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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阿帕契」到「1.35倍」

饒舌美學與族群意識的碰撞與共存

2023-01-23 回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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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我去美國唸研究所,很快明瞭要體會「博大精深」的美國文化,就是去看大學美式足球比賽。像Geertz的鬥雞一樣,美式足球是美國人「自己說給自己聽,關於自己的故事」,但有些符碼不是在球場上,而是在繁複的暫停時刻(研究指出,一場60分鐘的美足比賽,平均只有11分鐘有實際動作)。在這些零碎的時間中,現場DJ會播放各種曲目持續娛樂觀眾,這些歌曲往往藏有美國流行文化知識,觀眾也都懂得怎麼與之互動。其中有一首經典名曲叫“Apache (Jump On It)”,是老牌饒舌樂團The Sugarhill Gang 1981年的作品。副歌一下,全場觀眾會跟著站起來一致擺動屁股,然後像牛仔一樣在空中揮舞繩子,原地跳動轉圈。這個舞碼又是來自另外一個美國流行文化的腳本:Will Smith在90年代主演的情境喜劇影集《新鮮王子妙事多》(The Fresh Prince of Bel-Air)其中一幕。曲子的副歌裡有一段呼喊,我一直以為是“Pronto! Jump On It!”(快!跳起來!)後來才知道是“Tonto! Jump On It!”。Tonto是美國舊西部劇《獨行俠》(The Lone Ranger)中白人英雄主角的印地安人伙伴,是一個虛構且充滿刻板印象的原住民角色,可是為什麼會在饒舌歌中出現呢?

Will & Carlton Dance To Apache (Jump On It) By The Sugar Hill Gang | The Fresh Prince Of Bel-Air

阿帕契:嘻哈經典還是冒犯族群

“Apache (Jump On It)”最原初的版本是出自英國作曲家Jerry Lordan在1959年寫的曲子“Apache”。他自承是受到1954年西部片《草莽雄風》(Apache)的啟發,劇情描述美國西南邊境印地安勇士Massai的故事(真實歷史人物,但卻是由硬漢白人演員Burt Lancaster飾演),因此歌曲中有著濃厚西部風情的吉他樂段。一年後英國節拍搖滾樂先驅The Shadows在1960年將之加快節奏,賦予衝浪搖滾的味道,在流行排行榜上大受歡迎。往後這首歌將被多次重新演繹(知名的包括丹麥吉他手Jørgen Ingmann 1961年和投機者樂團The Ventures 1962年的版本),但在1973年它會被賦予前所未有的新生命力。

1968年羅伯特‧甘迺迪在參與美國總統選舉的民主黨黨內初選時遇刺身亡,他身邊有一位特助Michael Viner在難過之餘,轉行進入流行音樂界。一向喜愛黑人音樂的他在1972年召集了一批頂尖錄音室樂手,於加拿大溫哥華錄製了有著大量包含沙鈴、鈴鼓、邦哥鼓等打擊樂器聲響的純節奏專輯Bongo Rock,其中也收錄了他們所詮釋的“Apache”,他們被Viner稱為Michael Viner's Incredible Bongo Band。Bongo Rock在1973年夏天發行,但銷售不佳,完全沒有得到市場的關注。不久後反倒是一位牙買加裔的DJ名喚Kool Herc在紐約市布朗克斯的唱片行折價區意外挖掘到它,對“Apache”處處充滿跳動節奏的段落大為驚艷,於是當作秘密武器在派對上播放,大受舞者的喜愛,促成了嘻哈音樂文化的誕生,也奠定了其今日「嘻哈國歌」的地位。

Incredible Bongo Band – Apache

1981年,因為兩年前首支暢銷饒舌單曲“Rapper's Delight”聲名大噪的三人組The Sugarhill Gang,在“Apache”的節奏段落上添上饒舌歌詞,成為我在球場聽到、觀眾隨之扭臀起舞的單曲“Apache (Jump On It)”。多年後我終於有機會在youtube上看到這首歌的音樂錄影帶,也明瞭為什麼Tonto這個印地安角色會在副歌中出現。他們身著印地安人頭飾、皮衣,手持煙斗、戰斧,背後是傳統圓錐形帳篷,完整的副歌歌詞如下:

Tonto, jump on it, jump on it, jump on it
Kemosabe, jump on it, jump on it, jump on it
Custer, jump on it, jump on it, jump on it
Apache, jump on it, jump on it

“Tonto”稍早已經解釋過了。“Kemosabe”則是Tonto在劇中用來稱呼獨行俠的「偽原住民語」,意思是「偵察兵」(scout)。這個詞彙是由1933年《獨行俠》廣播節目編劇Fran Striker所創,至於來源是什麼,一直以來有許多猜測,最接近的說法是Ojibwe語的giimoozaabi,意指「偵察、窺探」,但在地理上這與劇本設定的美國西南天差地遠。接下來是“Custer”,也就是知名歷史人物George Armstrong Custer,十九世紀美國的陸軍軍官與第七騎兵團中校,參與了1860-70年代間在大平原地區的「印地安戰爭」,帶領屠殺許多原住民,包括平民女性兒童,但在1876年的「小大角戰役」中被蘇族勇士殺死。美國原住民學者Vine Deloria Jr.稱他為「平原上的阿道夫‧艾希曼」,是原住民種族滅絕的元兇。最後是“Apache”,美國西南印地安群體的泛稱用詞,來自十七世紀西班牙人的說法,以驍勇善戰聞名,但在美國大眾文化中則是透過西部片和戰鬥直升機被認識。經過這樣的整理解釋,我們可以知道這段副歌其實是多麼地 … 沒有原住民文化意識。若用臺灣的脈絡來理解的話,大概就是在唱「莎韻,跳起來!一定要的啦,跳起來!劉銘傳,跳起來!泰雅族人們,通通跳起來!」但這不是唯一的例子。

The Sugarhill Gang - Apache (Jump On It) (Official Video)

印地安女孩:趣味還是剝削

1988年,在英國出生紐約長大、右眼帶著眼罩的饒舌歌手Slick Rick發行了首張個人專輯The Great Adventures of Slick Rick,不但獲得商業上高度成功,其柔順的英式腔調與絕妙的敘事風格也使之被譽為經典之一。除了知名的“Children’s Story”、“Teenage Love”、“Hey Young World”幾首單曲外,這張專輯中還收錄一首歌叫做“Indian Girl (An Adult Story)”,〈印地安女孩(成人故事)〉,看到歌名大概就知道不妙了。維持他一貫多人稱、多聲調、荒誕惡趣味的說故事技法,Slick Rick在歌曲一開始從十九世紀美國歷史英雄「荒野邊境之王」David Crockett的視角出發,講述他如何在邊境城鎮遇到一位印地安女子,跟她回家見到酋長父親,然後在房間發生性關係(且沒得到允許),最後以模仿的印地安呼喊聲作結,整首歌充滿對印地安人的扭曲呈現。在1991年的第二張專輯中,他又有一首名喚“Tonto”的歌曲,故事大概是在講西部的亂鬥火拼,裡面也有面目模糊的印地安角色,但敘事邏輯更加混亂,大致可以視為是“Indian Girl (An Adult Story)”的續集。

Slick Rick - Indian Girl (An Adult Story)

最後一個例子同樣也被視為饒舌經典。饒舌歌手「聲名狼籍先生」Notorious B.I.G.在1995年夏天發行了與節奏藍調女伶Faith Evans合作的單曲“One More Chance (Remix)”,是他死前最暢銷的作品。有著90年代特有的男饒女唱浪漫情調,這首歌骨子裡是標準的「自吹自擂」之作,處處在誇耀歌手卓越的吸引力與性能力。其中有一句宛如天外飛來一筆,荒謬到讓我印象深刻:“girls pee-pee when they see me/Nava-hoes creep me in they tepee”。這翻譯出來相當不妥,但對印地安女性的指涉應該是不言而喻。

Notorious B.I.G. - One More Chance (Remix)

一場文字遊戲一場夢

行文至此,我要試圖解釋上述剝削原住民的創作方式。第一首錄製的饒舌歌雖然是在1979發行,但作為一種口語技藝它在非裔美國黑人社群中存在已久。很多人說饒舌的精神就是“Keep It Real”「大屌歌」,但對我而言就只是一個徹底的文字音韻遊戲。它有著爵士樂的即興搖擺、藍調的底層詠歎、放克的熱情韻律,可以在派對中助興、可以互相攻擊取鬧、可以做深刻的社會觀察、也可以只是插科打諢。哈佛大學比較文學教授Henry Louis Gates Jr.將這種創作美學邏輯追溯到西非民俗傳說中常出現的狡詐角色(trickster),通常以猴子的形象出現,善用雙言巧語(double-talk)。他於是發展出「象徵猴」(signifying monkey)的非裔美國文學理論用以與歐洲白人文學區別,「象徵」在此不是意義透過符號的穩固表達,而是意義的再創造,同時生產出另類現實世界。饒舌創作最純粹的核心精神就是如此,包含了許多隱喻、誇飾、雙關、指涉手法,擺動於虛實之間。在實際的操作上可以用「自由聯想」來解釋,也就是藉由主題、文字、音韻、甚至音樂聲響的關連性擷取多重的文本,創造天花亂墜的歌詞。

回到本文中的案例,第一個“Apache (Jump On It)”是從許多過往的電影音樂文本一路疊加而來,而那冒犯族群的副歌顯然是從取樣的原曲“Apache”的字面意義出發,讓The Sugarhall Gang三個從紐澤西長大、恐怕連印地安保留區在哪裡都不知道的年輕人,開始聯想與之相關的流行文化語彙,然後即興組合起來。第二個“Indian Girl (An Adult Story)”也是一樣,一開始Slick Rick戲謔地哼著1954年迪士尼電視台影集Davy Crockett的主題曲“The Ballad Of Davy Crockett”是一個提點,中間又插入1935年的老歌“I'm in the Mood for Love”,再加上邊境城鎮的設定,帶聽眾進入一個荒誕不經的超現實世界。在一個與Slick Rick的訪談中,主持人試圖將之解釋為對美國殖民的諷刺批判,結果他說「我是個黑人,這不關我的事。」完全沒有這樣的政治意圖。第三個“One More Chance (Remix)”則是音韻的聯想與雙關的文字遊戲,Notorious B.I.G.在上一句歌詞唱著“And my jam knock in the Mitsubishi”,下一句他從“bishi”做雙韻延伸,想出“pee-pee”、“see me”、“creep me”和“tepee”,又從“tepee”(傳統圓錐形帳篷)連上Navajo印地安人,並將“jo”轉為俚語“ho”(whore)。或許是如此,也或許是在美國文化政治中種族性別一直以來才是主要戰場,原住民議題始終邊緣,這三首作品至今沒有面對要求下架的爭議。

走出文字遊戲

如今饒舌已從一個底層的口語技藝成為高度成功的全球商業事業,其表現的情境也從非裔美國人社群內部轉移到高度流傳的串流平台和萬人矚目的舞台。因此,原本的符號使用美學,現在必須面對更嚴肅的當代身份政治,以及更複雜的在地文化價值。饒舌歌手已經很難以純粹的「文字遊戲」為自己的創作開脫,因為饒舌早已不再純粹,而即使是無心、只是為了押韻或敘事手法而聯想出來的字句,也永遠會被相關群體聽見而有超越原本創作意義框架的反應。以我自己的樂團最有名(惡名昭彰)的歌曲〈巨蟒〉為例,這首充滿性暗示的作品創作初衷其實是在玩弄兩個文本,一個是以不正經的內容疊在當時流行的南岸曲風上製造荒謬的反差,第二個是從牙買加雷鬼口音的「老兄」(“mon”)一詞聯想到「蟒」這個字的文字遊戲。但問題是這麼隱晦的指涉框架沒人會理解,於是我有朋友聽完跟我說「你很噁耶」,我太太說「拜託不要讓我爸媽聽到」,我也只能接受自己無意中創造了一首情色饒舌。然而,這與「1.35倍」事件的嚴重性無法相提並論。

《大嘻哈時代2》節目選手神經元在比賽歌詞中提及原住民加分制度引發的爭議,這幾天已經有非常多的即時評論,當事人甚至也發歌回應。回去聽他在2021年上架總長度5:32的完整原曲〈白色巨塔〉,我很喜愛其中玩的文字音韻技巧,以及最後拉出對醫師職業的反思深度。身為一位嘻哈文化愛好者和大學嘻哈音樂社的指導老師,我劃的重點會是第二段一開頭「我不管你AR BR CR EAMD/I'm a doc. Like DRE. RAP要你給現金」,短短一句在押韻之餘,將醫學背景連結到BR、CreamD、Dr. Dre三位饒舌歌手,充分展現多重指涉的美學。但另一方面,我也是大學原住民學生資源中心的主任,聽過我的學生訴說在學校中面臨的歧視,見證他們在體制中的排除與限制,也看到原民教育前輩如Tunkan Tansikian、成大原資中心主任樂鍇‧祿璞崚岸第一時間站出來的回應。因此,「1.35倍」對我來說也絕對不會只是一句punchline而已。如同我之前強調的,饒舌已不再純粹,也很難有純粹的饒舌歌手,大家都有著不同的身份與關係,也自然會有相應的資源與責任。在臺灣更是如此,它是文藝活動、學校社團、課程、政府補助案,已經不可能宣稱自己是在純粹的非裔美國口語美學中進行創作。我甚至覺得饒舌沒有內建政治性為弱勢發聲,饒舌的批判力道在於歌手願意走出可能流於「自我耽溺」的文字音韻符號遊戲,開始將這種美學形式連結上真實世界議題的表達與敏感度。這不是必要的,但是可以做到的。我所敬崇的饒舌歌手Nas不就是如此嗎?一個在紐約市皇后區長大的孩子,國中沒有畢業,印地安人對他而言可不是一個玩弄的文字符號而已。在“America”中他唱著:

Assassinations, diplomatic relations
Killed indigenous people built a new nation 

暗殺,外交關係
殺害原住民,新國家的建立

受到敘述黑奴Nat Turner起義的電影《國家的誕生》(Birth of a Nation)的啟發,他在“War”這首歌裡延續對美國的批判,以同樣的多重指涉美學唱道:

A full moon up in the sky, that's a sign that
It's time to get my liberation, the perfect configuration
It's the birth of a nation, midwife black
Mother father, Caucasian
My blood Indian, native
So now I'm contemplating being like Nat
'Bout to show you what I'm made of
I'm what racists are afraid of
No mule and the 40 acres
And despite that
Watch out for the traitors
When they say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Do they mean make us all slaves again?
Don't be sidetracked

滿月之夜,代表著
完美佈局,我的解放時刻
國家的誕生,由黑人接生
父母親都是,高加索白人
血液則是印地安人,在地原生
現在我思索如何像Nat一樣
讓你知道我到底重幾兩
我是種族主義者最害怕的事
沒有承諾的四十畝地還有騾子
但儘管如此
留意叛徒的假話
當他們說讓美國再次偉大
是指讓奴隸制度再現吧
別被當傻瓜                                                         

原住民族群意識和饒舌美學,是可以並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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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師 從「阿帕契」到「1.35倍」:饒舌美學與族群意識的碰撞與共存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9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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