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東村?
世界最大的城市紐約市,中心的區域為曼哈頓島的曼哈頓區,約四百年以前,曼哈頓島上本來有許多美洲原住民的聚落,1626年,荷蘭人用約24美元的物件向美洲原住民買下曼哈頓島,歷經數百年後,曼哈頓形成世界政治經濟中心的中心。在曼哈頓區有個東村,約自1950年代開始便是各種另類與波西米亞式藝術家、嬉皮、龐克,與各式各樣藝術、地下電影,音樂,報刊與前衛社會運動者匯集的區域。然而,隨著另類藝術的發展,卻弔詭地形成一種時尚風潮,大批的富人嗅到時尚帶來的商機開始炒作房地產,使得房租地價快速上漲,另類的藝術社群、便宜的獨立書店與咖啡店消解,東村進一步被同質化,不再存有過往生猛活力的邊緣性格。[1]
從紐約的時區快轉12個小時,來到「世界政治邊緣的邊緣」— 臺灣,在邊緣的邊緣的邊緣的東部一個海灣區域,自21世紀初開始,也正發展出一種與紐約東村有點像又不太像的另類藝術氣息與蠢蠢欲動的同質化過程。既然如此,那麼我就先暫時將這個海灣的區域,稱為臺灣東村。
約莫2002年開始,一批來自不同族群,不同部落以及來自臺灣其他區域的原住民、漢人藝術創作者在這個原本是阿美族人居住的海灣區域形成一個「意識部落」,高度的創作能量以及各式各樣對於美感與社會運動的想像在這裡匯流,同時,一對也是藝術家性格的夫妻,移民來到海彎區的其中一個部落,將一座停業廢棄的糖廠房舍改裝成小酒館咖啡屋。從此,不僅是各式各樣可能連臺北都無法忍受的另類藝術創作者以咖啡屋為基地流連,也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文人墨客、文藝青年、流浪者、背包客、外國人、流浪狗、小野貓、人類學家、劇場工作者、木雕家、裝置藝術家…等匯流在這個小酒館之中,每到週末的斛光杯影交錯中,許多人光著上身,打著赤腳,在各種形式的音樂類型下,在太平洋的浪濤聲裡,無視身旁的貓貓狗狗穿梭其中,熱烈談論著藝術、政治、原住民、部落事務、社會運動與各種愛慾的八卦。
在臺灣東村中這些遠離臺北政治經濟中心的「偏遠」原住民部落裡,開始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漂流木藝術意象與混雜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群,走在路上遇到的不再只是部落的居民,還有各式各樣的新移民,聽到的不再只是阿美語、國語與閩南語,還有各種外國語言。除了臺灣各地來的人之外,就我印象所及,至少還有美國人、加拿大人、菲律賓人、越南人、英國人、紐西蘭人、澳洲人、印度人、日本人、墨西哥人、中國人、土耳其人、韓國人、德國人、法國人、香港人、新加坡人、馬其頓人…等來自世界各地的各色人種,有的匆匆一瞥,有的則長住在臺灣東村中。
這樣的景象,讓我第一個聯想到的是Arjun Appadurai在Modernity at Large一書中指出五項全球化景觀中的「族群景觀」特色,一個在世界政治邊陲的國家的邊陲的海岸原住民族區域,呈現如此多元的族群景觀。這可能是19世紀末期台東州最後一任州官,胡鐵花,當年旅行過這個區域時,想都沒有想到的變化吧。
我則是在1994年來到這個臺灣東村,當時這裡的阿美族生活方式引領我走向人類學的領域,輾轉來去當時尚未形成的臺灣東村區域與臺灣矽谷之間的求學生活結束後,回到臺灣東村附近的大學任教,並且定居在這樣一個國際化(或說全球化?)的臺灣東村中,久了以後,自我感覺良好的感覺自己也變得相當國際化了。一方面為了符合全球化的特質,至少以下標題,我中英並列,算是夠國際化了吧!另一方面,我嘗試回顧一下臺灣東村過去、現在與未來,曾經或者可能經歷的三個LESSON,看看與紐約東村是否會有著相類似的發展路徑。
LESSON ONE — THIS IS A PEN 這是騙人的
臺灣東村與紐約東村在歷史境遇上不同的是,臺灣東村並未將土地賣給約莫四百年前的殖民者,一方面是臺灣東村在地理區位上的偏遠特色,另一方面則是當時在臺灣的東印度公司只對東部傳說中的金礦有興趣,遠征隊到了東部處處碰壁,勢力範圍也無法超出臺灣西南部一帶。1874年牡丹社事件之前,也只有零星的西部漢人至此交易,[2]或者部分平埔族人翻山越嶺而來建立家園,或者部分擱淺或者停泊在此區域的外國船隻而已,當時臺灣東村的族群景觀仍是以阿美族為主。
一直到了日治時期的中後期,開始有大量的漢人移入臺灣東部區域,多數居住在現在成功鎮、臺東市區、縱谷區域以及太麻里到大武一帶。當時臺灣東村區域的族群景觀,除了少數日本警察,還有不到十戶的漢人,主要還是以阿美族人為主。
戰後,臺灣東村區域開始有了大量漢人移民進入,包含來自綠島的,來自大陳島的,來自雲嘉地區的八七水災災民,來自新竹苗栗一帶追著香茅的客家農民等等。短短數十年時間,到了上個世紀末,臺灣東村區域中的原漢比例已經接近1:1。
雖然臺灣東村區域的阿美族人並未將土地賣給殖民者,但是更慘的是,連24美金也拿不到。當現代國家體制進入臺灣東部之後,日本人先將所有沒有地契的土地收歸國有,阿美族人只剩下居住的以及自己耕作的土地。當國民政府接手後,大批進入的漢人移民以及隨之而來的農會體系,在資本主義的遊戲規則下,臺灣東村的阿美族人早在1960年代開始,就由於臺灣社會的經濟結構壓力、突發的經濟需求、以及不擅計較金錢數字的情形下,有向農會抵押農地借貸一點點的款,最後還不出錢,土地落入農會之手的;也有以土地權狀向米廠借貸不等價的週轉金,卻因為收成不好無法還出錢,土地落入米廠之手的;也有請代書代辦土地相關作業,結果土地不知怎麼最後被辦到代書的手上的。從這個時候起,許多阿美族男人一個拉一個去遠洋了。到了1980年代,又一個拉一個地到都會區當起「做家」、「男模」與「拉丁公主」了 — 專門做別人的家、男性板模工與拔鐵釘的婦女。到了1990年代以後,隨著教育的普及化,以及一個糖廠的歇業,臺灣東村附近部落的阿美族青年男女也一個一個地離開部落到都會區求學,畢業後留在都會區工作,只能在過年過節或家中婚喪喜慶回到部落團聚。平常的日子裡,部落裡最常見到只剩老人,小孩與狗。
LESSON TWO — THIS IS GOOD 這是很滑的
大約從第二個千禧年開始,僅僅不過十年的時間,臺灣東村就大致成形,過程就像站在滑冰場上一樣的非常”GOOD”。與紐約東村不太相同的是,臺灣東村並不附屬在其周遭的城市中,與臺灣的「政治經濟中心」— 臺北有著一段不小的距離。雖然如此,進駐臺灣東村的藝術家們與流浪者們的能量、野性、以及波西米亞式的生活風格,恐怕與尚未「隕落」前的紐約東村一點也不相上下,或許只是在規模上小了一點,酒館與咖啡館少了一點而已吧。
隨著藝術家的進駐,那充滿活力的創作能量吸引了一批又一批,我幾乎不記得臉孔的各種奇能異士:有整天對著糖廠廣場嘶吼練歌喉的鐵鍊男、有聽說藝術天份極高的雙眼失魂燒山男、有擔心她會跑去跳海的西部某知名大學中文系的女大生、有創作能量極高,但是彷彿有著一顆外人無法解讀其心緒,最後傳奇地葬身在其創作素材漂流木下的性情詩人、有為了抗議政府胡亂開發海岸跳海而亡的劇場工作者、有寫過不少我大學時代經常讀的小說作家、有一身唬爛功夫,逃離這裡之後看到報紙才知道的高明騙子、有似乎從未清醒過的導演、有整天好像吃木頭就可以維生的雕刻家、有一杯一杯之後喜歡捏人奶頭的藝術家(我也曾經是受害者)、有剛畢業或剛退伍來到這裡學習當藝術家的男男女女、有來自英國的畫家、有本來在臺北經營一家爵士酒吧的荷蘭人、有本來在陽明山居住但是後來在這裡創業賣麵包的美國人、有熱衷原運的歌手、有衝浪客、有年輕的作家、有嬉皮、有環保人士、有追尋愛情的年輕男女、有開民宿的年輕人…..等等太多種類的人齊聚在這裡,我實在記不清楚各式各樣的人,還有更多的是,我也搞不清楚他們來這裡幹嘛的人。
喔,對了,還有像我這種人類學家。這裡曾經在一個場合裡同時出現六個人類學家,包含我自己在內,至少有三位現在就是以這個區域作為研究的場域。
這些奇能異士散居在臺灣東村裡,以起死回生的糖廠為中心,大量地創造新的可能性。然後,陸陸續續也有部分阿美族青年回到臺灣東村想方設法的維生。
這一切都在這十年內發生,實在很快。隨著部分來來去去的奇能異士,以及那個老愛罵那個令人嘆氣的老公的夫人推波助瀾下,臺灣東村在臺灣社會越來越出名,每到假日,就有一堆人到這裡來朝聖,有人買三包:書包、肉包與麵包;有人則買氣氛:在夜晚變身酒吧的咖啡屋穿梭著各國人的異國情調,與瀰漫非主流音樂,隨時起身跳舞的氣氛。
其實,臺灣東村裡的原住民平常很少到作為此區域藝術中心的糖廠,年輕人偶而還會去一下,老一輩的人則除非有活動,否則不會沒事到這裡晃晃,聽說是由於糖廠有著不好的歷史記憶,那些當年在這裡賣命工作的不好經驗。
糖廠作為臺灣東村的藝術與觀光中心,似乎與村裡的原住民部落有著一條隱隱約約的界線,各自保有自主的生活,但也可以隨時穿梭打破的界線。
然而,卻有許多人聲稱到臺灣東村一遊時,其實他們只到了藝術與觀光中心 — 糖廠,就如同天主教徒到梵蒂岡朝聖,卻宣稱到了羅馬一樣。這樣也好,原來的原住民生活還能維持主體性,還能偶而感受到藝術家們帶來的生活樂趣與各種活動支援,部落老人甚至創造了一種新詞來稱呼這些藝術家:ishulid,這新創的詞就是「藝術」加上阿美語makalid(髒髒的)結合而成,ishulid直譯的話就是髒髒的藝術家。
至此,臺灣東村除了原居在此的阿美族人,以及戰後移入的漢人移民外,匯流了帶著更多元的想像來到這裡的人們。
LESSON THREE — THIS IS A BOOK 這是不可以的
臺灣東村與紐約東村不同的是,紐約東村至少維持了好長一段時期之後,富人階級才進入搞房地產,而臺灣東村的情況則是政府與商人幾乎是同一時間伸手進入這個區域。相較於紐約東村,臺灣東村除了要面對商人之外,還要面對一個與之共謀的政府。政府與豺團從2001年開始便合作以各式各樣的開發案進駐臺灣東村區域的海灣地帶,小小一個海灣便高達七個大型觀光開發計畫,臺灣東村內的藝術家們與原住民共同奮起抵抗這些同質性極高的大型開發案,有的擋下來了,有的來不及擋,在沙灘上矗立了一棟自稱美麗,其實醜到爆的觀光飯店。臺灣的豺團與政府像蟑螂一樣無孔不入,這麼早就知道臺灣東村的觀光商機嗎?
這些商人與政府當然不是看重臺灣東村發展出來的既傳統又前衛的藝術氣息,而是跟一百多年前日本殖民者在《理蕃誌稿》中透露的「見地不見人」思維一樣,他們看中的是這裡依山傍海的天然環境以及可能帶來的藍花花小朋友,至於活生生的人,在他們眼裡只是可以提供勞力的資源。
更慘的是,大型開發案目標大,還比較容易對抗,那些跟著嗅到臺灣東村商機或看到美景的小資本家,在臺灣東村的海岸邊,山坡上,搶先建造各式各樣的大型別墅與私人招待所。這些人跟藝術家不同,多數不與當地居民互動,自成一個封閉的生活圈。與紐約東村的發展結果較為類似的情況是,房地產價飛漲,部分藝術家租的房子被賣了,只好另覓新居,有的則選擇往臺灣東村的邊緣地區分散,有的原住民則因為經濟結構的問題,不得已也只好趁價格好,把土地與房子賣了,以解決家中的經濟問題。
可以預見的未來,即便目前政府與商人串謀的大型開發案有許多尚未開始,現在已經飛漲的地價與房價,一方面已經使得許多很長一段時間出外工作的原住民族人買不起自己家鄉的土地與房子,繼續當個「旅外族人」;另一方面,那些不與臺灣東村新舊居民互動的人們,將疏離的病症傳染進來,削減了藝術家與原居民所共同創造出的文化與藝術個性,若情況繼續嚴重下去,原住民族人將持續離去,藝術家們也被擠壓到更邊緣的區域,臺灣東村或許就此走向失去個性,失去原住民的隕落之路。大型開發案還沒完全開始,就已經發展到此地步,若讓政府和豺團的開發計謀得逞,豈不加速臺灣東村與臺灣其他已經被大型觀光業所害之處一樣變得同質化?
同質化,一直是全球化論者主張的一個端點,而另一端則是多元社會想像的在地匯流,臺灣東村目前呈現出的全球化景觀,未來的命運將會是處在這兩個端點的哪一位置上呢?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對於一個只受過紀錄、耙梳、分析與詮釋這些變化過程的人類學家而言,只能盡力參與抵抗那些把臺灣東村拉向同質化的那一端點上努力了。如果說,紐約東村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失落的伊甸園了,那麼,臺灣東村還有一丁點的機會保留那一份得來不易的個性,只要新居民在舊居民的社會文化養分上不斷謙卑地創作與學習,舊居民在新居民帶來的新事物上大膽地學習並且不間斷地感受生猛的活力,共同創造一種既野性又美好,既傳統又現代的區域文化特色。然後,不分新舊地抵抗那些同質化的力量,真的,臺灣東村就還有那麼一丁點機會存活下來。
最後,我要聲明一點,從LESSON ONE到LESSON THREE的英中翻譯,並非敝人所創,這是臺灣東村的某個藝術家歷經這十年間與來來去去的外國人交談學習後,自創的中文翻譯,算是臺灣東村這十年來的全球化所發展出的地區語言特色,讀者若有機會到臺灣東村來,我會很高興地先跟您說一聲:「NICE TO米酒!」然後,再說一聲:「Minanam to ko wayway ato ko sowal no Amis kita haw? nanay, mala tamdaw kita itini!」
[1] 紐約東村的發展可以詳見柯亞在《僑報周末》〈失落的伊甸園 ——紐約東村波希米亞文化的衰微〉一文,http://www.sinovision.net/index.php?module=newspaper&act=details&col_id=123&news_id=164041&articlepage=2。
[2]臺灣東村其中一個部落的阿美族年齡組織階級名為LASAKAM (拉赤崁),相傳即是紀錄這些從赤崁來的商人,依照該部落年齡組的命名時間循環推算回去,該年齡組級名命名約莫在1860年代。
本文採用 創用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3.0 台灣版條款 授權。歡迎轉載與引用。
轉載、引用本文請標示網址與作者,如:
蔡政良 臺灣東村?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2975 )
回應
* 請注意:留言者名字由發表者自取。
An insightful and fair observation on the development of Dulan, Taitung. We should heed your warning and wisdom. Let's be the change and preserve Dulan's diversity and tolerance.
Yes, Chu Ping, let's work on it.
沒有人對最後一句有疑問嗎?雖然我也不知道我的語法對不對,如果能翻譯出來的,送你神祕小禮物。
亂入看看:「我們做文化和語言教育,可以嗎?但願我們在這裡變成人阿!」
哈哈,對了一半,後面的那句差不多,我會翻譯成:「期望大家可以一起在這裡當個人。」前面那句,感覺有點像google翻譯機翻譯的耶。話說,要是哪天google翻譯機可以有阿美語翻譯就好了。
只會查單字,湊出來真的跟翻譯機差不多,呵呵
還是東村某藝術家的翻譯比較有創意
沒人要翻譯最後一句,那我自己來(非語言學專業,亂入的):
Minanam to ko wayway ato ko
學習 (受格標記)(主格標記)文化(價值,精神) 還有(受格標記)(主格標記)
sowal no Amis kita haw?
語言 (屬格標記)阿美族 大家 (疑問句副詞)
nanay, mala tamdaw kita itini
希望 成為 人 大家 在這裡
「大家一起來學習阿美族的文化和語言,希望可以一起在這裡當個人。」
發表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