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復振實踐中的族群、土地與發展想像
2019年的冬天我首次來到金崙村,過去長期在北部台灣泰雅族地區做研究的我,在回國教書之後開始想著要多認識東部的土地議題,因緣際會之下便來到了太麻里地區。太麻里鄉是個平地原住民鄉鎮,鄉內原住民人口數只略高於非原住民人口數。鄉內族群眾多,雖是以排灣族為主體但是在東部因為各自遷徙歷史和二戰後集團移住的關係,即便是比鄰而居,可能都是來自不同排灣族的系統,同時還有阿美族、魯凱族等族群混居。金崙溪從上游至出海口分別是溫泉部落(padrangidrangi)、吉拉龍噯(cilalongay)部落、賓茂村、嘉夫格勒(tjavuqel)部落、卡拿崙(kanadun)部落、加魯加倫(tjaljutjaljum)部落。當中賓茂村的行政區劃隸屬金峰鄉,是行政上的飛地。
金崙溪流域富含溫泉與地熱資源,在日治時期還將這裡設為日軍警療養休憩之所,今天溫泉也是這個地方重要的觀光產業。原先台九線(俗稱南迴公路)會直接經部落裡面,因此部落內總是人潮絡繹不絕。不過在2017年金崙大橋通車之後,台九線就已經不再經過部落裡面,因此一度衝擊到部落的觀光產業。但是這幾年隨著越來越多返鄉青年回鄉經營觀光相關產業,加上疫情關係國旅盛行,金崙村現在可說是東台灣頗富盛名的旅遊景點。但是在蓬勃發展的觀光景象的背後卻是族人生活空間一再被壓縮的日常。2017年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以下簡稱傳領劃設辦法)公告了之後,原住民族傳統領域土地被定義只能在公有土地上面,在當時引發了軒然大波,歌手巴奈與其先生依斯坦達霍松安·那布在傳領劃設辦法公告至後在凱道駐紮抗議、至今已超過兩千餘天(現已改至二二八公園內駐紮)。
傳領劃設辦法的公告如同為原鄉大開門戶一般,既然私有地不在現行政策定義下的傳統領域範圍之內,自然在私有地上的開發也不再需要經過部落諮商同意。在金崙地區這邊因為發展觀光的關係,很早就已經有非原住民在此經營溫泉旅館。但是傳領劃設辦法的通過可說是雪上加霜。如果今天大家到了金崙村,會立刻注意到的就是整個聚落民宿林立,族人所居住的房子以平房居多,但看到特別高的建築物幾乎都是民宿或旅館。金崙村是個在日治時代被集團移住所形成的村落,部落的道路是棋盤式的規劃,因此在比鄰的民房中看到一兩棟高樓總是特別突兀。下圖1左邊是返鄉部落青年所經營的打個蛋海旅民宿,右邊是被部落族人戲稱為「部落101」的金站溫泉民宿,因為這個民宿原先是第一高樓(四層樓高)。後來部落內又蓋了一棟更高的飯店(已經不是民宿等級),足足有七層樓高,族人就說那是部落的85大樓。因民宿與飯店位在私人所擁有的原住民保留地,在現行法制傳統領域不及私有原住民保留地的規範下,族人自然也對開發束手無策。
如果故事只是停在這邊,那就太悲傷了,幸好這個故事現在只說到一半。金崙地區每年部落都會舉行小米收穫祭,所以我也跟著一起當觀光客。我還記得我第一年參加時想說雖然我從未參加過排灣族的小米收穫祭,但怎麼總感覺跟書裡面寫的不太一樣。在現場掛的紅布條上面除小米收穫祭之外,也有「循根mamazangilijang家族族譜策展」。當時剛進入田野的我不懂為什麼小米收穫祭會跟著族譜策展一起舉辦,後來我才知道這跟金崙地區特殊的族群樣態有關聯。
當我一開始要到金崙村做田野時,我有個也是出身金崙村的朋友帶著我進入部落,後來一位很照顧我的部落大哥跟我說:「欸我一直以為你的朋友是卑南族?」我當時百思不得其解,想說你們不是都是出身金崙的人,怎麼會以為我朋友是卑南族?這邊不是排灣族的部落?後來開始閱讀文獻才得知金崙地區的排灣族在學界被歸類為東排灣之巴卡羅群(paqaluqalu),其特色為在文化上與卑南族與阿美族互相影響很深。所以當我參加當時的小米收穫祭時,我就觀察到在場的族人穿著著各式各樣不同的族服。有穿著非常刻板印象中「排灣族」服飾的族人──以珠繡繡出百步蛇和祖先圖紋的上衣,有穿著非常刻板印象中「卑南族」服飾的族人──身著肚兜頭戴花環。另外很有趣的是,我看到有年輕女性穿著類似卑南族服飾的肚兜且頭戴花環,但是肚兜的紋邊是採用排灣族的百步蛇和祖先圖紋的花樣。細究後得知原來在金崙地區的嘉夫格勒(tjavuqel)部落和卡拿崙(kanadun)部落的傳統領袖家系跟卑南族的部落相當有淵源。金崙的地理區位就位在卑南族南遷與排灣族東遷的交通要道上,因此這邊的部落自古就是族群來往遷徙的大熔爐。
在嘉夫格勒部落和卡拿崙部落,一個部落既有排灣族的mazazangiljan(傳統領袖),也有卑南族的palakuan(青年會所),在這邊族群的特殊文化樣態反映了此區域族群互動的歷史,但隨著部落社會更迭,文化傳承也一度面臨斷層。1960年代開始隨著金崙地區的產業沒落,族人開始外流至外地工作,加上許多族人轉宗基督教或天主教,在總總原因之下,部落的小米收穫祭停止舉行。部落祭儀停止舉辦後,部落族人也停止向領袖納地租(vadis)。傳統領袖家系在沒有子民納貢之下,自然也無法獨力舉辦小米收穫祭(傅君 纂修2001:78),金崙地區的小米收穫祭曾中斷20年之久(童春發、巫化.巴阿立佑司2013:39),1970年代才在卡拿崙部落傳統領袖家系和政府協力之下重新復辦。2009年金崙青年會成立之後也成為協助每個傳統領袖家系辦理小米收穫祭的主力,因為疫情的關係,2021年的小米收穫祭都縮小規模辦理或停辦。2022年當我參與小米收穫祭時,看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小米收穫祭在過去的排灣族社會中是一年小米收穫之後,家家戶戶繳納自己應當給傳統領袖的農租(kisatja)的重要儀式,也標記一個農業年度的結束。不過在金崙地區,因為生活方式的變遷和基督宗教傳入的影響,小米收穫祭的內涵也產生了一些改變。2020年嘉夫格勒(別名為大武窟部落)部落的小米收穫祭是以策展的方式呈現,在策展中除了呈現部落青年會的歷史之外,意外引起我注意的是在展場中也展示出部落的傳統領域,而現場主要負責解說的部落文史工作室負責人和青年會會長就在解說時跟部落小孩子說自己部落的土地歷史。
今年的卡拿崙部落的小米收穫祭,傳統領袖的兒子更是在儀式前煞費苦工地做了一個部落傳統領域的模型,然後在這個部落地圖的模型上用黃線標誌出了部落遷徙的路線。在卡拿崙部落的小米收穫祭的當天,這個模型就擺在會場的前方中間,並且由傳統領袖的兒子來跟與會的大眾介紹部落的遷徙歷史和傳統領域。
在參加這兩次部落的小米收穫祭時,我突然意識到過去的我好像錯誤理解「文化復振」這個概念了。過去的我只是看到文化復振的表面而已,總以為文化復振只是關於復振傳統祭儀或是傳統社會組織,但是我隨著我在金崙的田野逐漸深入,我開始漸漸意識到文化復振跟外在的社會脈絡是相互輝映的。如同在這篇文章一開始所講的,在金崙地區的排灣族人面對到觀光業發展之下對族人生活空間的蠶食鯨吞,但是族人並不是消極地面對,而是積極地透過文化復振在重新凝聚部落的向心力,並且喚醒族人對土地歷史的重視,進而共同形塑對於發展的想像。行文至此也約莫要收尾了(哎呀一寫就一發不可收拾)。因著本文性質為輕鬆的小品,所以在這篇文章中我省略了對於田野細節的過多描述。但希望能透過本文讓讀者們認識到在東台灣部落土地上真實發生的現況,以及族人們所做出的努力。一開始我來到東台灣做原住民族土地研究的原因即是聽說這邊土地議題之複雜與嚴重,但是真的來到了金崙地區,我其實往往更加驚艷於族人致力於土地實踐的努力和韌性,謹以此文獻給我在東台灣所認識的部落導師與夥伴們。
註:
特此誌謝宇荃在看過本文初稿後給這篇文章下了個標題。
資料來源:
傅君 纂修 2001。臺東縣史—排灣族與魯凱族篇。臺東:臺東縣政府。
童春發、巫化.巴阿立佑司2013。臺東縣金崙溪流域的區域發展與族群關係。南投:國史館台灣文獻館。
本文採用 創用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3.0 台灣版條款 授權。歡迎轉載與引用。
轉載、引用本文請標示網址與作者,如:
陳怡萱 文化復振實踐中的族群、土地與發展想像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969 )
回應
* 請注意:留言者名字由發表者自取。
文化復振這東西老課題了也一堆人談到已經老調了,那些醒覺甚至研究生等級的都知道了,這作者當上了教授居然還以為文化復振是所謂傳統文化的復甦。
發表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