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婚禮的隱喻
謀殺與復仇
上個禮拜全世界最關注的事情之一,大概是英國王室威亷王子的婚禮。全球的電視台花了大筆錢買了實況轉播,讓世人目睹這對新人的世紀婚禮,宛如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王子與公主,盛裝坐著馬車駛向一個完滿的結局。媒體和評論家們津津樂道婚紗的設計,王子的軍裝,公主的美麗。其中最[社會學式]的評論是關於他們的婚禮為英國帶來的經濟效益,據說新人本來不想如此高調完婚,礙於執政黨的要求,為疲乏的英國經濟多少貢獻一下王室成員的責任,替英國人帶來一些賺錢的機會,不得不被迫演出貨真價實的皇室婚禮。
然而這個婚禮動人心魄之處還不在於威廉的英俊和其新婚妻子的美麗,而是他那美麗而早逝的母親的悲劇,似乎為這個婚禮作了最矛盾弔詭的戲劇背景。在婚禮轉播期間,他的父母三十年前成婚的畫面不斷穿插進來,他母親的身影也不斷地重現。與其說是在比較兩代人的差異,不如說是他母親淒美而悲劇性的一生將這個婚禮提升或轉化成一個具有延續性的歷史事件。這應該也是威廉並非第一順位的王位繼承人,卻仍引起世人矚目的重要原因。人們回想起當年走在靈柩後面未成年的王子,歷經父母的離異,母親的早逝,父親的再娶,如今終於長大成人,成立家庭。這意味著他終於可以脫離父親的掌控(也就是一個不能說父親不是的既定結構),可以稍微搞清楚他父母當年的故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或許,人們期待他可以真正的成年,掌控局面,進行溫和版的王子復仇記。
媒體像個高超的讀心術專家,不知不覺朝著這個暗地裡的戲劇主軸進行事件的敘述,說他那對老態龍鍾的父親和繼母,是這個婚禮中最尷尬的一對,因為所有人都在比較新娘和當年的黛妃,沒人注意這個在世的婆婆到底扮演甚麼角色?(換言之,被視作空氣)。鏡頭特別捕捉他那相較之下略顯灰黯的繼母不知所措的慌亂,在陽台上東張西望,不敢正視群眾。又說威廉被期待成為提升溫莎家族聲望的肩負者,這樣的說法多少暗指英國民眾三不五時以民調透露的,王位的繼承直接跳過查理,而由威廉接任。又以女王的長壽來暗示查理的繼承無望,明的暗的把查理視作英國人難以容忍的負擔。他的優柔寡斷,他的受控於心機重重的女人,當然最大的罪過是他對黛妃的殘忍和無情。
當年黛妃車禍喪生後謠言滿天飛,認為這是一樁謀殺案,事後更有人將這個[謀殺案]拍成電影。哪個才是真的?或許人們藉由這個謠言企圖說出真象: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王室謀殺案,雖然在一個合法的架構下默默進行。他不愛她,卻把她迎進王宮,只為了傳宗接代和掩人耳目,遮掩他和另一個難以成婚的婦女的戀情。他用漠視和婚外情逼迫一個無辜的女孩,在陰險的王室成為怨婦,終至走上不歸路,以難以找到真愛的短暫戀情,來為自己譜下斷魂曲。這裡面隱藏的是這個王子的殘忍、冷酷,一個無視於別人生命珍貴的冷酷,以及王室的世故和沉默的共謀。來自於民間的生命為何就可以在森嚴的王宮被賤視,人們對黛妃的封號:[人民王妃]或許正是企圖表達這樣的不滿和疑惑。甚至女王也在黛妃剛故世時被批為冷酷,一種由王室傲慢而來的冷酷。對黛妃的不公不義打擊著溫莎家族的威望,據說黛安娜剛過世時,是英國王室聲望最為危機的時刻。當年的工黨官員最近更爆料指出,喪禮中兩位小王子被安排走在靈柩後面,而非如他們的祖母所交代的待在座車裡,是為了替他們的父親阻擋可能遭受的民眾攻擊。
果然這場二十一世紀初的婚禮像是威廉和民眾共謀的歷史事件,一個悲喜劇的綜合體。新郎選在西敏寺而不是當年父母成婚的聖保羅大教堂進行婚禮,這裏是他母親喪禮的所在。婚禮的第一首聖詩是母親喪禮上的最後一首,妻子手上戴著母親遺留的藍寶石戒指。終於他說了,這個婚禮是獻給他逝去的母親-黛安娜王妃,事前並且說過,沒有人可以取代他的母親。媒體說,這下子他父親和繼母兩老更是不知所措,在這場婚禮裡成了局外人,或者說有點[多餘]。因為威廉刻意要繼承的是他母親的[歷史],一個被王室賤視和謀害的生命,一個接近大眾的心靈。他用他的小小的[貼心]作了一些暗示,對那個不容挑戰的家庭結構做了一些抗議,對期待他的民眾作了一些回應。因此這既是一個家庭,也是一個社會或一個國家的歷史劇,還處在現在進行式,尚未劃上句點。
這個驚心動魄的家庭謀殺案,因為他的王室身分而攤開在世人面前,昭示著人類對同為人類的他者的傲慢、漠視的暴力,不僅出現在戰爭場合,也可以在家庭的親密空間裡,在日常生活的點滴中,在看似合法的架構下慢慢釋放。由於查理的王儲身分,人們在這樁不幸的悲劇裡,看到的不僅是個人的行為,而是社會價值的行走在剃刀邊緣。女王可以選擇冷漠,英國民眾呢?王室的存在牽涉到英國認同的一部分,英國民眾或許難以因為這個失德的事件,廢黜具有強烈象徵意義的王室。然而這場世紀婚禮的敘事語調,卻有意無意要以威廉,同為王室的象徵,挽救那個失德的家族的形象。因為那個家族對於無辜行使的暴力,是英國社會共享的一部分,不僅烙印在當事者身上,也成為英國人共同的記憶。是個人的,家族的,也是國家的。因此她的文化意義就不只侷限在一個家庭,而是整體社會的文化建構。
人們對黛妃的紀念和難以忘懷,除了她的美貌、風采和慈愛形象,多少是對這個未獲平反和公開說明的罪過的自我療癒,一個未完成的文化建構工程。威廉的特殊角色,他不義的父親恰恰是其無辜的母親的加害者,當人們不斷暗示王位繼承的隔代傳承,也像是暗示著他,對他做另一種文化版本的召喚。透過這個現代版的隱喻的[弒父]過程,進行對那個尊貴的王位繼承者的看似不違法的暴力進行制裁。
法國的社會學家Michel Wieviorka曾經提出把[主體]這個概念引入社會學討論的可能。他說暴力是對身體與心理完整性的破壞,換句話說是一種對人類建構[主體]能力的破壞或妨礙。當我們不認為他者共享這個自我建構主體的權力時,我們隨時可以對他者進行主體的謀殺。這種不承認他者的主體性,否定他者的主體性才能自我建構的傾向,將暴力[享樂化],而暴力本身變成了目的,也是一種接近虐待狂的心理狀態。過去社會科學對主體的討論,過度集中在是否[喪失主體性]的浪漫討論。而人的[反主體],是一種主體的陰暗面,帶著破壞性的殘忍與暴力,以否定他者的主體性,一個小白兔與大野狼的典型故事。
這位社會學家認為如果以[主體]作為分析工具,來審視暴力的來源,可以迫使社會科學得以認識暴力,從最個人,最私密,到最普遍,到全球。而對暴力的反制當然也是放在主體建構的視野中被了解,從基進的社會運動,到默默生產的文化建構,例如上周的世紀婚禮的文化位置,英國民眾對一個家庭(或國家)暴力的隱性抵制。然而主體的難以定義和模糊,和潛意識的複雜關係,為這樣的方法論埋下爭論的伏筆。一個社會運動或文化生產,是對主體建構的持續與堅持,還是觸動了潛意識裡的陰暗面,讓人們熱血澎湃,義憤填膺。這是一個棘手而經驗論的難題,留待下回有機會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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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機草莓 世紀婚禮的隱喻:謀殺與復仇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16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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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芭樂板工
我在這場皇室婚禮的第二天(正確講是五個小時之後)一早起床,看完BBC的精節版報導之後,到學校跟一群忘年之交(平均年齡大於六十五歲,從學校各種崗位退休,卻又天天來學校哈拉的老人家們)又碰面。聊起這場婚禮,其中有一位從加拿大西部時間凌晨兩點開始,跟其他十幾個老朋友,一起看完實況轉播。他說:「這是英國傳統的一部份,我的法國朋友很感興趣」(他也因此有機會秀一下自己的宗主國知識)。一開頭談起凱特,他們一致讚許她可圈可點的優雅表現。話題立刻就轉到凱特跟黛妃的比較。「好可惜,黛安娜太年輕了。她當時不懂得怎麼面對媒體。夫妻差距太大了」(凱特何其幸運,可以弭補很多黛安娜的缺憾,詳見各大報的分析)。由於七十歲的老人家都把自己當成十七歲,熬到凌晨五點,我只好回頭找YouTube 看英國皇室頻道(The Royal Channel)的完整版,又看了一遍。拜當代高解析攝影機所賜,我們可以看到每一個清楚的細節,每句話、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看個一清二楚,不管喜不喜歡皇室,都可以議論分享。這也是皇室逮住機會,成功做出的媒體反擊。
身處大英國協的加拿大,我覺得固然黛妃整個婚姻是個悲劇,但無疑地凱特又讓人們燃起了一絲對皇室的希望。威廉固然想要了結失去母親的怨恨,但人們又賦予他更大的期望,希望他重新賦予皇室一個新生命,這個家庭再有多大的不堪,總要繼續走下去。藉由這個有生育能力的女性,而獲得繁衍、重生。也因此,凱特的年紀(29歲)也成了重要話題。卡蜜拉自然不會成為主角,因為她從未扮演王妃的最重要角色:生育,女皇當然要喜歡凱特了。僅管對皇室愛恨交錯,但人們終究透過象徵整個國家繁衍的這場婚禮,爭辯、釐清、重新定調皇室的定位(呵呵,像是個通過儀式,皇室忍受各種羞辱,最後又洗心革面,重新來過)。很快地,大家又要關心凱特的肚皮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鼓起來。
這個皇室不僅牽動著英國人,也牽動著大英國協成員國及其他世人。加拿大人議論著皇室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在發生憲政危機的時候,平常看起來沒啥用途的加拿大總督,可以擔任最終的調人,讓各黨領袖乖乖坐下來談,讓體制回歸正常。而威廉跟凱特度完蜜月的第一個出國行程,就是在六月來到「女皇王冠上的鑽石」加拿大。到時候,大家又要爭睹新王妃的丰采。
至於要不要直接跳過查爾斯,讓威廉真的「弒父」即位呢?大家只是說說罷了,如果查爾斯能夠參加他母親的喪禮的話,加拿大的二十元鈔票依然會換上老查爾斯的人頭,說不定他會創下年紀最大即位的國王的世界紀錄。Poor Charles....
看了一下網路上的轉播。前一陣子在田野地時,只要一聽到台灣的主播在報導皇室婚禮各種細節與發展過程時那種高亢興奮的語調,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英國的殖民地做田野。。。
這篇文章之中我最感興趣,且與我最近一年來的田野經驗最相關的卻也最令我焦慮的,就是有機草莓指出家庭中暴力與親密的交錯糾結,以及與暴力(可能包括一些姊妹概念如支配,宰制與控制)對於主體建構的威脅。就此而言,我認為,皇室婚禮提供了一個[知識論上的他者],讓我們有機會去面對一個從家到國家政治層次都要面臨的艱難課題,或者,Bourdieu所說的[未思](the unthinkable):裹藏在親密下的暗黑暴力,以及以倫理之名對於他人主體的無情斲傷。因為家被認為是充滿倫理與愛的,是彰顯社會道德的所在,從而對於家內已然被例常化的微小暴力,研究者若不是沒有意識到,就算是意識到也可能像我一樣,因為自身對於家的想法而不知該從何寫起,只能獨自焦慮不已。謝謝有機草莓,讓我找到一個[知識論上的他者],至少,我可以更平靜地面對自身知識論上的焦慮。
以下題外話。皇室婚禮是在(我很喜歡的)西敏寺舉行,我特別留意到主教證婚時的講道,發現他在談一種前資本主義的且是以宗教做為婚姻合法基礎的論調,但也不忘帶入個人自由與感情這種當代浪漫愛做為婚姻基礎的趨勢。過程中,相當特別的一項儀式是,主教要新郎握著新娘的手,再以一條[雙面領帶](通常是披在神父的肩上一條與祭衣同長的肩飾,上又有與宗教有關的圖紋,例如聖杯,十字架)包裹住他們合牽著的雙手,再祝禱。我在台灣天主教會看過數十場婚禮彌撒(其實英國國教的儀式比較接近天主教),從沒有看過這個儀式步驟。
我很訝異聽到主教的那一段講道,因為英格蘭(蘇格蘭相當重視宗教,長老教會影響甚鉅)被認為是全歐洲最[世俗化](雖然我最近對這個概念很保留,但是當成形容詞來用還可以)的地區,做為帝國之遺緒的皇室婚禮居然這麼強調宗教聖化婚姻的慣習。最近很忙,沒有時間去研究皇室與宗教的關係,純粹閒聊一下。
波拉貝爾和Winnie,
你們兩位的回文都很長,我得像寫論文一樣一一交代,哈,有點壓力.
謝謝貝爾的提醒,原來我在台灣也只讀到一個片面,婚禮還有繁衍的意義,她的永恆復現,也提供一個爭辯與再定位的機會.然而查爾斯真能參加他的母親的葬禮嗎?對不起,惡毒一下.看來,象徵的能量就在他的容器性,各種情境的人可以進行他個人版本的詮釋.
寫這篇短文我只想扣緊三個層次:家庭暴力的幽微、深刻和難以平反,暴力和主體性,大眾的集體潛意識、文化生產以及集體的主體性的關係.這應該也是Winnie最感興趣之處.我想不管在媒體還是周遭人們的反應,觀看這個婚禮的大眾,起碼有兩個心理的層次,就像聽巴哈的fugue一樣,一面是對婚禮的[完滿性]和[繁衍性](如貝爾所言),一面是對那個家庭悲劇的[遺憾感].這就好像我們看柯南或連續劇的反應一樣,我們總是隱隱有一種[期待],期待正義的實現,還是真相,whatever?也是那個期待讓我們一直想看下去,離不開電視機.而這個期待參雜著複雜的情感結構.換句話說,王室的成員可被視作[終身的演員],演出的是他們真實的人生,不管是肥皂劇還是哈姆雷特.又因為他們的世襲身分,讓這齣戲具有時間的延續性.當黛安娜的故事以死亡作終結時,人們也許從王室的鬧劇感轉而體會到暴力和謀殺(傳聞不斷).然而家庭暴力的幽微和深刻讓我們對這個主題如此熟悉,卻又難以釐清和平反,因為牽涉到最基本的社會結構的崩解和親情的難分難捨.
王室失去政治權力後的角色一直在當事者與大眾的互相拿捏和期許中塑形,然而起碼讓人們可以談論或戲謔.也因此不管你喜不喜歡,他們成為注目焦點.這種[關注]必然產生一種情感投射的關聯.因此這個家庭的遺憾或悲劇或謀殺,自然也成為關注的大眾的情感的一部分.因此我稱這個家族的表現就像一齣演了好幾世代的[娘家]或[夜市人生],是編劇和觀眾的集體創作.編劇一直在傾聽觀眾的心聲[學術名詞叫情感結構],然後將這種情感用情節表達出來.
很顯然地,當威廉到了適婚年齡成了大眾關注的焦點時,他有機會拿到[編劇權],如果他夠聰明,就像那些高竿的編劇能夠讀出人們的情感結構和他身處的環境氛圍.(像一個朋友講的:[他很高竿].他是指他如何透過幾個動作,就將這個婚禮和他的母親產生關聯,而將父親掃到舞台的邊緣.)當然,真實人生的編劇就和社運一樣充滿變數,因為其他演員非你能掌控,總是在各種場合裡岔出新劇情.而我們也可能高估當事者的感知社會情緒的能力.
不管如何,從媒體和大眾的反應,我們起碼可以把這場婚禮視作威廉和大眾的集體創作-以悲劇為背景的婚禮,威廉的貼心動作也顯然符合大眾的期待.在這裡我們碰觸到[主體]的概念:暴力是對主體的謀殺,主體的找回完整性的企圖或陰影(這是分岔點的所在)也隨時伺機而動,以找回他的完整發展的可能性或復仇(截然不同的結局).創傷主體的[復原]可以是一樣暴力的[復仇]也可以是一個長期的文化建構的議題.由於[家庭]的親密性和糾結,復仇經常以家庭悲劇收場,或許只能選擇後者.也因此民眾的反應也一直在威廉的[弒父]上作文章,或是以神聖婚禮做為再出發,期待威廉重振家族的名聲.
換句話說,人們並非對暴力無感,而是找不找得到一種形式[復原]-找回主體的完整性.是要靠復仇還是長期的文化建構來平反?這需要編劇的睿智,機會和環境的配合.我們沒法預測這齣戲要怎麼演,因為演員太多,也不知道誰搶到編劇權,是喜劇、悲劇還是鬧劇.但是民眾的反應,告訴我們集體的潛意識一直在[期待],用不易辨認的包裝、偽裝或微弱的聲音在吐露.端看人們的智慧和機會來演出[歷史]-家族或社會的.
不知版主怎麼看威廉的花童是潘蜜拉的孫子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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