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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夏日告別

2015-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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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夏天真的很漫長。

我們平常為了一點小病痛進出醫院的時候,可能都不會特別想到,那裏也是每天在面對與經歷死亡的場所。在現代醫療空間的精密設計裡,安置了從人出生到死亡的關卡在其中,在2015年夏天的兩個月裡,我每天穿梭在醫院蜿蜒交錯的廊道裡,經驗了我的父母不斷往上進到加護病房和安寧病房之中,或是往下進到地下室禮儀公司那些生人迴避的走道裡,體會了一次又再一次的陰陽人生交界的離散。面對老年與面對死亡,應該是人生必然要經歷的生命課題,但是在我們的文化裡,這好像是沒有人會教,也不會在學校學的,至於何時應該要開始思考,要跟身邊的人討論,甚至交代自己的想法,即使到了接近的時刻,還是會忌諱會遲疑。

作為人類學的參與觀察者,我比較習慣用第三人稱的方式書寫民族誌與分析,在貼近自己的心情寫作時,反而覺得不太習慣把自己當作書寫的中心。在這篇陪伴父母面對生命最後一段旅程的敘事裡,成為第一人稱的參與者,我不在乎去辯證客位與主位,倒是想更貼近生命過渡的事件中心,和述說難以直接完整陳述的悲傷情緒與痛苦的感受。當時寫下的文字還沒有整理完,只是想先完成一些在歲末年終之際可以隨著少女的祈禱聲中送走的悲傷。在面對親人的死亡,經驗痛苦的過程中,書寫成了我的自我整理和選擇療癒的最佳方式。在這裡也是想在這段時間之後,跟所有曾經陪伴我走過這段我父母最後旅程的人說聲謝謝,還好有你們在,讓我在遊走於陰陽邊界的離散之後,仍能帶著感動地獲得繼續向前的力量,航向遠方。

 

1040625 星期四

結果今天還是沒有辦法出發去台東工作。一早起來六點半,爸爸就開始氣喘得很厲害,媽媽、我和看護三個人隨時注意他的狀況,也把去醫院的行李都整理好,一旦確定他需要掛急診,馬上就可以叫119。八點出頭,還是叫了救護車把他送到嘉基急診室去,一到了就馬上進急診加護區,他喘得很厲害,二氧化碳量一直在提高,用藥和呼吸器之後若不改善,馬上就需要插管治療了。

剛化療出院的媽媽還擔心看護不熟悉爸爸的病症,硬要跟在救護車上坐去醫院,我說還是我載她,讓看護跟爸爸搭救護車比較好,沒有堅持還不讓我載她,都生重病了還是不放心老爸。路上媽媽擔心問我車票已經買了怎麼辦,我說我在7-11買的,嘉基住院大樓就可以退票了。

坐在急診加護診區外面一個早上,到11點狀況終於穩定下來了,但還是要送加護病房以免缺氧狀況加劇,到時會需要更嚴重的介入治療。但這時還是沒有病床,要等。「請問大概要等多久?」急診護士看了我一下,還給我一個白眼,意思是誰知道?她也可以用講的啊,只是每天緊急的症狀看多問多了,誰的脾氣和修養還會好?Maybe。

媽媽昨晚整晚都睡不好,這時也體力不支了,我先載她回家吃中餐和休息,看護阿玲說她會在那裏等,能轉進加護病房時會立刻通知我們,真的還好有她呢,很願意幫忙,否則我要同時照顧兩個生重病的父母,真的是自己一個人垮了也作不到!

中午帶媽媽吃她想到要吃的堂弟作的日式料理,從四月爸爸出院就說要帶他去吃飯,結果還沒真的去兩個人就輪流病倒了,吃了鰻魚飯、炒絲瓜、蒸蛋,吃飽了才終於看到她恢復力氣講話講得出來了,不然,從上星期四晚上看到她整整一個禮拜一直說話有氣無力的,連飯都吃不下!整個人病得軟趴趴的,看了很捨不得,她一向是最開朗樂觀動作迅速確實的宇宙無敵超級媽媽呀!爸爸病了的這一年半,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她一個人就撐起所有的照顧責任,我只能趁工作空檔偶爾回家幫忙。雖然一直有請看護,但沒有一位能夠長時間幫忙。

傍晚去加護病房陪爸爸之後,我又載媽媽回家,然後一邊煮晚餐,一邊傳line給小花拜託她去帶攝影師,拍攝工作的重點是把婦女組耆老與升級代表的講話作為重點記錄,買飲料送阿姨們,幫攝影師介紹給大家認識,晚上九點半我正在傳簡訊給阿良說明今天的工作和檔案與報帳問題時,小花已經傳line過來說,今晚任務OK已經完成了,星期六開會也已經約好時間,帶攝影師與助理一起過去,請我不用分心,專心照顧父母。真的是,這麼個超級有機組合的團隊完成了一次超級任務耶!真的,太感動了!兩位!

我想,影片的敘事軸線會以今年升級的三四位姊姊的生命故事或參與婦女組的記憶作為重點,畢竟要”畢業”了,她們一定會有很多感觸,我想今年拍攝的畫面重點,就是升級吧,還有我也很想問婦女組的姊姊妹妹們,從自己個人、或從年齡組、或從作為女性的她們的角度,升級的意義會是甚麼呢?

每個文化述說生命階段的方式不一樣,但是面對成長、面對老年、面對生命的限制,卻有一個共同的地方,就是不可能沒有甚麼好說的,也一定都是,有很重要的門檻要過。今天下午吃完飯,陪媽媽坐在客廳裡休息看新聞,好不容易有力氣說話的她突然轉頭跟我說:「以後我跟妳爸爸走了,都不要在家裡設靈堂,直接就放在禮儀公司祭拜堂裡,然後就送走,要簡單一點。」喔,我有點意外她這時說了,但想既然她要講出來表示是一種交代了才放心,就讓她繼續說了。我也舉大姨丈和陳奇祿老師的例子,靈堂就設在殯儀館旁邊的禮儀公司場地裡,親友來祭拜也很方便,隨時是開放有人在的,家裡人口少也不用擔心沒有人隨時照應,移靈也很近。這真的是為現代都市人變化設計出來的禮儀型態。

晚上吃晚飯時,媽媽吃了煮軟了的比較喜歡的青菜終於也開心了,剛過了的端午節她買了12個粽子,當天卻住院沒有辦法帶去設在爸爸事務所裡的神明桌和祖先供桌拜拜,這幾天吃了幾個,但她心裡一直掛記著這件事,只能一直說就是沒辦法才會這樣子的,我問她:「不然明天我載你去拜拜好不好?」雖然時間不對,但心意有到,還是心安不是嗎?她說那星期六好了,事務所沒有人辦公,也比較方便,點香跟祖先報告一下近況,也跟他們說,要保佑他們兩個人,才會一直有人來拜拜。歐,這還算挺實際的一個跟祖先進行交換的理由呵?!Anyway,我當然也希望有用。她也說要去是因為都沒有去擦神明桌,按漢人的觀點,這是懶惰不敬還是甚麼?

 

1040702星期四

爸爸的狀況一直走下坡,從三四天前護理師和加護病房的醫師就要我跟媽媽討論是否要插管,作氣切,前天星期二媽媽去看血液腫瘤科的診,我自己一個人從門診大樓走天橋到加護病房看爸爸,他喘得厲害,好不容易有醫生開的安眠的藥劑有點想睡,我跟他說媽媽下午就會來看他,現在她在等門診,他點頭說好,我跟醫師談了一下,醫師要我們早一點決定要接受到哪個程度的急救,如果狀況再不好轉,或是要考慮照會安寧治療,我回到門診大樓陪媽媽,她問我醫生怎麼說,我怕自己當場就控制不住哭起來,也怕影響她看診的心情,跟她說回家再說好了,先看醫生怎麼說她這次換藥以後的治療效果。

注射藥劑之後的隔一天媽媽都會覺得肋膜周邊疼痛,一天以後就好多了,醫師解釋說,是腫瘤在縮小,所以會痛,之後就還好,另外腳水腫的問題,有可能是水喝太多或是蛋白質吃太少,可以多補充些肉類蛋或牛奶調整一下,疲勞的問題再加一個自費的黃耆萃取藥,打一次要一萬塊,先試試看會不會改善,又去肝膽胃腸科超音波室抽了500cc的肺積水,排了8號再住院,照心電圖,9號注射第二次新藥的療程,才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了,原本媽媽說胃口不好我要帶她去堂弟開的餐廳吃飯,結果太晚了,改成去台林街買好吃的碗糕和豬血湯。這些天真的是我第一次有機會認識這麼多嘉義的好食物和食材,以前有媽媽買給爸爸和我吃,現在我得自己一個一個慢慢記下來,買給媽媽吃,只希望她能有點胃口進食,否則吃太少了,真的很難抵抗癌症腫瘤和化療雙重的攻擊的。

今天原本說緩和安寧的醫生要到,早上卻沒有碰到,護士說全醫院只有一個醫師負責這樣的評估,所以時間上難免不容易掌握,我提出是否在他可以跟我們談的時候,我們再來醫院一趟沒有關係,護士說那她再代我們轉達,中午過後,就接到安寧照護醫師的助理電話連絡說,下午四點半,接著進加護病房探病的時間之前可以跟我們會面。

在會議室裡,由安寧病房的主治醫師與助理,輪班的加護護理師和媽媽跟我一起討論是否選擇緩和安寧治療。醫師先解釋爸爸的病情,慢性肺阻塞的病症就是一天一天走下坡,媽媽說爸爸很早就因肺結核切掉一半的肺,之後又抽菸,所以肺部功能不佳,而最近兩年已經進出很多次加護病房,只是插管後還能拔得掉,讓他逐漸復原。醫師問了意願,我多讓媽媽講,在旁邊只有補充,畢竟是她一直在照顧爸爸,而且他們也聊過一些臨終照顧的事情,爸爸也有說過,是媽媽照顧他的,不要讓媽媽先走,他要先走。醫師詢問的還有家庭成員,是否還要詢問,媽媽說就我們兩個人決定,平常也都媽媽在照顧,姊姊一直都沒有回來,也不需要問她了。醫師對我們解釋安寧的定義,作法會是如何,他表示還是會治療,轉安寧以後也不是一定就留在醫院,也有人好轉後回家,但會繼續作家訪與照顧。醫師說,插管或氣切之後,很多病人會開始意識不清楚,屆時也會更難清楚詢問他真正的想法,就像我們這幾天在問爸爸,他已經無法說出他自己的意思,只能點頭或搖頭,但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聽懂我們說的話。最後醫生問,爸爸之前做甚麼行業?媽媽說是建築師,醫生問是不是很有名呀?好像聽過他的名字,我回答說,在地方上可能算有名吧,因為他很擅長解決建照的各種疑難雜症,很多人會來找他解決問題。最後醫師要我們簽放棄急救的同意書,意思是不使用電擊氣切等介入性挽回生命的方式,簽的時候,媽媽示意要我簽名,寫的當下我還真的有點想哭,我們當然捨不得爸爸,但他是否有機會以這些方式延續生命,又能多久?而且不只會非常痛苦,要忍受更久的疼痛,也可能接下來只有躺在病床上,看著天花板過日子?沒有早一點要他清楚的決定,現在意識越來越模糊,接收訊息與表達又有限的情況下,也難以知道他真正的想法,媽媽也還在反覆中,一下子想選擇緩和安寧讓爸爸比較舒服走得輕鬆,一下子又說讓爸爸自己決定要不要氣切好了,她也不似表面看起來的平靜,或說無奈吧,難怪這一個禮拜她晚上也幾乎一直睡不著。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跟媽媽說,我自己選擇我的臨終的話,我也希望是緩和安寧,放棄電擊氣切等過度醫療的,我現在就可以簽啦,不要等到那一天,搞不好又變成別人很難來替我決定,媽媽說她也是簽了,但卻沒有送出去,喔,但她說她不要急救,因為癌症擴散的話,就是救不回來了,我說但你也有可能碰上別的原因需要急救呢?還是要看狀況吧。我私下自己這麼覺得,能在睡夢中就這樣慢慢地離開,沒有太多痛苦也不需要一直面對絕望,是幸福的,人生真的不在長短,而在於自己想活的狀態與過得是否開心。可是,我不確定爸爸怎麼樣才會開心耶?我好像也很難代他決定。這是甚麼樣的觀點?是外觀還是內觀呢?對安寧照護來說,病人和家屬的觀點,要如何整合和理解啊?

 

1040707 星期二

結果媽媽還是因為嚴重肺積水喘得很嚴重提前住院了,早上接了跟鄰居家訂的土雞肉,趕緊煮粥和雞湯給媽媽,在蓮花颱風來之前,送到醫院去給她,看護會幫她加熱,她既沒胃口,又需要營養的補充,訂餐都是整個吃不下只好倒掉,樓下餐廳又選擇太少,她現在不舒服更是不想吃。

中午過後因為怕颱風到,我提前回到家裡,也順便倒垃圾。晃了一整個下午,晚餐煮了牛肉沙茶炒麵,晚上九點半突然接到阿娟姊的電話,她說今天剛好開會有聽到我家裡的情況,想跟我說說話,在醫院跟媽媽爸爸一起的時候,我眼淚很少會掉,我自己一個人在家裡,一開始講就眼淚掉個不停了,唉呀,我要她不用來,這麼遠的路真的不要,我身邊很多人在幫我,但還是很謝謝她,這麼溫暖的想起我和跟我講話支持我。

在信箱裡收到市政府寄來的邀請,送給老人家的老夫老妻銀婚紀念拍照,唉,好像真的不是一個好活動跟好時機,真讓人觸景傷情。

 

1040709星期四

蓮花颱風對嘉義還好沒有太大的影響,早上十點送女兒跟她爸爸去搭接駁車,她下車跟我說再見,讓爸爸牽著手走上月台,等我車子快要經過她面前時,我又聽她對著車子很大聲的叫說:「媽媽再見!」我忍著眼淚打開車窗讓她看見我,揮揮手,然後才把車窗關上朝民權路轉彎開走,再回醫院去陪伴爸爸跟媽媽。

星期一媽媽住院時,護理師要我協助填寫資料,除了基本資料外,要先作一些簡單的家庭關係陳述,當護理師問我爸爸呢?知不知道媽媽住院了?我說他今天才剛從加護病房轉緩和安寧病房,護理師看著我,停了好一下子,有點也不知道怎麼問了。人生中必經的過程,但老天爺還是給了他們一個很大的考驗,何以要讓爸爸跟媽媽這樣,住在這麼近的地方,卻連離開病床相見的力氣都沒有?這禮拜我每天穿梭在媽媽住的6樓和爸爸住的10樓之間,想辦法兩邊陪伴,還好兩位看護姊妹能力好也都很負責很有同理心。今天五叔和堂姐來探望他們,還有老鄰居阿娥阿姨中午來,帶了好吃的水餃和清燙的蔬菜盒來一起吃。今天下午等到胸腔科醫生來從媽媽肺部接管引流,醫師先找我在病房外簡單的談了一下,告訴我雖然還沒有化驗,但從他的經驗來看,肺部積水的顏色若是這麼深色濃稠,基本上是癌症擴散到肺部了,他們雖還會看團隊意見努力治療,但要家屬還是要有心理準備。我眼淚擦乾後,才進到病房坐到媽媽床邊,她問我醫生說甚麼,我推說他說要等主治醫師怎麼說,但看見整桶接近1000cc的血濃顏色的積水,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媽媽看我在掉眼淚,問我怎麼了?我說怎麼會都是血,之前都還是很清澈的積水,她只輕輕地說,不要緊啦。稍晚我到樓下去買媽媽要的衛生用品,在電梯口遇到安寧病房負責爸爸個案的護士,她告訴我堂姐羅醫師去看爸爸了,我趕緊搭電梯上樓去看一下,她跟我談了一下爸爸媽媽的狀況,她先去看了媽媽,她說她大概有點知道自己的狀況。也許是這樣,所以她才會說沒關係嘞。

上午時我跟楊老師送簡訊,跟她抱歉說,原先預訂7/9-19住宿的時間要更改了,因為爸媽狀況都不穩定,所以我要助理先去,我自己大概只能去兩天,萬一我的兩天沒辦法去,費用我還是會給她。她很快的回覆,跟我說只要有提前講,都沒問題,她也要我好好照顧爸爸媽媽,祈願他們早日康復。真的非常感謝,這兩年豐年祭期間我都是住在她家,她家一樓有間獨立房間,可以讓我一個人住,位置也接近集會所,是我工作來回補充體力和整理資料很方便的中繼站,也不怕打擾到別人。從6月中開始都待在醫院裡,沒曬到甚麼太陽,五月底曬黑的膚色也退得差不多了。體力上還有些保留,因為真的不知道還有甚麼未知的考驗在後面等著,總得未雨綢繆,還好從媽媽住院開始我就決定要請全天的看護協助。今天是晚上幾乎沒辦法闔眼了,閉上眼睛就會想到所有不知道怎麼處理的事情,只好起身作點建設性的事情,寫寫婦女組的拍攝日記/陪伴爸媽的日記。下午陪媽媽的時候聽著去年去都蘭作民族植物調查高阿姨家的錄音,用手機的S Notes記了兩三頁的筆記,寫了22種植物的阿美語名和漢名。這件事真是出乎意料的療癒。

很心疼媽媽的病和疼痛,癌症末期的病程面對,就像是預知死亡紀事一樣,家人在旁陪伴往往也是經歷很深的無力感和傷痛,我想著媽媽是最疼我的人,永遠在幫我處理身邊零散的事情,想讓我可以更集中時間精神念書或工作,怎麼還沒真的享受到清福,兒孫的陪伴還這麼短暫的六年,還在天天掛心照顧行動不便多重疾病的爸爸,就已經要面對自己無力挽回的病痛了。為什麼是這樣呢?相較來講,從上星期四開始因為巴金森氏症病程加快已經不認得人的爸爸,反倒像是返回孩童單純的需求狀態。他看人的眼神已經有點模糊了,似乎是在想著「這是誰,我認識你嗎?」但今天在病床上,我還看他奮力丟出讓他握在手上以防止雙手過度緊繃而受傷的小熊,想看看護幫他撿起來的樣子,我還看到他偶爾的笑容,雖然他因為經歷缺氧,可能腦部已產生病變,而進加護病房的重症患者也容易有意識模糊和混淆的情況,但能回到單純的生理需求,旁邊又隨時能有醫護和家人看顧著,反而倒像是停留在一種平靜而安然的生命狀態。

很多人問我,媽媽是不是到安寧病房看過爸爸了?我說沒有,問的人都接著說那是因為沒有體力還是行動不方便?我說我問過她幾次了,她每次都搖頭,或說有妳去看就好了。我就沒有多問了,我想她是因為不想看到爸爸越來越虛弱的樣子,寧可在腦中留著爸爸還在家跟她一起生活的模樣。我不勉強她,只要她覺得自在就好。

媽媽跟都蘭的Ina年紀相仿,Ina這幾年也因為病痛很少再出門,三哥Siki提到聘雇外籍看護的資格還未達到,但老人家沒人隨時陪著很危險。也是很傷腦筋應該如何照顧。台灣的老年照護制度真的很野蠻,不管是住在都市還是鄉下,問題一樣都很大。

這樣寫寫字,應該可以睡得著了吧。明天又是一天的奮戰。

 

1040712星期天

台北一日來回九點搭接駁車出發,下午四點回到公園站。回台北拿一些原本就要買給媽媽的東西,還有帶一點自己的衣物回來,感覺比較像自己的模樣,才不會老是覺得鏡子裡照著的那個人那麼陌生。

女兒看到我超開心的,問我阿狗狗和阿媽媽呢?(是她和阿公阿嬤一起發明的暱稱)是不是已經回家了?我說還沒耶,他們還在醫院裡,她居然很懂地說,那是不是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我說是。

女兒很乖的在送我去搭車的路上讓我餵著吃完了便當,每吃一口就說好好吃喔,明明只是滷雞腿肉、滷蛋和白飯,她至少說了七八次,我笑她說,你真的餓了喔!怎麼每一口都這麼好吃呢?也許她說的,是媽媽餵她,所以好吃。真的,就這麼短暫的半小時的時間,跟她吃一頓飯,聽她東問問西問問的,講講話也很開心很安心。

傍晚我想到帶鰻魚飯給媽媽吃,她似乎聽了很開心,說好。吃過飯我跟媽媽說,其實醫院有萬安生命禮儀公司,靈堂設在地下室,這樣對市區的親友來參加告別式會輕鬆許多,我們要不要問看看?她說好。看護認識處長,幫我打了電話,原本要約到十樓安寧病房的會客室去談,後來媽媽說她也想聽,剛好病房裡只有她一個病人,於是就約了萬安生命的李處長來病房說明。當天所有大小細節弄清楚了,媽媽也露出欣慰的笑容,雖然我們都覺得,應該還不會用到,這只是爸爸進入安寧病房的流程,希望家屬同時把未來離開安寧病房到護理之家,或是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安置都作好的準備吧。

 

爸爸在7月24日下午睡夢中辭世,葬禮安排在8月2日星期天,堂叔和堂哥、堂姊家人協助了我所有葬儀和進塔的事宜。前一天住在北部的舅舅阿姨們提前來,也在病房旁陪伴了一下媽媽,注射了止痛的嗎啡,好不容易睡著了的她還睜開一下眼睛看了看大家。隔天早上葬禮進行前,我到她床邊跟她說說話,告訴她事情都安排好了,請她放心。下午完成火葬,骨灰罈送進家族塔安放祭祀,牌位也安置在市中心媽媽事先決定好的佛寺裡,五點多我回到醫院看她,在她耳邊告訴她不要掛心爸爸的事,我都已經完成了。我跟先生在她病床旁陪了一下,我要6歲的女兒跟阿嬤說說話,這件事好像有點困難,那換唱歌好了,這對小朋友來說比較自然,是她跟阿嬤平常相處的習慣,於是她唱了阿公教她唱的「茉莉花」,連台灣國語和唱錯的地方都跟阿公唱的一模一樣,還有「小草」、「哥哥爸爸真偉大」,以及阿嬤平常最喜歡邊煮飯邊唱的老歌「流水」。

看護催我們快去吃飯,晚了餐廳會沒甚麼好吃的,我們到醫院樓下吃飯,也稍緩和一下一整天緊繃的儀式情緒,吃完飯想回病房,我還在想晚上應該要陪著媽媽到醫院關門,讓先生帶著女兒先回家休息,沒想到才走到電梯口前,我的電話就響了,「趕快回來!」看護急促的說著,我緊張地看著電梯上升,一開門就狂奔回到病房裡,看到護士們已經在為媽媽做臨終前的準備了,我握緊她冰冷的手,就看著她在我的面前緩緩地吐出最後一口氣息。我在心裡念著,我想她可以知道我在跟她說話的:「媽媽妳真的累了我知道,辦完爸爸的事情妳也放心了,終於覺得自己此生的任務可以放下了,妳安心的休息吧。」

我按著媽媽生前為爸爸做的所有後事的準備,替她作了一模一樣的安排,兩個人在佛寺裡和家族塔裡都並排安置在一起。只是因為在爸爸的告別式上,傳統公祭形式讓我感覺太過簡化,參加儀式的親友的哀傷情緒無以宣洩,而我媽媽在嘉義基督教醫院擔任志工25年,平日與鄰居相處融洽彼此照應,朋友都希望好好送她送一程,我想到為她辦一個溫馨簡單的追思紀念會,讓大家聽聽媽媽的故事,也聽幾首她最喜歡唱的歌,最後讓大家為她獻花。嘉基萬安生命的李政陽處長在最短的時間裡用最基本的經費為我的籌辦完成了心願,真是具備專業的禮儀師和完全秉持以喪家需求為中心的服務精神。嘉基社工室特地為媽媽製作了志工服務25年的榮譽狀,社工與志工都傾力協助我們葬禮的安排和參與。

我婉拒了遠在台北台東的朋友要前來致意的想法,真的不好意思如此勞煩眾人,但謝謝為我念追思文的阿娟姊、來為媽媽獻唱「教我如何不想她」和「流水」的玫玲和堅持來回奔波的瑞德夫妻與協助接送的冠臻、要弟弟代為致意的倩雯。以前擔任爸爸事務所會計的張小姐主動提出協助了我兩次葬禮現場收受奠儀的工作。我台東都蘭年齡組的拉贛駿組友們更決定要跋涉285公里的距離來陪伴我,為媽媽唱一首中文和阿美語的詩歌,阿美族式的生命過渡從來不會是寂寞與孤單。因為有了大家跟我在一起,我覺得這樣的感覺也在追思會的當下為大家共同創造了一個最後相聚的美好記憶,也希望媽媽的朋友能放下傷痛,將來更溫暖的想起一個已經遠行了的好友。

葬禮隔天早上,我的女兒居然自顧自地在客廳裡哼唱起前一天追思會上的主題歌曲「流水」,那也是阿嬤以前教她唱的。透過音樂與儀式傳達思念的語意連這個6歲的小朋友也真實的感受到了,讓我聽了也感覺到被安慰了。

這樣的一個夏天。這樣的2015年。我完成了一趟恍如隔世的陰陽邊界的旅程。就送給大家這一首述說光陰的歌曲,也預祝大家2016的新年快樂,傷痛的與不開心的事情,就通通一起送給流水帶走吧~~

「門前一道清流,夾岸兩行水流,風景年年依舊,只有那流水,總是一去不回頭,流水呀,請你莫把光陰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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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玫 Alik Nikar 2015年的夏日告別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4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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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至親過世,痛楚難以承受,何況是雙親。老師願意讓自己的私事攤在大家面前,不管是勇氣,是教育,是療癒,還是紀錄,很謝謝妳的分享,其實這篇文章看完了會流淚,很心疼老師,請您好好照顧自己。

2

謝謝妳寫了這篇,讓我好像又回顧了一次我媽媽也在去年七月離開我的那段日子...
邊看邊落淚,妳寫的字字句句真實地呈現了我當時的心情。
文字的抒發確是一種療癒自己的方式,我也透過了寫作來紀念我的媽媽及抒發那時的情緒和痛苦。
謝謝妳,也祝妳一切安好。

3

淑琴&小呂你們好,謝謝你們的留言,每次有朋友告訴我看了這篇文章的感覺,都會讓我覺得自己並不孤單,也讓自己更加珍惜眼前所擁有的,和再一次想念與已逝的家人共同經歷的生命旅程。
也謝謝你們,希望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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