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也很好』
照護與科技防疫的共舞
大年初五,正當台灣人還在慶祝農曆年假期的尾巴時,我們一家人貓五口,從冰雪封天的波士頓展開了一場超過一萬公里、歷時二十四小時的返家之旅。這場在疫情之中的跨國搬家,不僅讓我們見識到「台灣模式的科技防疫」如何成功地在已超過一億人染疫的全球大流行中,將病毒防堵於邊境之間、社區之外;更讓我們親身感受到所謂的「台灣模式」並不是冷冰冰的科技防堵,而是充滿關懷與照護的人與科技的協作,是人類學家 Emily Yates-Doerr 筆下,「反英雄式照護」(anti-hero care)與防疫科技共舞的探戈。
自從 Covid-19 全球大流行開始,數位遠距成為許多國家日常生活的新常態,以「零接觸、零病毒」(contact free, virus free) 的方式中介著人與人的社交互動。過去一年多,我生活在疫情嚴峻的美國,很少與人面對面。我的日常用品、生鮮雜貨仰賴線上購物,就醫看診透過遠距醫療,上課開會以 Zoom 進行,連孩子常去的說故事唱跳時間,都變成網路互動。數位科技讓人們得以在病毒肆虐下保有基礎的社會生活,但也帶來新的挑戰與問題。不管數位社交障礙甚至精神壓力、數位落差帶來更大的社會斷層、遠距課程造成學習效率低落、以及數位生活下性別家務分工失衡等等。
在台灣,日常得以繼續保留見面三分情的人味,仰賴的也是科技協助的邊境管制。在這趟返家之旅裡,行動電話成為我們我們闖關的鑰匙,它不僅替我們表明身分、驗證健康,更化身為我們的數位分身,以訊號的持續存在,代表了我們居家檢疫的決心。
年節前夕,秋冬防疫專案啟動,邊境管制也有許多新的政策變化。不只要求登機前三日內的核酸檢測報告,更嚴格規定一人一戶居家檢疫。早在出發之前,我們便透過二十四小時無休的1922專線詢問回台相關細節。透過Skype撥出越洋電話,帶著滿滿疑問的我,總是在1922專員親切口吻的回答中感到安心不少。
Line 則替我們省去了跨國長途電話的需求,輕鬆敲定防疫專車接送的時間。在對話框那頭,時而是 Line 機器人的文字提醒,時而是真人彈性且溫暖的個人化服務,彼此補足時間的缺口,讓日夜顛倒的時區,變得幾近零時差。
驅車前往紐約機場的路上,我們登入入境檢疫系統。系統很簡潔,沒有太多花俏設計,而是清楚的警示著居家檢疫的注意事項,然後一路填寫個人資料、台灣電話、和防疫住所後,便能完成登錄。表單的最後一頁,提醒著要儲圖於手機,作為機場通行的密語。
我小心翼翼的收好手機,保存電量。這支隨我從加州流浪至麻州的手機,是我異國生活的多拉A夢,它既是我的地圖、我的手電筒、我的記事本、我的行動銀行,更承載了我生命記憶的吉光片羽——貓咪翻肚撒嬌的照片、家庭日出遊的雜記、寶寶第一次走路的影片等等。現在,它多了一項任務,作為這場跨境大冒險的關鍵鑰匙。它需要保持警覺、精神飽滿,以便在遇到哨兵時可以隨時亮出傢伙。
連帶著我們的口罩與全身防疫裝備,我感覺自己在進行一趟祕密任務,而成功的要件是保護我們的數位分身(手機)通過國境,不被殲滅(沒電)。
紐約機場,往昔車水馬龍的出境大廳不在,只剩三三兩兩旅人,各自包裏在形態不同的防疫裝備裡,散得極開。我們三人兩貓近十箱的行李顯得特別引人矚目。唯一主動接近我們的,是拿著旅客健康聲明書的地勤人員,他一靠近,就先索取第一個通關密碼:核酸檢測報告。
我在心裡演練過數十次這個場景,務必追求最少的(病毒)暴露、最快的通關,無奈我們人貓團隊實在太龐大,一舉一動都特別笨拙。地勤人員耐心的等待我操作手機,用力放大檢測報告的文字,比對我們的資料,還體貼的幫我推著一車滿滿的行李走到櫃台。終於過了第一個關卡。
緊接著在一陣慌亂裡,我們完成了報到、並把行李和貓咪送上飛機。而人呢?除了核酸檢測報告證明我們的健康清白,還得脫衣脫鞋脫電腦,一一通過 X-Ray 電眼掃描。然後再快速回收物件,一個一個消毒。我近乎偏執的用酒精細細擦拭我的手機,以免我的數位分身染疫。在一陣手忙腳亂後,我們終於安然的坐在飛機上了。
「請將手機轉到飛航模式。」空服人員提醒著。這句再平常不過的搭機對白,終於讓我們一路掛在心上的大石頭放下來,「只要16個小時,我們就到家了」。
跨時區的飛行徹底打亂我們的生理時鐘,空服人員送上的佳餚也因為高空壓力變得索然無味,直到我們追到太平洋東岸升起的太陽,機器鳥翅膀下的島國愈來愈大、愈來愈清晰,我們終於落地了!
第一件事,換好台灣的 sim card,打開我的手機訊號。疫情指揮中心的簡訊第一時間傳了進來:「歡迎來到台灣。」「此連結為您的旅客居家檢疫申報憑證。」
早就耳聞台灣入境檢疫系統,結合網路和電信服務,做的極有效率,沒想到,我們人還沒踏出飛機,就已收到關懷。
我們撿拾孩子玩得散亂的玩具,大包小包狼狽地走下飛機。眼前,一排穿著背心的服務人員已經拉開一個安全距離,招呼著下機的旅客:「歡迎回國,請打開你們的手機收簡訊。沒有台灣門號的請右靠走到前方辦理。」「來來來,我教你,點開這個連結,把這兩頁截圖唷!」「小朋友跟媽媽的門號嗎?她的申請書也要截圖。」許久沒有被這麼溫暖的台灣腔問候,我差點想擁抱她。但是防疫距離拉好,我們快速完成作業,往下一關前進。進海關前,又有一個哨站,數張桌子和服務人員一一檢查我們的截圖,並且說明居家檢疫的注意事項。「三月四號就可以出關囉,還是要把口罩戴好戴滿喔!歡迎回國!」接著,一路被指引往海關。機場因為疫情人煙不多,很快就排到我們,「麻煩把口罩脫下來唷」,我把自己和懷裡寶寶的口罩脫下,狠狠的吸了兩口故鄉的空氣,一如往昔帶著島國潮汐的溫暖味道,「歡迎回國!」海關人員說。
我們的檢疫之旅還沒結束,只是開始。全身連鞋底都消毒後,搭上約好的防疫專車,住進了即將隔離十四天的住所。路上,我用手機訂餐平台點了想念很久的蛋餅豆漿,在我們抵達十分鐘後正好送到。不久後,里幹事也來電。「李小姐你好,歡迎回國,記得這十四天手機不能關機喔!」
往後的每一日,我們仰賴手機訂餐、仰賴手機接收關懷電話、仰賴手機請人收垃圾、仰賴手機證明我們足不出戶。我們雖通過海關,卻宛若身處邊境之間的真空地帶。透過以手機電信訊號所設立的「電子圍籬」系統,被置放於防疫泡泡之中,等待時間證明我們的健康。
這個等待,是安心的,是平靜的。房子外,再也不是充滿看不見病毒的國度,再也不是封鎖而蕭條的冰封之城。
我是一個研究數位的人類學家,我關心數位人權,也討論資料政治。疫情期間,數位監控系統是否有違害人權的問題一直是我所在意的。已有不少社群伙伴與前輩學者在探討「電子圍籬」的隱私與法律授權,又或者邊境系統和健保的勾連是否會有侵害隱私的疑慮。
這些都是重要的發問。但一路從美國返台,親身體驗台灣科技防疫的作法,我卻備感安心。安心的是,我感受到,在科技後滿滿的人以及關懷。那些藏身在 1922 專線或是 LINE 對話框後的服務人員、那些在機場內引導我們如何使用系統的邊境人員、那些在海關第一線接觸潛在染疫者卻仍保有溫暖微笑的海關人員、那個協助我們消毒搬運行李的運將大哥。是這些人,撐起了「台灣模式的科技防疫」。是這些人的關懷與照護,讓我們願意暫時讓渡權利,去換取社區的安全。
研究照護 (care) 著名的人類學家 Annemarie Mol 說「照護是去領會、去尊重、去滋養、甚至去享受會老朽的身體 (a matter of attuning to, respecting, nourishing and even enjoying mortal bodies)」。照護強調持續的行動與實踐,以及作選擇的過程中,那些彈性的、關係式的、來來回回的互動、協商、與情感交流。有些人將照護與科技對立,彷彿前者是情感的實踐,而後者是理性的計算。但事實上,科技也需要照護,來讓科技的操作得以更符合當下每一個變動的情境。
另一位人類學家 Emily Yatees-Doerr 更是以自身「失敗的田野」,指出光彩奪目的成功敘事過度強調英雄式的個人成就,是父權與殖民式的知識產製。人類學家的田野 (正如我們的跨境大冒險),往往並不「成功」,也難以「完成」。她提出「反英雄式照護」(anti-hero care)一詞,提醒我們不需要一肩扛起,因為照護是關係,是行動,是實踐,它「為失敗打開空間」。
同樣的,台灣科技防疫的成功,並不是英雄式的故事。在鎂光燈下抗疫明星的背後,是不斷在危機與挫敗中學習的指揮總部、醫護人員、邊境守衛、科研人員、社區學校的服務者,是「反英雄式照護」與防疫科技共舞的成果。兩者相加,才能大於二。
STS學者 María Puig de la Bellacasa 說,照護可以在「與憂患共存的當下」(troubled presents),打開『這樣也很好』的可能性 (as well as possible)」。
這樣也很好。在疫情肆虐一年多,對人們的身體與心靈已造成不可抹滅的傷害後,能夠一家人平安返台,只是在暫時被關在電子圍籬裡,我想,這樣也很好。
本文採用 創用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3.0 台灣版條款 授權。歡迎轉載與引用。
轉載、引用本文請標示網址與作者,如:
李梅君 『這樣也很好』:照護與科技防疫的共舞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861 )
回應
* 請注意:留言者名字由發表者自取。
不是 Emily Yatees-Doerr ,是Emily Yates-Doerr。
謝謝樓上,已校正
發表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