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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芭樂遇上可樂(一)

一百種唱出愛的方式

作者:

這幾年來,當朋友聽到我在巴基斯坦走跳,要我為他們推薦此地好聽的音樂時,我總是毫不猶豫地請他們打開YouTube搜尋Coke Studio Pakistan。我會告訴他們,這是巴基斯坦最厲害、最受當地廣大聽眾關注、最揚名國際、並且開播後持續最久的音樂演奏節目。由於標榜著跨界融合,這是一個就近欣賞巴基斯坦擅長演奏不同類型音樂的高手碰撞火花的平台。而此節目於2008年開播至今(2022),已累積了14季,上百首的「產品」,更是一個回顧巴基斯坦音樂產業歷史、觀察透過音樂的國族建構與跨國聯繫以及活在新自由主義中的表演、媒介、性別、情感、詩歌、身體性與人聲種種議題的,依然在進行中之「活的典藏」(living archive)。

開了這樣大框架的頭,突然覺得要寫下去很難(汗)。

其實我並沒有想要寫太理論的東西。知名如Coke Studio,不論是在線上論壇、報章雜誌訪談樂評、YouTube影片下方的留言區、甚至是學術文章搜尋引擎中,都看得到各界對這個節目的論述,囊擴了上方拋出的議題。我想寫能寫的,好像都已經有人說過了,那我憑什麼又要晚到派對地來湊一腳呢?

套一句芭樂的說法:這一切都是因為愛啊。

縱使我如何厭惡這些唯利是圖的跨國瓶裝飲料企業,在公部門不振的全球南方造成的健康、生態、與經濟傷害,縱使我對一個必須依賴跨國資金的商業贊助才得以生存的音樂產業感到隱隱不安,縱使我知道,政治經濟的考量往往優先於藝術娛樂……但是,在一個不斷於軍政獨裁、失能政府、國際武力經濟拉攏與約束之間擺盪的國度,在物價高漲而能源短缺的日常之際,《可樂錄音室》每一集因資本注入的短暫魔法,包裝出一組又一組精彩富饒的民間才華,帶給奔波的人們一點期待、一點歡樂、一點辯爭所愛的話題、一個個為自己鄉土驕傲的理由。而對於不是生長於此地的我(以及上萬的全球聽眾),《可樂錄音室》超越了耳朵的想像,如煉金術般地將不同元素加起來融變出前所未有的視聽感受。

身為粉絲,這麼好聽的音樂,不分享給華語世界的聽眾怎麼行呢?

然而,這麼多經典的曲目,交織著個人的回憶與偏好,要怎麼在短短的文字篇幅中,把他創意無邊、優美動聽、令人感動落淚、狂歡起舞、驚聲讚嘆、肅而起敬的種種面向,以及這麼多元優秀的藝師、巨星、新秀、製作人,全部完整再現呢?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任務。所以與其由我來決定,不如就先從大眾指數出發好了。先來聽這首在YouTube上,Coke Studio Pakistan曲目中觀看次數最高,至今破3.8億次,有高達321萬人按讚的〈Tajdar-e-Haram(聖境之王)〉

這首歌就算不論受大眾歡迎的程度,在演唱和編曲上都是精湛無比,在歌手與選曲上更可以追溯巴基斯坦當代音樂產業的幾個重要里程碑。怎麼說呢?曲目演唱者Atif Aslam是當今根基巴基斯坦,紅遍南亞及其離散地,並受世界各地邀約演唱的金嗓巨星。他從2003年僅17歲之際,與朋友將創作的情歌放上網路後一曲成名,隨即快速成為南亞的情歌王子,跨足影視界,也是印度寶萊塢爭相邀約的歌手。除了流行情歌以外,Atif 於《可樂錄音室》第二季開始跨界的嘗試,以他充滿感情又如流動般黃金的歌嗓詮釋自己本土旁遮普語(Punjabi)的民間與蘇非詩歌。Atif選的這首〈聖境之王〉原為1970年的Qawwali團體Sabri Brothers為EMI Pakistan唱片公司所錄製,是以烏爾都語、波斯語、和阿拉伯語的詩句組成,讚頌伊斯蘭教先知穆罕穆德的卡瓦力曲目(曲名中的聖境指的便是朝聖地麥加)。

卡瓦力(Qawwali)吟唱源自14世紀北印蘇非道團,原為一種協助修行者透過聆聽蘇非詩歌達到與神合一之體悟的儀式,由特定的演奏家族世襲負責吟唱傳承此音樂傳統。近幾世紀其擴展成為南亞地區民間最受歡迎的一種的伊斯蘭奉唱音樂,在二十世紀初唱片工業於印度拓展市場之際便可見卡瓦力的錄音,之後也常出現於電影之中。巴基斯坦獨立並與印度分裂建國後,其領導階層努力塑造一種超越地方語言文化的跨域伊斯蘭國族想像(當時的巴基斯坦還包括印度東邊的孟加拉),原本就受大眾歡迎的卡瓦力成為了國族塑造的利器。在政府的鼓勵下,卡瓦力吟唱團體被推舉為電台和電視上的常客,並在其演唱中增加阿拉伯詞彙的使用,以強化伊斯蘭味道。1970年代卡瓦力在全國的風行達到高峰,Sabri Brothers這個團體便是其中的先鋒,不但成為巴基斯坦電視台(當時只有官方一台)的頂級表演者,更是最先代表國家在國際上演出的團隊,也為隨後在1980年代「世界音樂」風潮中崛起的Nusrat Fateh Ali Khan舖下其卡瓦力世界巨星之路。[1]

〈聖境之王〉早在80年代便因為出現在電影配樂中成為家喻戶曉的卡瓦力曲目,經過Atif Aslam這位(主要受中產階級青年喜愛之)流行界巨星的翻唱,觸發了跨世代的聽眾迴響,也囊擴了原本不會互聽彼此曲目,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群眾。這個策略也可見於《可樂錄音室》邀請的其他演唱者所選的曲目,他們進行的融合,不僅是音樂風格類型,更是慣習聆聽特定類型的聽眾。也因此有樂評指出:當《可樂錄音室》播出時間一到,從總理到嘟嘟車司機,每個人都屏息期待!

華語世界可能對具有宗教內容之音樂有比較嚴肅,或是不同於日常生活的印象,這一方面跟我們本身常接觸的佛道儒實踐有關,一方面可能也受到西方現代性將聖俗劃分的觀念影響。在南亞各地,宗教的實踐是交織在日常生活之中,時時刻刻都可能與神或神聖的代表互動。此外,在大眾的實踐之中,人與神的關係不一定需要透過機構化的神職人員媒介,可以經由個人「愛」的行動來感到與神、或親近神之人的親密性,而這種親密性也包含著救贖的意味。因此,當我們聆聽〈聖境之王〉時(記得把字幕的按鈕按開!),可以試著想像,對許多南亞聽眾而言,這首卡瓦力的歌詞唱出的是信眾的心聲:愛著先知,並祈求他的憐憫與協助。而這樣的衷旨與其現代樂團的編曲,或者聆聽的日常場合並沒有牴觸。我甚至認為,這首曲子的演唱編曲非常成功地「誘拐」了年輕世代的耳朵,透過情歌王子的深情,轉向對先知的景仰愛慕,以及去麥加朝聖的渴望。

來比較聽聽Sabri Brothers原版的演唱:

兩個版本比較之下可以聽出,《可樂錄音室》的改編相當程度地縮減了原唱版本的詩詞(時間減半),也調整了一些段落的順序。翻唱版維持了傳統卡瓦力的形式,在簡短的器樂前奏之後(新版的前奏改由迴聲優美纏繞的rabab琴起頭),先從緩慢的散拍吟唱開始,再進入節奏樂器伴奏的主旋律段落。傳統卡瓦力演出的性質比較「慢燒」,吟唱者會以不同方式重複詩句,讓聽者細細「品嚐」詩詞的箇中滋味,也可以無限制地延長、重複、或擴充插入不同的詩詞,並持續由同樣聲響質地的風琴與塔不拉鼓伴奏。反觀《可樂錄音室》的編曲(雖然長達十分鐘也超過一般商業曲子的規格),很具巧思地在每一段落結束時透過聲音質地的轉變,過場(助燃?)到更上一層的情緒感受。例如:3:44起從溫柔轉輕快(此段開始加入傳統卡瓦力模式的伴唱夥伴,加強了對原曲的呼應),再自5:13拉長唱韻,累積期待(此時歌唱對象從對先知的訴求轉向招呼信眾夥伴: Mai-kasho),並在5:43起進入熱切欣喜的狀態(「讓我們一起去麥加吧!」被渲染著也好想一起去麥加朝聖啊啊啊)……

朝聖當然是嚴肅的,是穆斯林一生中應做的大事。在南亞的大眾奉愛傳統中,這件大事也是充滿熱情的,如同遠行去與愛人相會般地令人期望。附帶一提,mai-kasho的直接翻譯是「飲酒者」,是蘇非詩詞中以酒醉的狀態隱喻人沉浸於神的愛與無限之中的常用辭彙,影片中翻譯為「虔誠的愛人們」,中規中矩,或許是為了避免不知道這個典故的聽眾產生誤會。不過這樣在直譯和隱喻之間的詮釋張力,一直都是蘇非詩詞受大眾喜愛的原因。

情歌可以唱來愛神也可以愛人,有時候,卡瓦力巨星也會為世間的情愛譜曲。前面提到Nusrat Fateh Ali Khan這位傳奇人物,在80-90年代之際,先是在世界的舞台上唱紅了傳統形式的卡瓦力,之後在歐美音樂人的邀請下開啟了跨界的錄音生涯,更是活躍於寶萊塢電影的配樂界。《可樂錄音室》在YouTube上觀看人數排名第二高的曲目,便是Nusrat與印度詩人Javed Akhtar於1996年於印度合作的作品,20年後由他的侄子既藝術繼承人Rahat Fateh Ali Khan,和甫從美國大學畢業的新人Momina Mustehsan重新翻唱。[2] 這首歌名為〈Afreen Afreen〉,字面意思包含「讚頌」與「優美」,帶著一點宗教意涵。詩人嘗試每一句用不同的方式形容一位女子的美麗:像印度佛教古蹟中的神像雕刻、像美妙的旋律、像迷人的香氣、像月光、像盛開的花園、像清晨的曙光、像….窮盡詞彙,都還嫌不足,最後,只能以讚頌創造出她的造物者總結:「讚頌祂」!

Rahat從小隨著父親與伯父的家族卡瓦力樂團演出,練就自如跨越音域的明亮歌嗓。在當代傳奇Nusrat的身影之下,以實力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尤其在寶萊塢配樂界大紅大紫。他將這首歌的優美詩句詮釋得無懈可擊,而Momina以新人之姿與天王對唱,帶點稚嫩又如仙女般的回應,兩人在演奏之間的惺惺相惜,都讓觀眾陶醉,堪稱是神組合啊。

不過老實說,比起嬌嫩地被稱讚,我更喜歡下面這首主動宣示情感,超有氣勢的三位女歌手組合。這首曲子〈Kaatay Na Katay〉改編自60年代末期的電影歌曲,由當時的流行女星Runa Laila唱紅。《可樂錄音室》的翻唱中,Zoe Viccaji 與Aima Baig以搖滾的唱腔開場,隨即切入前輩Humera Arshad受過南亞古典唱腔訓練的無伴奏吟唱,在三人對比的音色交錯中,唱出深夜呼喚愛人回到身旁的心聲。

對參與《可樂錄音室》融合計畫的音樂人而言,翻唱跨類型的老歌,尤其是民間盛行的蘇非詩歌,成為一種重新自我探索的旅程。特別是那些80年代之後成長於巴基斯坦都會,聽著搖滾流行音樂長大的新中生代,他們受著英文教育,嚮往著歐美的開放,同時,又渴望建立自己的主體性。重回在地的語言,重回本土的詩歌「文化遺產」,並且用自己的方式媒合「東」與「西」,成為《可樂錄音室》的一個主軸,以及其最受矚目的亮點。

除了歌星翻唱以外,《可樂錄音室》另一個大受歡迎的策略便是邀請來自民間/鄉間的原唱者,與都會的樂手同台演出:

這首曲子〈Aik Alif〉是由開頭這位頭繞黑色頭巾,手持多彩裝飾的彈撥樂器tumbi的吟遊修行者Saieen Zahoor口傳習得,於旁遮普鄉間的蘇非聖祠傳唱。詩詞的作者為Bulleh Shah,旁遮普著名的一位十七世紀蘇非修行者,也是《可樂錄音室》歌手們最愛改編重唱的詩人。與他同台演唱的則是大學時期讀法律與經濟的兄弟組成的流行搖滾樂團Noori。Bulleh Shah的詩詞抨擊世人只注重教育和宗教外在的形式,卻忘記了內在的反思與修行。曲名的Aik Alif指的是阿拉伯字母中排序第一的Alif(如ABC中的A),這是神(Allah)的拼音開頭,也暗示著內在修行時,反覆念頌阿拉之名的伊斯蘭儀式。蘇非歌詞中的向內探索,與新自由主義下主張獨立個體的意識形態產生了某些表面的重疊,這其中的歷史背景和議題,下次再繼續深入!

 


[1] 什麼?你不認識Nusrat的話,請趕快google一下!他可是舉世聞名的巴基斯坦傳奇人物,有名到有自己的名稱縮寫:NFAK

[2] 這裡可以看到當年Nusrat在演出中訓練小小Rahat的影像片段: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e45-Y-Pe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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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地狗 當芭樂遇上可樂(一):一百種唱出愛的方式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9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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