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庫拉庫溪流域的山中傳奇
大學時登山社有一個不成文的禁忌,那就是:「不要在山上講鬼故事」。可先不要誤會我們是子不語怪力亂神的理性大學生啊!事實上,社辦中豐富的藏書中,傳閱率最高的,不就是那本關於登山鬼故事的書嗎(那個時候還沒有PTT marvel版)?什麼「成功堡人像照」、「黃色小飛俠」、「七卡奪命敲門聲」,還有最親切,號稱在學校後山發生的「無頭空姐送咖啡」。哪個故事我們不是耳熟能詳,甚可以說是倒背如流。而這本書最後也在借閱率超高的情況下,神祕的消失在社辦中。至於為什麼不能在山上講鬼故事呢?傳承下來的正式說法是:「在山上講這種東西會吸引未知的神靈。」,或者是像某個學長說的:「山上晚上很黑已經很恐怖了,幹嘛還要自己嚇自己啦!」總之,作為聽從社團前輩的菜鳥學弟,我也一直恪守著這個原則。
大學畢業後,再次有機會密集的爬山,一晃就是十多年後了。但這次登山的目的,跟過往撿山頭,開拓路線的大學登山很不一樣。我踏入登山的新領域,在山上做考古研究。雖然過往好歹也是山社的中堅份子,但是在山區調查上,其實還是個菜鳥。好在我進行研究的時候,結交了許多布農族的嚮導跟協作,獲得他們很大的幫助。畢竟,我博士論文研究主題—1921至1944八通關越道路,以及其沿線日本警察駐在所—的所在,是他們的傳統領域。事實上,在這個橫跨中央山脈,有著三十多個3000 公尺up山頭的區域,任何要做自然或文史調查的學者,無不要仰賴熟悉此山區布農族人,才得以平安且順利的完成他們的研究。
也就是這樣子,我認識了住在花蓮縣卓溪鄉中正部落的小高。他原來是職業軍人,退伍後回到家鄉務農,也兼作登山嚮導或協作。這樣的經歷讓他時常有機會與耆老出入拉庫拉庫溪流域,這裡是我研究區域的東段。在小高的陪同下,2013年的一月,我倆踏上日治時期稱作「八通関越道路」,現在由國家公園管理的「八通關日治越道線」。十天的行程,我們調查了古道東段沿線的警察駐在所遺構,在全段最具規模的大分做了測繪。同年八月,我參與東華大學自然資源與環境學系的研究團隊,一起進行為期十四天的八通關古道東段警察駐在所調查時,也是由小高一人,擔起背負調查器材的工作(包括一個全站儀跟腳架)。
小高小我幾歲,當時已經是五個孩子的爸了(包含兩對雙胞胎)。他不是多話的人,只有在小酌幾杯後,才會打開話匣子。在那個炎熱夏天的某一日,我和東華大學的團隊翻過大分駐在所,在海拔約1800公尺高的意西拉(I-sila,布農語在旁邊的意思)的獵寮紮營。這裡不是登山客會住宿的地方,通常在山上工作的布農人才會在這邊駐足。那是一個滿天星空的夏夜,我們在溪邊的平坦處露宿。小高說今天不會下雨,所以我們沒有搭建遮雨的帆布,以大地為枕,與星星共眠。吃完晚餐,酒過三巡後,小高帶著一抹曖昧的微笑,告訴我們獵寮旁意西拉溪的故事。
「你們知道這條溪為什麼也叫小姑娘溪嗎?」他有點不懷好意地說。「聽說從前有一個布農獵人在這過夜的時候,在那邊」他手指著小溪上游,約莫是二十多公尺遠處的對岸,「看到一個女人,穿著日本服裝,在幫她的女兒梳頭髮,應該是以前駐在所裡的被殺死的警察太太吧?」小高睜大眼睛補充。「突然喔,那個女人帶著小孩,咕咚、咕咚,以兩腳併攏的姿態,跳過一個一個水中的大石頭,朝獵人的方向過來,並且發出『小姑娘』、『小姑娘』的聲音」說到小姑娘這三個字的時候,小高還特意提高音調,把娘字拉長。「那個獵人定睛一看,原來那個女人,是沒有臉的呀!」他一臉驚恐的說。「結果他東西也都沒拿就拔腿跑了。但想不到的是,下山後一個月不到,那個獵人就突然就走了」。
小高無預警地講完他的鬼故事,就一臉沒事的繼續喝他的酒了。我不知道其他人覺得怎樣,我聽了之後還真有點驚驚啊!在現場聽這個神秘故事,後勁實在是太強了。我晚上爬起來小解的時候—嗯,還真的如小高所說的天氣很好、月光很亮—頭燈都不敢照太遠。即便覺得可能性很低,但萬一在溪的對岸看到那位女士,或什麼不明物體,我豈不要擔心下山後一個月後的死期嗎?挖賽,這根本是在演七夜怪談吧!當然,是夜我無緣見到那位日本媽媽,不然也未必能夠寫這篇芭樂文了。這故事讓我印象深刻,後來幾次途經意西拉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小高說故事時的神情。
2014年初,我再度有機會長天數的進入八通關古道東段。這次不是專門來研究駐在所的,而是想藉由參與的方式,了解玉山國家公園如何維護這條登山道路。我跟著國家公園的布農族巡山員與協作大哥們,從卓溪鄉的南安入山,來回中央山脈上的大水窟山屋,進行為期十日的道路養護任務。當時帶隊的是已故的林淵源大哥,也就是他將小高領進登山協作的行列。林大哥是卓溪鄉中正部落人,在進入國家公園之前,在很年輕時就追隨長輩在拉庫拉庫溪南北兩岸打獵。也就是過往跟父兄在山上的歷練,他對於拉庫拉庫溪的自然環境,以及布農人、清朝人與日本人在本山區的遺跡相當熟悉。作為國家公園的王牌巡山員,他曾經協助拉庫拉庫溪流域內的黑熊與其他廣為人知研究的執行。
這次的修路行程,對我來說又是一個新體驗。當時我已經不是調查新手了,在拉庫拉庫溪也還算頻繁出入。但這次很不一樣的是,除了有機會跟傳奇人物上山外,這算的上我首次參加布農族為核心的登山隊群。是這樣的,即便過去我主導或協同的考古調查幾乎都有布農族人員參與,但隊伍的核心,主要還是研究單位的人員。然這次的修路成員,除了我跟同事「麵麵」外,其他都是熟悉山林的布農族人。此外,這次有任務在身,要清除倒木,清理路跡以及架設標示牌。因此,登山時的行程、住宿與飲食上的規劃,都跟我過往的經驗有所差異。對我而言,這次的上山,除了原本設定要記錄道路養護的過程與方法的目標外,還得以觀察布農族登山隊群在山上的活動。
林大哥也不是多話的人。但他知道我對駐在所還有考古上的興趣,他沿途熱心地向我介紹了途經地名與典故,也帶我去認識布農族的老房子。總之呢,在入山的第二日上午,我們經過山陰駐在所時,林大哥就隨口講了那邊發生過的神秘事件。我突然想起意西拉的小姑娘溪,就央求他講給我還有麵麵聽,這事大概也是小高從林大哥這邊聽來的吧?在日正當中的山陰聽故事,總好過在傍晚的意西拉溪谷吧?然而,林大哥聽了我的話後卻不置可否,三言兩語就帶過這個話題。我後來有再提醒一下,但他似乎沒啥反應。我以為我沒把要求說清楚,後來也就沒有再追問下去了。
快轉到行程的第五天晚上,我們來到意西拉的獵寮紮營。這時候我已經很習慣布農族隊群在山上的活動模式了。到了營地大家就分頭搭營、起火、煮飯,很快的就來到飯後的休憩時間。卓溪鄉的布農族人在山上喝酒時是以「輪杯」的方式進行。大家圍成一圈,由一位專責的年輕人拿著一個公杯斟酒,大概就是一口左右的份量,再在輪流將公杯傳給相聚的各人。這任務其實沒有想像中的簡單,首先你的倒酒的量要估算好,太大口或太小口—被罵;輪杯的次序弄錯—被罵;斟酒的速度得太快或太慢—被罵。總之拿公杯的人可以說是酒聚時節奏的管理者,這個節奏可是要考量參與喝酒的人數,以及行程中剩下酒的存量決定。萬一喝得太快太急,下山前就把酒喝光光的話就糗大了。因此,被賦予斟酒工作的,通常是隊伍中認為值得培育的年輕人。了解這點後,酒量不好卻也曾經被賦予此項責任的我,感到十分光榮。
回到正題。酒過數巡,已略有醉意的林大哥眉頭一皺,瞇著眼睛無預警地說起了小姑娘溪的故事。故事的版本與小高略有出入,但我晚上起來尿尿時連頭燈索性都不開了。我恍然大悟,原來在山陰的時候,林大哥不是不想講小姑娘的故事給我和麵麵聽,而是他要保留在事件發生的地方說,這跟我們登山社的避免在現地講鬼故事的原則正好相反。我當時沒特別想兩種態度的差異,而直到一個月後,林大哥邀請我去參與他們家族的「尋根」活動時,我突然參透其中的緣由。
尋根之於布農族,簡單來說就是回到山上,去探訪祖先居住過的老家。對於卓溪鄉卓樂村,古風村,中正部落,中平部落一帶的布農人,他們的老家在拉庫拉庫溪流域的深山。1930年代,日本政府執行「集團移住」政策,以強迫、勸誘的方式,將他們從深山遷移至淺山的新部落。此後,布農人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家鄉定居,甚至連回去的機會都很少。也因為長期與原鄉疏離的關係,當代的卓溪鄉布農族人,除了林淵源或其他少數的布農族獵人,在年輕時有機會與曾在山上生活過的長輩入山,得以學習對傳統領域的知識;多數人已喪失大半與祖先土地的連結。也因為林大哥在國家公園長期工作的契機,讓中正部落的布農子弟,比較有機會跟意願隨同他在山上工作,也從此經驗中獲得關於山區地景的知識。
如同剛剛所提倒,也許是修路時相處愉快,林大哥邀請我參與他們家族在2014年三月的家族私人尋根活動。在他的領路下,我們一行人很快就脫離國家公園的登山路徑,走上「布農族的路」。林大哥對山林的熟悉,真的是超乎我的想像。比如說,遠處看來相當陡峭而無法抵達的溪谷,他總是能夠領我們到穿越斷崖,平安地沿著小路下切。他說要走就又走水鹿的路,走山羊路可是會卡在懸崖上的。他對地景的認知相當驚人,對我來說幾無路跡的地方,他總是能精準的左彎右拐上攀下切,並在路徑轉折處,有他舊刀痕的樹上下留下新痕跡。
每到隊伍休息時,林大哥總是滔滔不絕地告訴我們該處的布農語地名與典故,比如說kunahah因為有很多杜鵑樹,所以踩到的地面其實不是土,而是軟Q軟Q的樹幹,因此被稱為「地面很柔軟的様子」。又或者在有展望的地方駐留時,他會指著對面的稜線,說那個是某人的老家,他的阿公很聰明啊,故意選在兩邊都是懸崖的地方蓋房子,這樣子敵人就沒法攻進來了。當然他還會告訴我們哪邊有魚,哪邊有水鹿,溫泉又在哪裡,就這樣一次一次的,講給隊群的人聽。
到了晚上,酒酣耳熱之際,林大哥又會不厭其煩地把當天講過的故事再重複一遍。即便是僅與林大哥入山兩次的我,有些故事也聽過好幾次了。可以想像隊伍中的年輕族人,對他說的話應該已經是耳熟能詳了吧?林大哥對地名以及其背後故事的熟悉,讓我想起好友Salizan Takisvilainan—卓溪鄉的布農族詩人—2008年的碩士論文《拉庫拉庫溪流域語言、權力、空間的命名-從Panitaz到卓溪》所提,布農語的地名往往與地貌和產出之資源有關。地名與典故提供的線索,顯示過去布農族人對於他們所處的地景有著充分了解,自然也善加利用這些地景中的資源。我想,百年前的布農族前輩,應該也是像林大哥一樣,在山區移動時,不厭其煩的提醒他們的後輩,地名的典故以及過去在那邊發生的事跡吧?藉由這樣重複的傳遞知識,布農族人對其地景的知識,得以一代一代傳下去。
照這樣子來看,原來修路的時候,林大哥是有意識的要在事件發生處—意西拉溪,來講小姑娘溪的故事。雖然這個事件的真偽已無從考就,但我們檢視其背後的脈絡:故事中的主角為留在在意西拉溪畔的日本人母女神靈,作為布農人與日本人競爭關係下的犧牲者,她們的傳奇故事反映了1920至1940年代拉庫拉庫溪流域的殖民史。這樣理解的話,一般登山客所認為的鄉野傳說,在布農族人的文化脈絡中,實為該地過去人群關係的體現。更有甚者,小姑娘溪的故事,與前面提到的布農傳說,地名典故,先人故事一樣,可被看作是與拉庫拉庫溪流域地景相關的傳統知識。這樣的知識是無法在部落的教室裡傳授的。只有踏足祖先的山林中,才有機會繼續傳誦。
在歷史的洪流中,拉庫拉庫溪流域的布農族流離失所,離開了傳統領域也喪失了與土地的連結,導致關於山林的傳統知識幾乎流失殆盡。所幸性今日的族人也意識了到這點,藉由尋根或其他方式,他們回到老家的石板屋,回到耆老口中的地名。也藉由在山裡的移動,重新與山林相處,一點一滴的將過去的故事找回來。正如同Salizan的詩所描述:「獵人的腳印,不是帶我去登山,而是認識祖先的路」。
後記:
李維史陀在《憂鬱的熱帶》的序文中開宗明義地說:「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對這位人類學家而言,旅行是進行研究的必要之惡,非經過這千辛萬苦的過程,焉能抵達那人之所罕至之處,浸濡於令人醉心的異國文化中。而他同時代所謂的探險家,卻是把旅行的過程當作是成名立萬的踏腳石。當在大廳堂裡放著他們在異國照的幻燈片時,卻對於該地的文化敘述甚少,反而大多講的是他們在旅途中的軼事,比如說在船上怎麼跟邂逅的小狗玩等等。
台灣在去年有所謂的「山林解禁」,登山界也逐漸興起,不以登山頭為目標,而是到所謂的山林秘境中壯遊的風氣,而這些地方往往是原住民的傳統領域。來到人跡罕至的深山與溪谷,的確,這並不是尋常登山者有能力到達的地方。他們在過去的遺構前拍照,將研究報告書中的資訊謄寫在網路平台上發表。這樣對廢墟或秘境的追求,的確引起了大眾的注意,我相信也增進大家對視山裡文化資產的重視。然而,觀察到部分人士的文字及照片中的資訊,充斥的是他們走了多少天,下了多少瀑布,背的有多重,吃得多好,裝備多麼精良的軼事。
我等作為對過去文化有興趣且因為嚮往百年前前輩學者而入山的登山者,也許是時候自省:「我們登山只是為了征服跟成就自己嗎?我們對於踏足的地區有真正的了解嗎?我們對於先人的史蹟有足夠的尊重嗎?我們在山林裡的行動,有得到傳統領域後人的祝福嗎?」山林解禁的確讓更多人能夠走進深山,親眼見證過去的歷史。但更令人期望的是:登山者藉由對山林中歷史的了解,而放下作為既得利益者的理所當然,反思殖民主義所造成的悲劇,最終能夠以行動導正過往的遺憾。
「沒有人是局外人」共勉之!
關於山林解禁的議題可參考的拙作:〈山林解禁,須有原轉思維〉
https://talk.ltn.com.tw/article/paper/1288703
【工商服務】想知道拉庫拉庫溪流域的自然環境與人文史蹟,可洽卓溪鄉登山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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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玠甫 拉庫拉庫溪流域的山中傳奇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7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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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科學根據的,就人類學家自己在那邊抽象地自我詮釋分析原住民的土地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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