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仙人掌與塑膠花
後金融海嘯的經濟隱喻與末世想像
芭樂園裡沒見過經濟的硬芭樂,以資本主義為專長的Kaka決定拿一顆來解剖,不然大家以為Kaka只會在頭上纏易開罐當髮捲跳舞。
2008年11月Kaka在山豬窟參加一場研討會時,其中兩場panel主持人分別提到當時社會科學界尚未面對金融海嘯而感到憂心。在後金融海嘯時期,相對於社會學、經濟學或其他獨立研究者陸續出現相關作品和尋找節制新自由資本主義(neoliberal capitalism)的出路,國際人類學界已經開過或準備開研討會進行討論,尚未見到出版品。除了人類學知識生產過程較為漫長之外,更根本的問題是:當前的人類學知識要如何面對金融海嘯和後海嘯的經濟現象呢?
如果對金融資本主義與80年代以來的全球政經情勢沒有深入與批判性的了解,學者很難找到理解現象的適切切入點。同時,這需要人類學在知識上的推進,這指涉:研究者在「舊」的知識所鋪陳的格局下(學科知識的訓練很重要),對當前現象有足夠的掌握(民族誌要細緻),才能看出「新」的意義和層次(歷史比較、理論思辨與想像力並重)。從經濟人類學的知識史來看,過去的典範是:找出地方社會面對資本主義所採取的社會文化邏輯,指出結構性力量被象徵化的過程。在今日,這仍是不可或缺的分析與討論。然而,隨著資本主義內部邏輯發生轉變和地方社會不斷浮現新的實踐與範疇,人類學家真的還能自滿於勾繪文化的自成一格與象徵邏輯的恆常性,來再現與解釋地方社會的生活實在係一幅「以不變應萬變」的圖像嗎?
在金融海嘯幾乎全身而退的台灣,沒有檢討與反省金融體系的契機,遑論改革。金融繼續統治一切,既有邏輯一再複製。於是,我們繼續活在政府無力規範房市和股市、過度舉債、失業率攀升及實質薪資所得減少的困境中;無殼蝸牛運動再起,意味貧富差距的極度惡化。馬王子政府準備提煉兩顆靈丹來解決目前經濟困境:一是文化創意產業,另一是ECFA(真希望這是unscrambling的題目,那Kaka的答案就是CAFÉ!)
前一陣子馬王子政府的博士官員,陸續下鄉向穿雨鞋戴斗笠農民解釋ECFA時,朝野雙方進行了一場經濟隱喻大戰。卡卡院長(跟Kaka沒有親戚關係)以帶刺的玫瑰比喻政策兼具優弊,悲觀者和樂觀者各見所欲;這引來在野黨以仙人掌反諷,花少而刺多。甚至,連簽了ECFA之後變成免稅店讓大家好做生意的比喻都出籠了,「一幫二不三要」的口號好響亮。常常在田野地中被當成農婦村姑的Kaka心想,果然是完全不了解農工生活的人才會使用的隱喻。連高鐵車票都買不起的人,哪有機會進免稅店買東西呢?要如何想像和理解這個隱喻呢?在Kaka的田野地中,許多人家門前都種了玫瑰,誰不知道玫瑰有刺,剪下時要格外小心?看到玫瑰忘了刺的,怎麼會是務農的人吧?而且,從遠距離看,誰知道那玫瑰會是朵日益嬌豔的花,或是製作精細的塑膠花呢?
早在1986年,Stephen Gudeman就指出文化隱喻對理解經濟活動的重要性。因為隱喻的使用涉及一群人從事經濟活動的目的、經濟活動的價值和經濟活動背後的規範及理念。按照Kaka最近分析原住民以類比來再現他們對新浮現的經濟實踐的認識與理解產生的心得,前述隱喻都沒有觸及到被隱喻的經濟活動之本質。換言之,說話者完全不了解要被類比的對象(ECFA)的性質,只得勉強找出一個不著邊際、缺乏社會文化底蘊的隱喻或類比。玫瑰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擔任愛情的比喻,到了今日台灣居然變成了經濟的隱喻。個人當然可以在共享的象徵上,賦予個人性的意義(從Geertz向Bourdieu傾斜)。只是,我們沒有抗拒這種經濟玫瑰的可能嗎?就算有人要拿這新品種玫瑰來求婚,應該有離婚制度做為配套措施吧?
更根本地,號稱有經濟與財經背景的內閣,一直無法以常民能暸解的語言去解釋政策,連衝擊與獲利數字的計算過程同樣交代不清(這不是經濟學的ABC嗎?),遑論跟獨立機構的研究結果大異其趣(樣本數不同,意識形態不同或者某一方的統計學不好?)。如果政府推動的是全新的經濟觀念,要讓一般人理解比較的確有難度。可是,ECFA與當前台灣經濟學的主流論述有著共同的預設、邏輯和語彙。目前台灣主流的經濟學理論和論述,充滿了(Marx在《資本論》中一再批判的)資產階級的經濟範疇,將效率、市場供需、市場機制等奉為治國圭臬,甚至是「天條」-順市場者昌,逆市場者亡。無怪乎當200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頒給兩位新制度經濟學派著重經濟治理的學者時,我們才發現台灣的經濟與財金學界居然無人有能力評述他們研究的意義。
我們並不驚訝,當政府試圖干預股市時,米國總統路大學的某財金教授譴責政府不該干預市場機制;建言政府必須平抑房價的教授卻被建商威脅。甚至,親執政黨的政論call-in節目找來「專家」,用「冷靜、客觀、理性的分析與數字」,宣導ECFA這種擁抱新自由主義的經濟邏輯,是最佳的且合乎經濟理性的選擇,將創造台灣經濟的美麗新世界:藉助中國之力來發展台灣的規模經濟,加上既有的技術水平,我們將一舉超越韓國(好一幅充滿民族主義論調的經濟圖像)!同時,宛如像基督教末世論的語言亦出現:台灣過去20年已經浪費在鎖國政策中,中國崛起了,台灣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們一定要趕快簽ECFA。Kaka第一次聽到時,立刻聯想到電線桿上的標語: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你們快來悔改吧!信耶穌得永生!(Jean Comaroff談新自由資本主義情境中的宗教性,莫過於此)。但是,明明有這麼多人擁護資產階級的經濟意識形態,揮舞雙手歡迎ECFA,為什麼官員和「國師」們連ECFA都說不清楚?
即使如此,官員還可以使神奇的技法/魔術來證明ECFA帶來利多:某一區塊的經濟損失和失業,居然用另一區塊的獲利及成長來補救;出現失業潮時,政府就負責輔導失業者轉業(這不是老掉牙的政策嗎?政府該做的事,居然有如道德經濟),所有的數字經過加減乘除後,恰好是正成長耶!最近Kaka聽到田野地中長期支持國民黨的原住民,痛心地表示政府完全不了解老百姓長期失業的痛苦,只會關心有錢人。當Kaka像往常般問著田野地的人,現在做什麼工作時,有人回答:「八百壯士!」他們看著滿臉狐疑的Kaka,就說,「多元就業啦!每天領八百塊,不就是八百壯士?」資本主義內部發展必須不斷游離勞工,導致失業率不斷攀升,政府解決失業的政策,卻帶來非典型就業的普遍化。能去做「八百壯士」的工作,在Kaka的田野中,居然是不太差的工作—只求有工作,拿得到工錢,哪還管升遷、紅利或退休金。當底層的人日復一日面臨失業的苦痛、家庭生活的無以為繼和傳統產業可能消失的威脅時,執政者相信在數字與經濟構成板塊的乾坤大挪移後,勞動供需率會讓失業自然解決、薪資水平重新攀升。原來我們公民身分的實相是經濟發展的數字、稅賦的人口數、健保計費的人頭數,而不是血肉之軀。
其次,根據執政黨的「經濟末世論」,不信ECFA者被貼上倡議鎖國者,和北韓同類(奇怪,北韓背後的老大不正是跟我們簽ECFA的那位?)。問題是,解嚴之後。台灣不是面臨全球化的經濟重組嗎?原來,「經濟末世論」將受到國家限制與規範的經濟發展政策,稱為「鎖國」。如果ECFA簽訂後,台灣真的設置經貿特區、自由港甚至確立外勞薪資與本勞脫鉤,意味著進一步去管制,國家不再介入企業發展,而台灣成為新自由資本主義的天堂。換言之,ECFA的論述是建立在將國家徹底弱化,好使企業能不受管制地發展的新自由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而人民只能獨自面對市場的變幻莫測和善變。而且,「經濟末世論」宣稱:目前的台灣,除ECFA外,沒有出路(親愛的沙特先生,你要不要出來說句話?)。
面對環境的改變,執政者居然只給了人民一個目的論式的發展圖像與計畫?就用政府最愛的市場語言來質問:生活在自由市場中的人民,在面對未來發展方向時,居然沒有其他選擇?換個角度,從經濟人類學的角度來看,人類經濟實踐和想像怎麼可能沒有alternatives?資本主義從來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經濟安排,否則,歐洲的社會福利國家如何出現?面對生產與分配、就業與失業,我們應該有另類思考。拋出別無選擇的說法,完全是思考惰性與想像力貧瘠。和在金融海嘯中嚴重受創的英國與美國相比,我們沒有檢討現有經濟體制的契機,只能沿用舊思維(雖不滿意,至少看來安全無害)。
在《希望之國》一書中,村上龍看穿了金融資本主義的弱點,創造了一群有想像力、專業知識與執行力的青少年,利用在金融資本主義的運作累積資本,來發展他們希望的國家藍圖(當然有可議之處):在菁英的管理下,藉分配的正義與社會福利來安置每個人的生活與工作。此外,龍哥同時留意到,新的經濟實踐需要新的人觀才能實現。在《工作大未來》一書中,龍哥勾繪出新時代的工作者圖像:對自己的能力與個性有準確的認識與反省、對外在環境變動有一定的認識以及對工作有熱情、專業知識與想像力(人類學家同其他人文或社會科學的教職/研究人員,不在龍哥討論之列)。另外一種是錫安山以宗教建立共和國和經濟運作的方式。不過,這類藍圖式的烏托邦通常會走向極權主義,這是Hannah Arendt反對烏托邦的理由。然而,這不代表去想像另類經濟是徒勞無功的。Kaka認為,藍圖式烏托邦中過多的細節與完美的規劃,無異於打造新的意識形態,這必然窒息了人的生命力與創造力。相反地,為了保有對現實進行持續的批判,烏托邦必須是image,對照現實世界的不完美(簡單地講,烏托邦是永遠的反對黨),如此才能避免集權和濫權。Kaka心中的希望之國,是在人的想像與實踐間來回持續的辨證,逐漸接近公平正義。
經濟上公平正義的基礎何在?對Kaka而言,Love begets justice。這聽來很宗教、很存在主義、卻也很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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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左手、靠左走的)Lady Kaka 玫瑰、仙人掌與塑膠花:後金融海嘯的經濟隱喻與末世想像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4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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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台灣好生活電子報的總編輯關魚。拜讀此篇文章後,欣賞其中的觀點並認為值得推薦給更多讀者,請問是否能授權我網摘到台灣好生活電子報的「經濟金融」單元呢?
網摘方式是只取150字內的文字和網頁截圖,讀者要看全篇文字和寫回應,都會連回到此處,網摘範例請見:
http://www.taiwangoodlife.org/storylink/term/44
還請回覆是否同意,謝謝。
可以啊!
謝謝授權,收好的網摘網址如下:
http://www.taiwangoodlife.org/storylink/20100426/1852
(因系統嚴格限定不能超過150字,不得不將段落略去一些字,若有不妥還請告知)
Kaka寫得好。但是你的隱喻也太深了,恐怕我們府院裡的老老少少都看不懂ㄟ。因為他們在辯論後,一片普天同慶、歡欣鼓舞(這也是一種自我隱喻成功,如果我不用自〤的話),慶祝他們的王子復仇記演出成功,其中只用了一個一字訣就打敗天下無敵手─ ㄟㄟㄟㄟㄟㄟ。
我倒懷疑起來,他們連擁抱新自由主義的能力都有問題(這可能也是為何一直講不清楚的原因),王子提出的數字,不是錯誤就是栽贓。倒是小龍女提了不少數字,和其它的可能方案。只是據說民調顯示王子優於小龍女,我突然認為這也是台灣人的象徵指涉能力,不管是海嘯和沙塵爆,我們只要將它轉化成王子的ㄟㄟㄟ,就一切都會化危機為轉機。
「新時代的工作者圖像:對自己的能力與個性有準確的認識與反省、對外在環境變動有一定的認識以及對工作有熱情、專業知識與想像力」,有點難。活在當代左手要能破解全球化的陽謀,右手要能具有「創造性的介入」一個測身在自由主義脈絡下的創意空間,要能養家、照顧親人、還要對得起土地、神靈。最重要的還要經得起各種「摩擦」(譬如烏托邦和實踐之間),各位,向各自的神禱告吧。
好精彩!是一篇很好消化的硬芭藥。忍不住想接著回應區裡的回應:
「新時代的工作者圖像:對自己的能力與個性有準確的認識與反省、對外在環境變動有一定的認識以及對工作有熱情、專業知識與想像力」的實現,除了"向各自的神禱告"之外,也許文中好幾次提到的"想像",是一個更有力的取徑。至少,可以免於太快進入"更深的理解卻帶來更大的無奈",以想像取代無力,這像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期許(或說是,想像),但至少,能有個開始、施力點。
有機草莓,
謝謝你的分享。你要不要寫篇討論小龍女大戰馬王子的文章貼上來呢?
當馬王子在電視上說出,即使簽了ECFA之後會擴大貧富差距的程度,他也要去做,而且還結結巴巴地提出口惠而不實的租稅改革(誰敢跟財團加稅?)與社會福利(領取津貼門檻不斷提高嗎?)來加以節制時,就已經擁抱了新自由主義。信仰(Kaka沒寫錯)某種經濟意識形態的人,不一定也不需要確切地弄清楚那是個什麼東西--只要好用就好了。群眾可能看穿統治者的意識形態,研究者則要揭露經濟隱喻背後的意識形態與其作為帶來的社會後果。
不過,當陸委會主委說簽ECFA之後要以MIT商品反攻大陸時,Kaka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錯亂:我們要以商品與資本主義來完成老K未竟的民族大業?
小龍女的替代方案,雖然也是在全球化的思維展開的,是做過功課而認真去思考另類出路。在沒有基進政治經濟學土壤所餵養的台灣,要跳出新自由主義有困難,至少她意識到它的社會後果,也想找到節制與面對的方式。全球化或許無可避免,可是我們應該有按照地方特殊情境而可以使用的戰略(de Certeau意義下的戰略)。
至於新經濟情境下的人觀是Kaka整理出來的。龍哥清楚地意識到日本政府對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已經無法也無能在進行內部規範(只能做到外部規範),以及[以公司為家]成為被緬懷的美好過去時,他所呈現的未來工作者圖像點出了個人如何可以懷抱著微小的希望繼續生存下去的一種可能及戰略。
如同Kaka所暗示的「民族主義」,以及boat所言「假的」,他們的新自由主義是一個複合體,結合了資本主義、摻雜著民族主義以及因此而衍生的「太子黨」的集團性─ 歐/三位一體。就後兩者而言,老K和老C氣味是相投的,談起來一定很帶勁。不過這種複合體會衍生成什麼「怪獸」,希望沒有觀察的機會。
有機草莓,
新自由主義比較像一隻超強變形蟲,它在地方社會的紮根一直都是透過在地文化形式而得以有效,所以它的面貌如此多變,例如,Comaroff談到南非的新自由主義是跟巫術彼此結合而深入地方社會。的確,就像你說的,在台灣的脈絡中,它與民族主義與太子黨這種黨國資本主義的運作方式彼此結合成一套忽略主權的民族主義經濟論述。弔詭的是,民族國家界線是新自由主義發展的障礙,它與工業資本主義才是一體之兩面。很可能我們正在目睹眼一種新的articulation。
我跟你同樣地不希望觀察到那種新自由怪獸的出現。
其實不僅是在地的紋理,他的歷史經驗也是重點。我去年看到一部紀錄片,雖然是在拍攝中國這幾年如何全力擁抱資本主義,他還問了一個問題,就是中國人放棄對他們的政府追究六四,讓這個擁抱如此地輕浮也如此地沈重,每個人心理都還留著那個陰影,卻讓賺錢來遺忘一切,也讓執政的人知道,中國人民接受這個浮世德式的交易。這個經驗讓這個社會的權力更肆無忌憚地和各種權力面向結盟,再合生怪體。我們應該反思台灣。
您這篇文章非常值得拜讀..!感恩!
可惜我相信大多數的網民看不懂、亦或者看不下去...
因為實在算是有點小硬阿。能不能來個更簡單易讀版的? 謝謝
樓上大大,
先為文筆太硬這件事說抱歉,也謝謝你願意讀下去。不過我目前被稿債追殺中,可能暫時沒有時間寫簡易版,可能讓你失望了。對於重要的經濟議題,我常會因為太深的焦慮擔憂與使命感而下手太重,會讓讀者手指滑滑鼠或頁面滑到手酸,讓不夠平易近人的分析撞擊腦袋,若這篇舊文揭露了某些inconvenient truth or unsaid agenda,即已達成我的初衷。
如何面對服貿協議引發台灣底層的普遍恐慌和焦慮,是我和大家接下來要共同面對的課題。
HK沒有工業都比ECPA弄死
TW是工業國家
ECPA=KO工業
台灣要亡國了
天滅KMT和中共
原本HK的英國政府很多規管(別信任何宣傳,其實是有一定規管的)
現在淪陷了15年,港共把規管幾乎拿走
再加上都更那些惡法(但港版都更只對富豪有利)
致令HK公民生活極苦
台灣加油,別投共
我用了中共字眼規管..
應該用管制..
你說港共的洗腦多強..
錫安山
應該類似生態村
TW我看過的估計都是極權
而西方大部份成功了,他們有民主的
大部份用了最先進的直接民主
亦有用有好有不好的共識制(即要100%的人都同意才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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