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好嗎?
花蓮鹽寮地區民宿命名的「海」癖現象
境--太平洋左岸的海洋帷幕
鹽寮(參見圖1),位於花蓮溪出海口南方,一個濱臨太平洋左岸的阿美族傳統部落。因早期花蓮港附近食用鹽於此煮製,日治時代即有「鹽寮港」之名,因而延用「鹽寮」之名。十幾年來,由於自己服務的學校剛好座落於花東縱谷與花東海岸北端的交接處,常常有課、沒課,有事、沒事,一不小心,車子就經常不知不覺地彎向花東海岸公路,迎向那片總是陽光灑過的太平洋左岸,蔚藍的海岸陶壺上,根植著迎風搖曳的檳榔樹。
鹽寮,正是花東海岸公路由北向南、由山轉海必然會路過的第一個村落。人在車上、車在路上,海岸公路太平洋的風徐徐吹著,午後的陽光從海岸山脈斜照入海,粼粼的波光映照著岸上鵝卵石層層閃爍的鱗光,光和影踩著海岸線遊戲追逐著,大海的亂髮一波一波,恰似披著新娘的白紗滾滾而來----。西邊的殘霞,在夜神降臨之前遁入海岸山脈金色的雙翼;此時,海上所有歸航漁船高翹的船尖,一起劃開了由高山撲向大海的海洋帷幕。
象--民宿命名的「海」癖現象
近年來,隨著花蓮觀光的需求,鹽寮快速發展成集結大型遊樂區(遠雄海洋公園、東管處花蓮遊客中心)、大飯店(遠雄悅來飯店)、宗教聖地(和南寺)與無數大小民宿林立的東海岸觀光渡假熱區(參見圖2)。曾幾何時,劃開鹽寮海洋幕帷的,早已不是返航的漁船高翹船尖,取而代之的,正是處處林立民宿建築群錯綜複雜的天際線。倘若,走一趟花東海岸公路(台11線)8至14公里處,此短短的六公里範圍正是鹽寮民宿密集的精華地段,此範圍約有四十家左右大小民宿業者,彼此爭奇鬥艷、各展丰姿;其中,我們不難發現這些民宿業者大都擁「海」自重,其民宿命名更是彰顯了當地特殊的「海」癖現象。
整體來看,鹽寮地區約四十家的民宿,除了少數與「海」相對無關者(例如「鹽寮民宿」、「藍白舍」、「楓宿」與「羊角邨」等)之外,其餘九成民宿命名大抵皆出現有「海」癖現象,茲列舉說明以下:
其一,民宿命名直接有「海」字,並與「海」的意象直接連結者。諸如:「曙光海岸」、「窗外的海」、「秀山子海」、「日光・海岸民宿」、「海元素」、「海平面」、「海月」、「看見海」、「如果海」、「近月旭海」、「草海桐」、「東海岸花園」、「藍海星辰」、「海明蔚」、「水漾海景民宿」、「海洋芳鄰」、「沐海」、「礁岩海灣」、「星夜觀海會館」等(參見圖3)。這些直接以「海」入名者,大都很直白地傳達出與「海」的連結。然而,有幾個比較特殊的命名如「秀山子海」係紀念民宿老闆母親所命名;「海明蔚」則取巧自世界文豪Ernest Hemingway(海明威)之諧音;「草海桐」是一種典型海濱植物,能生長在乾旱、貧瘠又惡劣的海岸環境,民宿主人藉此隱喻自己的民宿能像草海桐一樣擁有韌性及堅忍的特質,故而命名之。總而言之,這些民宿命名窮極所能地要在命名中出現「海」字,對「海」的情有獨鍾,昭然若顯。
其二,民宿命名雖無「海」字,但與「海」的意象具高度關連者。包括:「魚兒想家」、「暗礁碼頭」、「境外漂流」、「白浪滔滔」、「浪花一朵朵」、「星爺606跳浪營地」、「小島」等(參見圖4)。名字中的「魚」、「碼頭」、「漂流」、「白浪」、「浪花」、「跳浪」、「島」等,雖無直接將「海」入名,但仍隱喻著與「海」的高度關連。其中,「魚兒想家」的民宿外觀看起來像是一個彩色的水族箱,投宿的遊客就像住在水族箱的魚兒,望著窗外的大海,試圖傳達對重返太平洋母親懷抱的渴望。「暗礁碼頭」與「境外漂流」同樣給人一種可以恣意遠離塵囂、出走流浪,然後最終得以尋覓到另一個避風港、安頓身心的一處休憩處所。而「白浪滔滔」、「浪花一朵朵」、「跳浪營地」、「小島」等,則讓人感覺到可以置身海濱,聽潮踏浪之親海性的想像。這些「海」癖命名,無非都是為了與「海」的意象有所直接、間接地勾連。
其三,民宿命名與歐洲、地中海意象有所隱喻指涉者。例如:「地中海戀人」(參見圖5)、「聖托里尼」(參見圖6)、「斯圖亞特海洋莊園」(參見圖7)與「都鐸王朝」(參見圖8)等。這四間民宿的命名,不難看出業者試圖與遠在天邊的歐洲與地中海產生聯想的明顯企圖。其中,「聖托里尼」直接以希臘愛琴海渡假勝地聖托里尼島命名,該名宿建築一如聖托里尼島上建築藍白相間,襯以蔚藍大海,試圖強力營造出地中海風情的渡假氛圍。「斯圖亞特海洋莊園」與「都鐸王朝」則是鹽寮地區兩處相對較大型開發的民宿,兩者皆以英國著名皇室家族來命名,藉由豪華精緻的歐式建築與命名想像,業者試圖建構自己民宿的品質保證與品味區隔。「斯圖亞特海洋莊園」的建築以較輕鬆的黃色和綠色為主,並搭配在地「海洋」莊園的定位格局,區隔出一種不被世俗打擾的民宿體驗型態;「都鐸王朝」則是以黑色與白色為主,整體建築外牆並搭配有大量撲克牌符號的裝飾,在所有鹽寮民宿建築群中,其黑白色系風格確實營造出一種相對孤傲與疏離的獨特品味。
境與象--「海」好嗎?
綜上所舉,我們不禁要問,鹽寮地區民宿所凸顯的「海」癖現象究竟反映出何種認知思維與經營理念?當大家都一致地將民宿命名導向「海洋」意象時,或者是當大家都擁「海」自重、標榜「海洋」特色之際,不正好也代表著大家都高度相似、大家都一樣而沒有特色嗎?因此,當前鹽寮地區民宿命名的「海」癖現象究竟能告訴遊客何種消費誘因與旅遊訊息呢?「海」好嗎?有「海」,真的好嗎?
就鹽寮民宿命名的「海」癖現象而言,民宿業者對座落於花蓮海濱的民宿建築,個個可說是擁「海」自重,並且透過與「海」連結的命名定位與詮釋,不斷形塑其民宿與「海」的在地關係與形影不離。因此,鹽寮民宿命名的「海」癖現象,於焉誕生。此種看似愛戀海洋的自許與頌讚,一方面是代表著海洋是孕育生命的源頭、海洋是文化母體之外;另一方面,或許正好顯示出臺灣人昔時靠海卻懼海歷史社會性格使然的現象。回顧歷史,臺灣四面環海,但由於過去長期的政治戒嚴、重陸輕海、缺乏海洋史觀等政策影響,臺灣徹底成為封閉的孤島。因此,我們的生活教育裡根本遺忘了海;蜿蜒的海岸事實上成了海防線,是陸地生活的邊陲,並且暗示某種安全禁忌。海洋,不再是通路,而是阻隔;海洋,也因此成了國人可以輕易見卻無法親近的場域。因此,台灣在政治解嚴之後,觀光產業日益蓬勃發展。於是,能到離海咫尺的海濱民宿入住,遙望窗外海景,甚至是可以親身下海逐潮踏浪,似乎成了遠離都會塵囂的觀光客們,願意來到花蓮、親近海洋的一大旅遊誘因。也正因為如此,與「海」有關的民宿命名習癖,自然成了業者的集體慣性與優先選擇。
時至今日,在這兵荒馬亂的民宿商業競爭戰場,鹽寮作為一個傳統的阿美族部落,如今還存在著什麼可供指認的族群符號或文化遺留呢?我想,人類學家所習慣關心的是觀察並界定族群的傳統被迫停在哪裡?不再存在於實際的日常生活中並開始固化下來,以及在生存的策略性考量下,當地人如何轉化自己成為現代觀光產業服務鏈的商品之一等議題。舉例來說,鹽寮過去分為三個小部落:大坑、嘟邁(Tomay)以及橄仔樹腳。其中,Tomay的阿美語意為「熊」,相傳過去里漏社的阿美人在此獵殺過熊,因此嘟邁(Tomay)部落是由里漏系統的阿美族人所組成,另外兩個小部落是屬於秀姑巒阿美系統。現今,在鹽寮民宿建築叢林裡仍可見一間名為「嘟邁」的小民宿夾雜其間(參見圖9),規模不大,但卻是唯一一個以阿美族語命名的民宿。此外,由於鹽寮屬阿美族的傳統領域,族人為了因應觀光客飲食的需求,該地區亦出現少數以阿美族語命名的原住民風味餐廳,例如:「杋札徠 原住民小吃」(參見圖10)與「望海巴耐 餐廳」(參見圖11)。
上述這些以阿美族語命名的民宿與風味餐廳,是目前鹽寮地區仍留給觀光客探尋阿美族部落傳統的一些蛛絲馬跡。但就我的觀察,遠道前來鹽寮入住民宿的遊客,彷彿都是衝著眼前太平洋的這片海洋帷幕而來的;至於原住民風味餐廳的飲食體驗,似乎是以花蓮在地人或路過海岸公路旅人才會停歇的地方。換言之,鹽寮地區民宿的「海」癖現象是一種強勢商品的品牌顯影,反倒是屬於在地阿美族文化體驗的特色民宿與風味飲食,僅是一旁的配角,成了可有可無、想與地方連結時的小商品經濟與象徵性符碼。鹽寮地區的原住民部落氛圍與民宿林立的商業戰場,兩相比較、高下立判,當代觀光場域是否可以創造出另一個與在地連結的新興認知體系?觀光客與在地人是否得以在此新興的認知體系中界定彼此,各取所需?時值花蓮觀光發展方興未艾之際,其觀光建構的現代趨力尚處於正在進行式,眼前鹽寮民宿建築叢林的境與象,傳統與現代、在地與全球,兩者的現代性發展網絡,勢必交纏、永不止息。
遠在天邊vs.近在海邊
Dean MacCannell(1999:136) 探討觀光的社會行為,曾提及:「個人透過觀光行動過程,不斷檢視自己對當地已有資訊的正確性,進而修正驗證過後的見解,甚至當代性也會因此而瓦解。觀光行動過程創造了個人理解世界的觀看符號,並藉此連結、結構或再結構自己在現代世界的所在之地(位置)。觀光行動過程作為一種社會行為,儘管存有個人之間的差異,但仍創造出一個集體行動的共構結構」。從上可知,觀光可視為社會差異的一種儀式性行為現象。在觀光情境中,在地人可能選擇性地加強某些在地的文化傳統與社會特徵來提供觀光服務的素材。因此,鹽寮地區民宿命名的「海」癖現象,除了是臺灣人昔時靠海卻懼海的歷史社會性格使然之外,也是民宿業者們在商言商、對「海」情有獨鍾,試圖與「海」的意象有所連結的生存策略,更是一種集體行動的共構結構。
只是,身為人類學家的職業病不禁還是要問,那些取名「地中海戀人」、「聖托里尼」、「斯圖亞特海洋莊園」與「都鐸王朝」等民宿經營者,為何民宿明明是蓋在陽光普照的台灣東海岸,擁有太平洋左岸蔚藍的海岸陶壺、不好嗎?享受著太平洋迎風搖曳的檳榔樹梢飄著淡淡的花穗和清香、不好嗎?殊不知這些民宿業者為何還要刻意營造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歐洲與地中海意象?「海」好嗎?歐洲與地中海的「海」,真的比較好嗎?「遠在天邊」真的會比「近在海邊」好嗎?
究竟?我們所選擇入住的,僅是一個以「海」命名或連結歐洲、地中海的濱海民宿,還是一個可以真正親近海洋母體的漂流子宮?旅行,游離存有所想望的流浪感知,是一種「出走」、抑或「歸返」?這些年來,每當走在鹽寮民宿的建築叢林裡,「遠在天邊」與「近在海邊」的交響曲總是同時響起;眼前的境與象,虛虛實實、懵懵懂懂----。或許?我們所以為看見的光景,這正是遮蔽的本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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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政賢 「海」好嗎?花蓮鹽寮地區民宿命名的「海」癖現象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4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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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師這篇關於“景觀”的文章寫得有意思,我也在校教“觀光人類學”課程。前年曾在花蓮住過兩晚民宿,走馬觀花,還真沒注意到這種“海”的意象,以及本土的海與“地中海”的區別。其實現在好多觀光地都做的差不多,旅遊地的“迪斯尼化”導致當地景觀無所不包,同時也什麼都不是,在“土”和“洋”之間徘徊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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