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民族誌影展]文化的相遇與連結
本次影展中的「跨文化相遇」(Cross-cultural Encounters)這個次主題下有三部電影,分別為《Ta`u 存在》(臺灣)、《Che’lu》(臺灣)、《針針見毒》(Dope is Death)(加拿大),各自敘述在遙遠不同的人群,因為某些奇特的機緣與條件,開啟了互相之間認識、學習、挪用甚至衝突的可能。這些遭遇的動力,可能來自商業貿易、戰爭征服、族群遷移、政治運動等不同的需求;而交流所帶來的效應,也是從毀滅死亡,文化復振、到社會改革都有。當然,「文化」本來就不是靜態的、清楚劃分的整體,文化之間的交流、採借、變動一直是常態。然而文化之間的撞擊與火花,在17世紀後西方殖民主義的擴張背景下,進入了一個加速與擴張的狀態。到了當代,大眾傳播媒體無遠弗屆的滲透,更讓人、知識、概念流通的管道與速度,往往以令人難以想像的方式,不斷地在世界各地的角落中,再三被結合、重組、挪用去成就不同的社會功能。
本主題的三部電影各自以細緻同情的觀點,讓我們見識到不同在地社群的繁衍與創意,常常會以一種你未曾想過的形式,出現在你未曾意料的地方,見證文化頑強的生存能力與無法被壓扁的生命力。這種堅毅的性質,呼應這本次民族誌影展的總主題「新日常」,在危機與災難成為當代生活的常態時,我們習以為常的知識與規則,突然都不再是足以安身立命的基礎。文化之間無可預期的交換採借,廢墟之下的殘存脆片,卻繼續提供災難存活者不同出路與可能。這種跨時空的智慧超出有限的理性知識,需要人類學家、民族誌工作者,在生命經驗的現場繼續提供人們想像與希望。
《Ta`u 存在》是臺灣的紀錄片導演林名遠的作品,以1636年臺灣西南外海的小琉球島,當地原住民被入侵的荷蘭人帶著放索社和新港社的幫手所屠殺的事件開始,敘說最初居住於臺灣西部平原的原住民族,400多年來的悲歡命運。導演使用了大量的荷蘭的古文書、學者、文史工作者的訪談、重建歷史事件的動畫,當代平埔族群的文化復振活動紀錄等等,拼湊出一段既悲傷又懷抱著希望的歷史。
住在臺灣西部平原的原住民族,因為優越的海上貿易戰略位置,在17世紀吸引了來自荷蘭、西班牙的貿易公司注意,開始了一連串的征服、討伐、統治的措施。臺南平原上幾個西拉雅族的大部落,新港社、蕭壟社、目加溜灣社、蔴荳社突然地被捲入這場殖民主義的浪潮中,逐漸被分化、鎮壓、臣服,成為這套新生產交換體系的一部分;流失大多數賴以為生的土地、逐漸地喪失原本的生活方式。這些原本沒有文字的民族,也因為強勢的外來者掌握了發言與詮釋的管道,成為了所謂「沒有歷史的人」。
然而諷刺的是,因為荷蘭傳教士的積極傳道、翻譯聖經,以臺南安平為中心的平埔人開始使用羅馬拼音來記載重要的事件,其中以新港文書最為有名。而繼續往臺灣中部擴張的荷蘭傳教活動,同樣留下一些文字的紀錄,而這些經文、詩歌、文書,原本為殖民事業服務的媒介,來到當代卻成為平埔復振運動最重要的依據與資源。荷蘭時期引入的漢人移民,在短短的一兩百年間,快速取代了原住民的地位,將臺灣西半部的平原與近山區都轉化為密集的農耕地,以契約為據的私有財產制也成為土地使用的主流。平埔族在社會經濟上被邊緣化,宗教祭儀上也被各種漢人信仰所影響甚至取代,連社會認同都已經非常薄弱。而這些殖民時期文化遭遇所留下來的各種非中文的拼音文字紀載,意外替我們留下了復振語言與文化的元素。原本鎮壓、教化的工具,成為今天重建、發明傳統最珍貴的泉源。歷史的智慧與文化的交會,往往無法用當下的遭遇與代價來評估,只要人們繼續生活、掛念,文化就會找到不同的出路。
《Che’lu》是達悟族導演張也海.夏曼的新作,講述一位關島原住民文化復振的領導者,ULITAO組織的創辦人Ronald Acfalle,從關島到臺灣尋找南島原鄉的心路歷程。張也海.夏曼導演的作品已經是民族誌影展的常客,2013年他拍攝《島嶼的記憶》,2017年發表的《尋路航海》都取得觀眾與評論者一致的好評。本片延續他一貫關心的主題,「海洋文化」的認識與重建,但把焦點從蘭嶼當地原住民的海洋生活轉向遠在關島的另一位海洋民族後代;敘述如何在當代無比艱難的美國殖民地情境下,試圖重建他們的航海文化,並積極保存造船的技術與航行的智慧。而Ronald Acfalle的探索,連結到臺灣這個最近被某些學者認定為南島民族原鄉的島嶼,開啟了這段訪臺的旅程。他在臺灣訪問了臺東的都蘭部落,參加了他們盛大的豐年祭;又到了蘭嶼,拜訪當地的造船匠師、經驗不同的行舟活動,並共享所有文化工作者對傳統消逝的挫折與哀傷。
關島的原住民處境,是一種表面風光但是實質脆弱與破裂的情境,我們雖然看到一些原住民的祭儀舞蹈以及社區中心的文化活動,但是這些節目還是以一種觀光風貌的方式在舉行,小孩子初次理解南島文化的方式是透過迪士尼的卡通Moana。昔日的生態環境已經被戰爭摧毀,過去的語言也已經剩下一些單字,人們從小就進入白人的教育體制,傳統智慧已經沒有昔日的權威。ULITAO的文化復振者在這樣艱困的情境中,推出重振傳統航海生活的計畫,鼓勵年輕人,參與從砍樹修整、建造船隻到出海航行的實作;希望透過實作來體驗祖先的技藝與生活,突破現代教育體制哪種強調文本與意識形態的限制。
Ronald Acfalle透過關島國際南島文化節的交流,與近來南島起源的學術論述的影響,來到了臺灣參觀臺灣原住民的現況,特別是蘭嶼至今仍然保存的獨特捕魚文化、拼板舟的技藝,還有圍繞著芋頭與魚的生活。作為一位航海者,他最有興趣的一個問題就是南島原鄉的航海船隻與技術如何,是甚麼原因驅使祖先們離開原鄉隨著風,筏向廣闊的太平洋。
而本片透過他的對談與遊歷讓我們意識到21世紀的原住民運動已經來到一個全球連結的時代,不同的區域的民族之間透過各種國際NGO、藝術節以及文教組織,定期地有各種交流、訪問、學習與交換。而這些經驗的交流,造成原住民有更活潑的結盟關係、更多來源的文化創意、更多面向的政治想像,讓原住民的意義更為豐富也更為不穩定。
然而,我們也不應該忽略這樣的交流不會是平等互惠的,像關島這樣一個規模小、社群散、認同低的原住民族,文化上也許是弱勢,卻因為屬於美國統治,相對上NGO資源豐富,文化政治開放,具有英語優勢,讓他們更具有流動能力,擁有更多元的發聲的管道、反而能在這個國際空間中更具有論述的能力。這樣的發展、勢必也會對未來的國際原住民復振運動產生影響。
《針針見毒》(Dope is Death)是加拿大紀錄片導演Mia Donovan在2020年的作品。一部有關1970年代,在紐約市南布朗克斯區(South Bronx)出現的針灸戒毒診所興起與衰退的故事。這個故事的背景是美國毒品氾濫的1970年代,當時和平抗爭的民權運動與反種族主義走入瓶頸,激進的黑豹黨與波多黎哥獨立運動的青年領主黨(Young Lords)面對紐約布朗克斯區,那些政府放棄的貧窮有色人種,以及猖狂的海洛因毒癮,選擇採取更為激烈的抗爭行動,主張在美國境內推動民族自決。而當時美國政府提供的海洛因戒毒對策就是採用價格比較便宜、症狀比較緩和的處方藥美沙酮(Methadone)作為替代。但是這種藥物持續有高度的成癮性,進入這種戒毒途徑,戒毒者只是轉為由國家管制的依賴。為了擺脫這種依賴,這些左派組織決定引入針灸戒毒方式,一種不靠藥物不會繼續上癮的中國醫術。
有趣的是,這些組織在Mutulu Shakur等人的領導下,其實沒有人與中國有任何接觸,而是因為讀到新聞報導提到毛澤東統治下的中國,全民醫療制度中,赤腳醫生有用針灸戒毒成功的案例。在一番尋找後,一間加拿大蒙特婁的針灸診所,提供了他們獎助,為他們訓練了第一批針灸師,才開啟了這個既是社區醫療、政治啟蒙、社會改革的林肯戒毒中心網絡。然而這個成功的醫療體制,卻因為政治因素,最後在1980年代,因為美國政府切斷了他們的資金、逮捕了他們的領袖,讓這個原本持續推廣的服務中斷,只剩下一間戒毒所至今殘存。
這個移植漢人傳統醫藥技術來對抗海洛因癮的文化採借,發生在一個政治動亂的年代,當事者其實沒有與這套醫術的來源地有任何接觸,完全是因為左派的政治意識形態提供他們一種對中國革命的憧憬與想像,就貿然去推廣一種相當異類的知識技術。蒙特婁的針灸老師本人也沒有到過中國學醫,而是在歐洲跟隨一個愛好中國醫術的醫生學習而來。
文化的流動與採借出現在一個令人驚訝的情境,穿越國界快速地轉譯到另一個不同的脈絡,並取得新的意義,激起另類的計畫與連結。這段幾乎被遺忘的歷史,透過紀錄片的拼湊與重建,在當前這種瘟疫災難盛行的年代,觀來特別令人鼓舞欣慰。也許瘟疫阻斷了我們許多人與人接觸的管道、切斷了許多溝通的橋樑,摧毀了許多的家庭與親情,但是不同的文化流徑會繼續被發掘,不同的意義與技術會在不同的社群中被詮釋與應用,只要人們沒有放棄對未來世界的想像,文化從來不會放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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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開世 [2021民族誌影展]文化的相遇與連結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8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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