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在西藏境外,找到最能代表西藏傳統的地方,達蘭薩拉可能是大家心目中的答案,因為是達賴喇嘛在印度安頓所在,也是當前西藏流亡政府的行政中心,但對藏人而言,這是一個和印度人混居、氣候景觀都需要重新適應的新故鄉。然而在當前印度國土最北方的拉達克,不論在氣候景觀、風土民情、宗教信仰、語言文字等,都屬於傳統西藏文明的範圍,而有「小西藏」之稱,也因為高山、峽谷、河流、沙漠等奇景,高海拔與世隔絕而有香格里拉的美稱。首都列城(Leh)海拔3500公尺,猶如地球表面草木不生高山環繞的一大片綠洲山谷,據說就如拉薩山谷的縮小版;拉達克約百分之八十人口信仰藏傳佛教,是印度最大的佛教地區,更重要的是,自從佛教傳入拉達克後,一直沒有中斷。離列城約八公里,達賴喇嘛的夏宮就修建在拉達克人民捐資的土地上,附近還有一座Thiksey寺,以建築風格而有「小布達拉」之稱。
歷史上,拉達克屬於「阿里三圍」,深受西藏文化的影響,曾是一個小王國,在政治上卻沒有明顯的從屬關係。位於喜馬拉雅山西部,喀拉崑崙山間,最接近西藏的羌塘只有兩百公里,幾世紀以來首府列城是西藏高原和印度河流域往來重要的貿易要站,群山兩邊的牧民也隨著季節逐水草移動,隨著人群往來自然地理邊界的流動,印度佛教傳到西藏成為藏傳佛教,當佛教在印度滅亡之後,藏傳佛教則保留下來,並形成大喜馬拉雅山區的文化共同體。
西元1846年英國人入侵喀什米爾之後,就將拉達克劃為喀什米爾的一部分,1947年印度脫離英國獨立,英國人將拉達克與喀什米爾一起交給了印度,但因為宗教信仰的差異,信仰伊斯蘭教的巴基斯坦和印度分治,傳統阿里三圍分屬印度、巴基斯坦,該地並成為位於中(共)、印(度)、巴(基斯坦)邊界未定的地帶,這塊佛國土地隨著西方帝國主義的擴張與現代民族國家的興起,在飄揚著五彩風馬旗和傳統藏式建築與白色舍利塔之間,成為印度政府重兵駐守之地,迷彩草綠軍服的士兵和軍用卡車穿梭其間,機場和聯外道路開通維修都由印度軍方負責,透發著濃濃的戰地氣息。但和喜馬拉雅山另一邊的西藏不同的是,這些軍人拿著武器,監看的是鄰界敵軍,而不是對內指著百姓。而其壯觀的山川景象,也成為印度寶萊塢電影的場景,不久前熱映的印度片「三個傻瓜」(3 idiots)男女主角重逢的蔚藍湖畔就是在拉達克的班公措(湖)(拉達克語Pangong Tso),該湖東部約三分之二在西藏境內由中國控制,西部約三分之一則屬印度控制。
自然的人文地理跨越高山峻嶺,而現代民族國家強權所築起的疆界,卻使家人離散親人兩隔。我從南印度開始走訪藏人定居點,並一路往北回溯藏人來到印度的遷移歷程,距離地平線的高度也開始節節上升,2009年6月首度來到海拔2000多公尺的Manali, Manali位於Kullu 河谷,接近雪線所在,過去的名稱為Kulanthpitha,意思是 「可居住世界的盡頭」,往北一個多小時車程就可以來到海拔3978公尺的Rohtang Pass,這是藏文的名稱,指的是「屍骨之地」,這裡長年冰封,高山道路難行,是個奪命的險境,而得此名。1959年大批西藏難民剛流亡印度之時,就在此高山峻嶺間幫印度政府開鑿公路,大約有十年的時間以此賺取維生的工資。現在沿線道路開通,Manali成為印度最受歡迎的蜜月勝地,而Rohtang成為印度中產階級酷夏避暑的滑雪觀光景點,上山沿途路邊出租連身滑雪衣、雪靴和雪橇的店櫛比鄰次,在印度仲夏烈日當空下,彷彿超現實魔幻的景象。生平首次來到這種高度,開始感覺缺氧頭痛之際,此程一路伴我、使用英文和我交談的藏人朋友Chopel,竟用中文唱起「那就是西藏高原」,我們一起遙望著群山遠方,知道家鄉就在山的那一邊,記得當時我隨口對他說,「你大聲喊一點,說不定你的家人會聽得到。」但我隨即改口,「你知道我是開玩笑的」,Chopel卻很認真地對我說,「媽媽一定聽得到!」,他的回答反讓我哽咽心酸。
2010年夏天我又從德里十幾個小時車程來到Manali,繼續往上挑戰跨越五千公尺以上,蜿蜒四百多公里的Manali-Leh公路,一天半的顛簸車程,終於來到有小西藏之稱的拉達克,這裡約有近七千名流亡藏人聚居,人口數量僅低於南印度農業聚居區以及達蘭薩拉,藏人在這裡也有毛衣市場,外牆上漆著「Thank you India, 50 years in exile」,滿牆的大字公開表示對印度的感謝。既然地理和文化如此接近西藏的家園,在這裡的藏人應該最有回家的感覺,他們的西藏認同應該也是最明顯的吧?2011年夏天,我有機會拜訪位於列城郊區的藏人安置點索南林(Sonamling)辦公室,第一位由選民投票選出的最年輕首席代表,今年41歲拉達克出生的扎西頓珠,他以堅定的口吻回答我的問題:「我是西藏人,但我也是拉達克人」,接著當我再進行其他訪談時,發現他的回答不是特例。
但藏人在拉達克其實只是寄人籬下,連次等公民都稱不上的流亡難民。藏人不能和當地擁有印度公民權的拉達克人一樣,具有購買土地,或在印度的公家機構任職的資格,雖然當地有多達 2500名學生進人西藏兒童村(TCV)學校就讀,九成的當地青少年都能接受教育,但即使拿到學位之後,頂多在流亡政府開辦的學校擔任教師,其他人只能以勞動方式謀生,經營小生意,或以種植苜蓿草作為牲畜的飼料。至於有些人到當地私立學校教書,或在旅行社擔任登山嚮導的工作,也經常受到差別待遇,因而藏人在當地經濟上也是劣勢。
整體而言,拉達克的寺院屬於藏傳佛教文明,依然承襲藏傳佛教傳統的管轄體系,例如格魯派(黃教)還是轉世的阿里仁波切管區(這一世剛好是達賴喇嘛的么弟),達賴喇嘛被拉達克人尊為精神領袖,西藏高僧喇嘛在此都具有崇高的地位,拉達克的出家喇嘛也以到印度南部重建的西藏三大寺留學研讀,取得格西(藏傳佛教高級學位)為目標。從宗教文化體制而言,藏傳佛教是拉達克的主流文化,但在民族國家體制下,藏人並沒有印度的公民身份,經濟處境處於弱勢。但因為印度將拉達克劃為自治區,容許拉達克人制訂適合當地的法令,傳統的宗教文化得到妥善保存,自由地舉行法會,寺院教育得以延續,藏人即使生活只能維持溫飽,但有宗教信仰的自由也就滿足了。現任在台灣的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董事長拔熱‧達瓦才仁曾經寫道:「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西藏滅亡了,只要印度仍然保持民主制度,拉達克一定是最後的西藏,那時如果我還活著,那就只好移民到拉達克了。離開西藏文化而生存,對我永遠是痛苦。」[1],對流亡藏人而言,這就是西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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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美玲 印度的西藏地圖第三張:拉達克(Ladakh)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21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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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來不及細看先留言,第一章照片也太美了!
不只是第一張照片美,最後一張照片也太美,多重彩色的海浪(?)還有不同的旋轉方向!(為什麼?呵呵) 最後一張照片的多重色彩也超過風馬旗的五種象徵色,好繽紛啊!
讀這篇文章,真想馬上收拾行裝,重返拉達克。要是能在阿奇寺閉關幾日,就是莫大福報了。
To: 韻芳
拉達克的天空也很美,在充足的光線下,照片拍出來就是美。但這裡冬天一片酷寒,只有冰雪覆蓋大地。
To:胖虎
最後一張照片是一間古佛寺的戶外大佛像下面的底座,這些色彩和圖樣,是藏傳佛教的傳統藝術,繽紛的色彩對照虔誠信徒(請仔細看她黝黑堅毅的臉),訴說的是在這種艱困的環境下,宗教信仰的重要性。
To: 江琳
是的,拉達克是會令人有鄉愁的地方!
看完這篇有點哀傷,在群山峻嶺間,流亡的藏人,有十年的時間為印度開鑿山路,這個地方接著變成滑雪勝地。聽起來有著歷史性的哀傷。
這麼一群人,有谁知道他們呢?本來我們都可以過著自己的日子,但是開始我們每個人都害怕被遺忘,遺忘在世人的視野之中,有可能是香格里拉,卻也有可能是苦難,在當代更有可能。
達賴喇嘛曾經說,中國這樣對待他們,他能做的就是到世界各地交朋友。意思是請世人不要遺忘他們,被遺忘有時竟然是那麼恐怖。1959年的時候又有誰知道在那個雪地裡被迫離開家鄉的人,以開路為生,流離在他人的土地,只能相信自己的勞力和他人的慈悲。土地,有時候那麼不起眼,在流亡的人來說,卻是那麼珍稀而不可得。
我也為圖博人感謝印度:
Thank you India for Tibetain 50 years in exile on your land.
有機草莓的感傷甚是,拉達克像是西藏又不是真正的西藏,藏人以此為寄託,但又寄人籬下的處境。在大喜馬拉雅山區的歷史堆疊出人類宗教、國族、認同的錯綜關係。選擇以平鋪直敘的方式表現,讓讀者各自品味當中的深意。
印度提供藏人生存之地,值得感謝,但佛教的傳播與保存而言,印度則是需要感恩的一方。佛教雖然起源於印度,早已滅絕,藏傳佛教卻保存下來,隨著藏人流亡印度,佛教更往全世界發展。這幾天在南印度下田野,正逢藏傳佛教三大寺年度辯經大會,六千名喇嘛齊聚的盛況,見識印度佛土的盛況。
很感謝你的研究,讓正在研究藏傳佛教的我獲益匪淺。
不知你是否也對位於列赫的法戒寺有所了解?
列赫的法戒寺應該就是在印度拉達克,位於Leh 的Himis 佛寺。我在拜訪拉達克時,有參訪過附近幾座佛寺,其中也包括這間。
感謝作者這篇精彩深入的文章,讓即將一人前往印度的我感到安心,也更期待一下德里 後直飛列城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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