年之後,看到這篇文章,才意識到。這篇文章的形容實在是太貼切了。
蘭嶼人會稱水泥灌漿為solab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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