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落,看見青年的身影
場景一:花蓮支亞干部落
第一次非常具體感受到原住民青年投身部落事務後所能產生的能量,是2016年四月在政治大學舉辦的「傳統領域調查與部落製圖交流工作坊」會場上。那天,主辦單位特地安排了來自花蓮、台東、屏東好幾個不同部落的青年團隊上台分享,他們眼神裡散發著光芒,娓娓道來如何回到部落開始製作立體地圖,以及如何透過地圖展開各種人與人、人與土地連結的過程。台下的我聽得讚嘆不已,這才知道,原來地圖不只是地圖!
在這些青年地圖團隊中有一隊是我早已熟識的,那就是來自花蓮支亞干部落的Lbak、Ipiq和Apyang。他們三人是「臺灣原住民族太魯閣族學生青年會」的核心幹部,曾一起籌辦過反核運動、反亞洲水泥等活動,也參與過好些政策倡議、民族發展的相關工作,雖然從中習得許多刺激與成長,但就如同不少1980、90年代在街頭衝鋒陷陣的原運青年一般,運動過後驀然回首,驚覺部落絕大多數族人(包括家人)並無法對自己所做的事產生共鳴,於是開始思考如何回到部落。
但Lbak三人回到部落的路徑有些特別,他們希望能更積極地參與部落公共事務,進而改變部落現狀,於是參加了2014年5月的社區發展協會改選。Ipiq順利地選上理事,Apyang為備取理事,Lbak則擔任志工,如願進入協會工作。2015年3月,他們申請了文化部青年村落計畫,從此每個周末聚在協會向公所承租的老人關懷站,一起製作地圖。
為了盡量擴大「地圖」這個媒介所能產生的效應,Lbak三人運用了幾個說來簡單但卻需要花費相當心思和時間的策略。首先是慢慢得做,也就是把製作時間拉長,讓更多族人有機會不小心進到這個空間來,「發現」地圖的存在。其次,透過臉書一次又一次分享製作地圖的心得,讓更多族人知道和地圖相關的訊息。另一個更神奇的策略,則是把地圖搬來搬去,使它「無所不在」地出現在社區發展協會、村辦公室、教會所舉辦的各項活動,如健走、路跑、音樂會、父親節活動、村校聯合運動會等,讓部落的人無法不看見這些立體地圖以及這一群作地圖的青年們。
2015年的某個晚上,一個以太魯閣語Tassil(石頭)為名的支亞干在地青年樂團成員,出現在製作地圖的所在,好奇地問Ipiq他們在做些什麼,兩邊的青年聊了起來,「音樂」與地圖就此產生了連結。這一年八月,雙方共同舉辦了「支亞干草地音樂會」,雖然當天因大雨改在室內舉行,但這個舞台上布置著美麗織布,台下場中央放著好幾座部落地圖,首次以青年擔任主要籌畫者,並與部落協會、村辦公室、長老教會共同合作的活動獲得了相當好的迴響,也因此凝聚了更多青年的向心力。
音樂會之後,青年們開始集結、聚會,三不五時圍聚在一起烤火、聊天,也討論接下來還可以一起做些什麼「部落的事」,第一屆的青少年文化生活營「赤腳支亞干」就這樣在一年之後誕生。在此之前,各項青年籌辦的活動都是以大專以上的青年為主,但這次生活營的概念發想主要來自部落一位國中生Wilang,於是由他和他所帶領的青少年們一起承擔大部分的活動安排,包含發報名表、講師聯繫、課程安排等。第一天學習殺豬、祭祀分食和看水源地,第二天砍竹子、製作竹筒飯和學習古調,最後一天則是到山裡生火烤肉,然後回到部落作心得分享,主要的精神就是把整個支亞干部落當做上課的教室,耆老作為講師,而學習的科目就是傳統文化以及日常生活。
青年們不只攜手規劃、參與營隊,也一起關心部落的公共議題。當初Apyang他們在製作部落地圖時,也同時著手整理其他相關的地圖資訊,這才發現沿著部落旁的支亞干溪,竟然存在著16家礦場,採礦的權力最短10年,最長的竟有75年!2015年7月村長希望能夠召開部落會議,來抵擋外來財團開發山區石礦,找來協會及青年們共同籌畫,經過大家的同心協力,順利地於該年10月成立部落會議。至2017年3月止,支亞干總共召開7次部落會議,每一次的參與經驗均透過青年在臉書分享,也感染其他青年正視部落土地議題。
2016年年底,協會出版了支亞干部落的第一份正式刊物—Qmita(看),將這一年舉辦過的活動用文字及圖片的方式記錄下來。所有圖、文的投稿人總共包含了15個青年,具體顯現了自第一次音樂會之後,越來越多青年參與部落事務後的豐碩成果。
今年七月,支亞干青年們又合力完成了2018 年月曆:「日照支亞干」。內容是由青年分頭在12個鄰進行田野調查、訪談長輩們所蒐集到的故事,每個月的主題正好對應到相應數字的那個鄰。這些由青年們撰寫的文字非常地「生活」且有畫面感,即使敘述的是過往歷史,所描繪的景象也彷彿在眼前一般,如住在第四鄰的Lbak所寫的「Ptasan:遷徙與上帝—那些紋面老人的故事」(見下圖)。
在好幾個月份裡,執筆者採取了第一人稱的寫法,從自己出發,而後交織出不同世代的話語與記憶,讓人讀起來格外地有滋味,如Yawas Teylung寫的「Masu—小米的嘗試」(見下圖)。
此外,這些文字當中對於人、事或景的描繪都相當細膩,且常穿插重要的母語字彙,如Apyang所寫的「Tmukuy:小米的強勢回歸—Payi Biyuq的小米田」,詳細地紀錄了Payi Biyuq所教導,種植小米過程中的每一個步驟和程序(見下圖)。
除了草地音樂會、青少年文化營、刊物、月曆等產出之外,社區發展協會也辦了不少「動手做」的文化技藝活動,如「和Baki Tungay 學做木琴」、「自己的弓箭自己做」、「自己的掃把自己做」等,都是由長輩帶著協會成員或青年上山取材,然後教導如何製作。
這種不再把「文化」過度神聖化、展演化,而是越來越強調日常生活實踐的文化傾向,不只出現在上述這些支亞干部落部落所舉辦的各項活動中,這一年多來,Apyang和Ipiq倆人的生活重心的改變也展現了同樣的精神。
自從開始種小米、高粱、紅藜,以及其他的農作後,Apyang不管是外貌或臉書的內涵都產生了明顯的變化。如今讀到他的臉書發文,很難再見昔日文青的優雅筆觸,絕大半討論的不是農事相關的技藝,就是在描寫各種農作成長的樣態,如怎麼更換和保養鏈鋸的鏈條;怎麼用開山刀砍箭竹、割草器砍草;樹豆長了有多高;payi說的關於種小米和紅藜的各種單字--tmuguy (播種)、mhiyi(長穗)、knbabaw(間拔)、tmigan(脫殼)、tnbus(篩選)等等。看著他在某一篇發文裡,非常有愛且細膩地描繪曬在庭院裡的紅藜和小米,在陽光下呈顯的顏色與散發的香氣,我真的覺得,Apyang完全被部落的土地給迷住和黏住了。
Apyang的轉變是因為將身體投入到農作而產生,Ipiq的蛻變也同樣與身體的「技藝」相關。自從回部落製作地圖後,她多次在與族人的訪談、閒聊中,聽聞對方提到自己的payi(祖母)精湛的織布手藝,於是決定開始學習織布。原本以為是技藝的學習,不料卻打開了一幕幕兒時跟在payi身旁所見的畫面,且細膩到可以回想起payi織布時身體往前傾的撥線動作,以及理線時身體左右搖擺的背影。此外,原本不喜歡女兒進協會、碰觸社會議題,以致Ipiq回部落頭一年和她關係有些緊張的爸爸,也因著女兒織布的動作和身影,逐漸記起自己過去替母親製作織具的工法,開始充滿熱情地為Ipiq和部落的其他織女製作各式各樣的織具,連失傳已久的「捲線器」也在父女的聯手努力下重新再現。
今年六月,Ipiq(徐昱萱)和另外四位原住民女性,一起在花蓮縣台灣原住民文化館舉辦了一個名為「女性工藝師的日常步調」的聯展,Ipiq的部分不只展出她的織布,父親為她做的織具也是重要的主題。
爸爸問Ipiq,怎麼展覽場裡放的Ubung(織布機)不是那個最珍貴的、payi留下來的Ubung呢?她回答:「這個展一個月多,我還要織呀!」
是啊,織布不是為了展覽,而是已經成為Ipiq的日常。
場景二:南澳武塔部落
我喜歡傳統織布,因為沒有捷徑、不能取巧,
手中的一經一緯、身體與qongu(織布機)間的一收一放,
一線一線的堆疊之中,生活與文化,就這樣被織了出來。
(取自Pisuy Poro臉書)
Pisuy四年前從暨南大學社工系畢業,不過更被人知曉的是歌手的身份,創作過不少歌曲的她,也曾在原民台主持音樂節目。我們因為暨大原青社而結緣,她大四時修了我一門課,期末交了一篇報告,篇名為「找尋遺忘的泰雅祖靈:一位年輕獵人的生命史」,文章的男主角Wilang Nawi因自小在部落與山林裡生活,正職雖是南澳武塔國小的老師,但同時也是有著十八般傳統「武藝」的泰雅獵人。
就像偶像劇情節般,來自都市的女主角Pisuy與自小生活在部落的男主角Wilang相識相戀,並且結為連理。說實話,看到過往習慣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創作歌手Pisuy,因著愛情和文化雙重吸引力遠嫁到部落定居,我是有些擔心的。事後證明我的擔憂對了也錯了,同為泰雅但成長背景截然不同的倆人在婚後,的確不像童話中的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Pisuy對生活的真誠與韌性,以及她跟著Wilang走進部落和山林的身體力行,讓倆人浪漫的愛情得以通過現實的試煉:
走著走著,走進了婚姻,走回部落的路途,
其實一點也不容易,
好多的眼淚、忍耐和疼痛,
但每次想放棄的時候,
就會想起獵人先生帶著我走在山裡、
拿著刀砍掉那些擋住我們去向的遮蔽物,
路坍了,繞,路擋了,砍!
……
部落生活的前三年,像是一顆種子,埋進了土裡,
潮濕、寒冷、黑暗的包裹,
卻是醞釀著破土而出的韌性。
第四年,曾經埋下的種子,開始冒芽。
(取自Pisuy Poro臉書)
放下吉他嫁到部落成為人婦後,Pisuy來到部落的前一、兩年曾經準備考國考、到社工機構上班,但都不能讓她的身心得到安頓,直到下田種作、跟著暱稱為「獵人先生」的Wilang走進山林執行林務局的傳統領域調查計畫、克服心中複雜的情緒親手處理獵人先生打到的獵物,她眼前的路,而且是倆人同行的路才開始越來越明朗。
2014年五月,南湖大山泰雅部落學校在Wilang任教的武塔國小搭建教學用的傳統泰雅家屋,請來Wilang的舅公Hayun Yuraw和他的兩個兒子共同建造。Wilang在一旁觀察、做紀錄,比對從舅公處獲得的知識與日本文獻的記載。2016年一月,夫妻倆決定在Wilang外婆留給他的耕地上,搭蓋一棟泰雅傳統家屋。雖然此時的Wilang已經累積了不少相關的實地經驗和調查材料,但蓋傳統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多的人力,過去是由同一個gaga血親家族一起來幫忙,但如今時代不一樣了,難以再套用這樣的模式,Wilang和Pisuy於是決定將傳統gaga共做共享的精神擴展到血親之外能夠認同他們理念的夥伴上,於是透過臉書發起「泰雅家屋工作假期」,邀請志工一起來完成。
臉書的召喚獲得相當多來自台灣各地、甚至香港朋友的響應,花了將近半年的時間,傳統家屋完工了。Wilang終於完成了把想像中舊部落的傳統家屋「移植」到平地來的夢想,不過為了能夠應付低海拔、靠海的地形,以及每年夏天可能來襲的颱風,他在施工上必須有所調整(例如加 H鋼),因此無法像武塔國小裡的泰雅屋那麼的傳統。然而,後者主要為教育目的而搭建,只有學生上課時才會使用,因此就算工法再傳統,依然像是一個展示廳,但Wilang與Pisuy這棟家屋卻不是為任何定目的而興建,就是單純的希望它成為倆人能夠在此生活的ngasal,一棟會呼吸的家。
2016年四月,泰雅家屋工程告一段落,Pisuy又開始了對自己的另一個挑戰,在一無所有的狀態下(沒有織布工具、沒有傳統織布概念、沒有家族老人教導...),透過臉書上偶然看到好友連結的訊息,循線找到在秀林鄉水源部落的太魯閣織女老師Meyce Yusi學習織布;
跟太魯閣織女老師學習的日子裡,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何謂如沐春風,織女的說話、姿態、氣質,那是一種源於傳統、醞釀於生活,在舉止行儀之間散發的優雅;學會平織和挑花後,老師不斷鼓勵Pisuy:「妳是泰雅,要回去找泰雅的老師,學習屬於妳的織布。」織女的心,是開闊的,是秩序的,所學習的,不只技法,也要找到自己。(出自Pisuy臉書)
之後,Pisuy找到了屬於自己系統的泰雅織女老師Upah學習、到中研院進入中研院研究分析南澳群的傳統服飾織紋、解謎般閱讀織布書裡的老織布圖片、在Wilang陪伴下四處尋訪各部落還在織布的老人家、更重要的是透過自己身體的實踐,讓織布成為生活中的日常。
就是這樣「一個太陽、一個月亮,慢慢的,織著」,讓Pisuy的技藝能夠非常紮實地積累。今年六月,Pisuy覺得自己已經初步融會貫通出一套對於織布整個體系的理解,於是決定在暑假開兩期的《沈浸式泰雅傳統織布工藝工作坊—地織機初階班》,用陪伴的心情,將自己一路走來的心得與經驗分享給想要學習泰雅織布的人,上課的地點就在他們的泰雅傳統屋。
第一期錄取的七位學生中,有一位是曾任暨大原青社社長的雪兒(泰雅族),另一位是目前就讀於暨大原鄉專班的Kimi(太魯閣族)。於是七月中,我帶著暨大原青社的幾位學生,還特地邀了支亞干部落的Ipiq,一起到Pisuy和Wilang的泰雅家屋,探望正在學織布的兩位學生。
很難形容進到泰雅家屋第一眼望見織女們在昏暗的光線下織布時的心情,彷彿走進了電影的場景,如此古典但又如此生活。我一下明白了為什麼Pisuy用「沉浸式」來命名這個織布班,又為什麼她笑稱這是「織女品格養成班」,因為在這個氛圍裡,人(織女)、物(織布、織布機以及織具)與環境(泰雅屋)是互相交融、合為一體的。
當天下午我拍了雪兒在專心織布的畫面貼在我的臉書上,晚上就見到雪兒的媽媽轉貼了這張照片,並在留言裡寫下這段話:
看到這畫面就會想到小時候念國小二年級時,中午吃完飯都在我媽腳邊睡覺,提醒我媽中午一點叫醒我(我要上課)。以前床鋪是榻榻米,而且我媽很少休息都下田工作。所以只要他休息一定會織布(我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在我媽腳下聽到叩叩聲進入夢鄉)。
這樣美好的記憶與畫面,若非看到女兒織布的身影,恐怕早已石沈在意識的底層,難已被喚醒了吧!
而我親愛的Kimi,因為這段時間同時在作社工實習,八個週末假日的課程裡缺席了兩次,以致進度落後,只好花費更多時間熬夜,甚至颱風天還趕工。在終於完成她的第一塊織布後,幾乎從不發文的Kimi在臉書留下了長長一段動人的感言,其中一段話是這樣寫的:「織路漫長,走的確實不簡單,需要恆久的堅持與耐心,但那是正在走回家路的一條捷徑,連結了與人與土地文化情感,是緊密的,寶貴的。」
真的感到難以形容的欣慰,謝謝Kimi在我當初傳給她織布班的報名訊息時,突破重重難關,勇敢地跨出這一步,如此的學習是我在學校裡無論怎麼努力安排文化特色課程都難以達到的。
這幾年來越來越多青年回到部落,透過申請小額計畫做部落地圖、種小米,學習織布。或許有人擔心這些只是一時的風潮,我也相信會有這樣的現象,但我的確看到了一些我所識與不識的原住民青年依著自己的步伐,超越計畫、活動的框架,透過日常生活裡的身體力行,與部落、土地產生了更深的連結。他們討厭被冠上「返鄉青年」如此新聞標題式的英雄封號,也不覺得自己是身負文化復振的神聖使命,就只是簡單地回到部落生活。
因為,文化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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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韻芳 在部落,看見青年的身影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6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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