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人類學家
一段課本沒有的人類學往事
近年來,關於人類學公共化的討論在北美學界甚為熱烈,一般正典式的說法是,早期人類學者(以鮑亞士為典範)投身於公共事務的動能與熱忱,到了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逐漸消散,「應用」人類學與「專業」人類學分道而行,前者的學術位階不斷矮化與邊緣化,而自居學院主流的「專業人類學」所產出的知識則與公眾關心的議題漸行漸遠。然而,這段「專業化」(或象牙塔化)的轉向,為何發生?如何發生?
正典學科史通常是從學科內部的建制化過程來闡述,卻甚少探究學術思想與學院設置如何受到外部政治氛圍所模塑。2004年由杜克大學出版,大衛.普萊斯(David Price)所撰的《危險的人類學》(Threatening Anthropology: McCarthyism and the FBI’s Surveillance of Activist Anthropologists)一書,細述冷戰結構下的恐共情結(Red Scare)如何損傷人類學界先前的自由學風,補充了學科史學較少著墨的政治面向。此書整理大量的解密檔案,描繪麥卡錫主義籠罩下的1950年代初期,聯邦調查局如何以維持國家安全之名對學院知識份子進行監控,他們在大學校園中安插職業學生,混進課堂聽課並參加社團活動,隨時回報師生言行,作法與台灣戒嚴時期的情報系統如出一輒(還是應該反過來說?)經調查認定為「共產黨同路人」的學者不但學術生涯難保,也連帶波及其父母、配偶與子女的公職前景。
從人類學角度觀之,這段美國的黑暗歷史最驚人之處,在於當時聯邦調查局長胡佛對於人類學顚覆潛力的慧眼獨具。胡佛擔心的並不只是與共產黨相關的行動,他也要求情報人員監控有關種族與性別的言論訴求。胡佛認為,「美國生活方式的基石,有賴於穩定的性別與種族階序」,他特別在意學者們在種族與性別議題上是否「踰越界線」,是否公開挑戰既定成規。Ben Feinberg (2006)在其書評“The Promise and Peril of Public Anthropology” 中舉了一個父執輩的親身經歷:其父親在1950年代初期主辦的一場大學舞會情景,竟成為調查局的列管檔案,滲透其中的美麗女情報員(當時偽裝身分是主辦人女友)向上司陳報的內容主題,並非任何意圖顚覆國家的共產主義言論,而是黑白種族之間的浪漫共舞,以及年輕大學女生暴露身體曲線的穿著。在胡佛的標準中,這些都是危害國家安全與社會安定的踰矩行為。因此我們可以想見,以尊重異文化、批判種族中心主義、挑戰性別本質論為核心圭臬的人類學知識,在胡佛眼中顯得特別危險。也因此,自廿世紀前半期即活躍於公共領域、積極參與社會改革的知名人類學者,如奧斯卡.劉易士與瑪格麗特.米德,都受到調查局的嚴密監控。
反觀當時不少馬克思主義人類學者,或因不夠知名不具公共影響力,或者像文化生態學者懷特(Leslie White)一樣,其左派思維只在純學術研究中實踐發揮,因而反而能免於政治騷擾之累。對於胡佛領導的國安系統來說,學者的激進思想可以儘量發表在沒什麼人看的學術專業期刊,但凡是涉及公共事務的評論與行動,都會挑動情報系統的敏感神經。因此,像露絲.班乃迪克與米德等公共人類學者,儘管其學術理路與政治傾向都和共產主義毫無關聯,但因為她們終身關注種族歧視、婦女權益、與貧窮問題,就被調查局列入監管名單(班乃迪克因為在麥卡錫時期開始之前即過世,因而免除後續的跟監騷擾)。雖然在這段時期中真正因政治因素而被解聘的人類學者數目很少,但由於調查局的手法包括介入教師徵聘機制、警告大學行政高層、與羞辱式的公開審訊,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確認,有多少位原本志業在於社會參與的年輕人類學者,因為無法取得教職,或因看不到前景而離開人類學領域(普萊斯在書中舉了少數幾個已知實例)。麥卡錫時期雖然不長,但對於北美人類學的公共化傳統,卻造成難以估算的耗損。
另外值得深究的是美國人類學會在這場政治風暴中的態度。在1949年,當時已是學界大老、建立了「人類關係區域檔案」(HRAF)的喬治.莫道克(George Peter Murdock),寫了封長信給胡佛表達其憂心焦慮,因為「共黨份子就要接管人類學界」了。莫道克認為,這些激進份子的加入,會讓人類學從一個科學領域轉變為別具政治企圖的宣傳工具,過往專業學者所致力的科學研究工作將被「社運」與「空談」所取代。莫道克完成此信的次年便應邀擔任美國人類學會「科學自由委員會」(Committee on Scientific Freedom)主席,他的信與這份職位,咸信導致了學會在往後數年間,對於調查局騷擾壓迫學界同仁的案件,抱持「不介入也不聲援」的中立(冷漠)立場。就筆者所知,美國人類學會至今尚未對這段歷史做出正式的說明或反省。
白色恐怖對於在台灣的我們而言,當然不是陌生新詞,台美兩地因清共、反共而造成的社會苦難,更不可等量視之。不過,看了美國的人類學史不免回想台灣,冷戰政治的世界觀與情感遺緒如何影響台灣人類學的成形及發展,是過往較少檢視的議題。例如,Ross在“Peasants on Our Minds: Anthropology, the Cold War, and the Myth of Peasant Conservatism”(2008)文中指出1960-1970年代盛行的「保守鄉民論」(鄉民的文化性格是保守的、前現代式的、需要外力催化方能進行技術改革等等),便與西方跨國治理機構為了預防農民革命重演,而向全球施行的發展方案相互呼應。這套鄉民社會學說,又如何形塑台灣漢人研究的學術傳統?
不過普萊斯一書給予筆者的啟發,並不只是檢討過往,而是對於更為通則性的、無所不在的學術/權力關係的反思。在當代,對政治壓迫的恐懼當然依舊存在,但更具效應的可能是對於專業/同儕規訓的恐懼,若我們因為恐懼而壓抑排除某些觀點論證,或為了符應政治正確而頌揚特定的議題與立場,未來的學科史學家會如何看待我們這個時代的知識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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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古 危險的人類學家:一段課本沒有的人類學往事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3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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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今天任何一個由上而下的政治權力指導或影響下的議題及研究,很容易被看穿手腳,也正因為如此,美國人類學家一下子就可以集結起來反對 CIA在中東利用社會科學家(特別是人類學家)所進行Human Terrain的計畫。但是,有幾個人類學家用各種方式參與或聲援 Occupy Wall Street 呢? 重點當然不是這二個事件那一個更政治化,而需要人類學家(&學者)的行動,反而是當今人類學家(&學者)內化了對於政治的定義,以為前者是危急及的政治監控,而後者是民主的政治抉擇,對前者的不表態有道德的危險性,對後者的不表態反而可以包裝在自由意志的外衣下。Foucault早年對學術/權力關係予以反省,到了晚年更著力對於個體/自由的現代性批判。當今人們對集體中心的嫌惡,其濃烈程度不下於對於個體自由的膜拜。然而,這正是作者所點出的"但更具效應的可能是對於專業/同儕規訓的恐懼",我們都是"自願"加入(你會時時感到恐懼嗎?)看人和被看的行列(我這二個月要寫完二篇稿子,同時有三份的審查稿件),我們自由撰述,寫文章,甚至批評,只要通過審查!
因此,我以為普萊斯一書最終也只是檢討過往存在的學術/政治關係,我們要說今。一方面,我們(我們是誰?)要開始說學術內部的知識生產,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說出對外部自由民主的激進想像。
有幾個人類學家用各種方式參與或聲援 Occupy Wall Street 呢? -- 回應如下:
可參看我芝大人類學系學弟的近年著作、特别是他2004及2009參予Occupy Wall Street後的專著:
— (2001). Toward an anthropological theory of value: the false coin of our own dreams. New York: Palgrave. ISBN 978-0-312-24044-8. OCLC 46822270.
— (2004). Fragments of an anarchist anthropology. Chicago: Prickly Paradigm Press (distributed b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ISBN 978-0-9728196-4-0. OCLC 55221090.
— (2007). Lost people: magic and the legacy of slavery in Madagascar.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ISBN 978-0-253-34910-1. OCLC 82367869.
— (2007). Possibilities: essays on hierarchy, rebellion, and desire. Oakland, CA: AK Press. ISBN 978-1-904859-66-6. OCLC 154704091.
— (2009). Direct action: an ethnography. Edinburgh Oakland: AK Press. ISBN 978-1-904859-79-6. OCLC 182529207.
— (2011). Debt: The First 5000 Years. Brooklyn, N.Y: Melville House. ISBN 978-1-933633-86-2. OCLC 426794447.
— (2011). Revolutions in reverse. London New York: Minor Compositions. ISBN 978-1-57027-243-1. OCLC 759171790.
— (2012). Janet Byrne. ed. The Occupy Handbook. Back Bay Books. ISBN 978-0316220217.
延亮
忘了!作者是 David Graeber!
延亮又誌
關於紐約人類學家參與佔領華爾街運動的問題,阿肥,我可以來插個話嗎?
去年春天與今年秋天,NYU和哥大都有幾堂有關佔領華爾街的課程,NYU的課開在社會所,哥大那邊則是一名年輕的人類學家Hannah Appel開的。我跟她沒見過面,但是佔領華爾街運動裡的自主銀行,似乎跟她的深入參與很有關係。佔領華爾街是一個很複雜的運動,內部也並不是一團和樂,毫無爭執,但是佔領運動延伸出來的自主銀行,自主廚房,以及人聲麥克風,我覺得對理解當代美國知識份子的困境與反抗的策略與向度,都相當的有啓發性。
以下是Hannah Appel 的網頁。值得注意的是她並不受聘于哥大的人類系下,然後,恩對,她又是芝大畢業的,阿肥的學妹:
http://cgt.columbia.edu/about/scholars/2011/appel_hannah/
我在去年秋天到冬天的幾場游行裡,都見到許多紐約各大人類所的老師和學生,應該說運動場上聚集了紐約所有學校各大系所的學生,平常見不到面的朋友,都可以在前往華爾街抗議的路上遇到了。New School, CUNY, NYU, Columbia. NYU 的Thomas Abercrombie常在遊行的隊伍裡,我自己TA的Henry Em在一場大學部的大堂課裡,整整講了兩星期的pepper spread事件和高學費(被高級的NYU學生抱怨連連)。 高學費這個問題在美國高等教育是一個相當迫切,幾乎是殺人性的問題。我身邊唸哲學,念人類學,念藝術的朋友每每都是七八萬美金負債,不稀奇。我只能說,阿肥開的書單,對我們理解這一個時代的哲學家,人類學家,藝術家的危及經濟社會處境,實在是太重要了。
抱歉,Hannah Appel 畢業于Stanford University. 我弄錯了!
一誼
謝謝說今清楚說出了這段往事的今日之用。的確,寫作這篇文章的緣起並不只於關心學院白色恐怖史,而是那玩變裝秀的恐怖(懼)效應。也謝謝Fred Chiu的書單,我的確認為David Graeber是當代最值得矚目的人類學者,不管是在學術思維(Toward an anthropological theory of value是當世經典!)或是在社會行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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