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文的隱喻
這是一個從課堂對話開始的反思,幾乎外於目前選戰的白熱化,好像和選戰無關卻又有關。由於最近特殊的狀況,我沒有上Facebook也沒有看電視,因此我和同學的對話得以跳過選戰的熱門話題,回到被選舉熱情衝刷掉的「初始勝文現象」。換句話說,不管勝文選不選得上或開不開心,勝文的出現本身在社會科學上就是一件很重要的現象。
早在2、3年前吧,勝文好像出了一本書叫做我的人生逆境或是奮鬥之類的。我和住台北的朋友開玩笑說,勝文要去當你們的市長了。所有的朋友都認為我在開玩笑,並且對於那本書的抬頭當做台灣政壇經常出現的荒誕幽默。直到9個月前,這一切不但不幽默有趣,卻已經成真。自從勝文宣布參選,我經常問同學,勝文過去看起來不像個政治咖,為何宣布以後在媒體上看起來卻又像個咖。這類的喟嘆通常是連結於「媒體」從無到有,製造形象的能力的討論。最近選舉日逼近,聽說兩軍的差距沒有太大時,我的反思躍升了一個級數,相較之下,媒體問題反而太小了。據說封關民調勝文還有30幾趴,這就讓我回到現象更初始的狀態:勝文為何出現在台北市長的選舉當中?
翻開世界各國選舉經驗,非常少見的是,一位上百億家產的兒子,自己本身沒有什麼職業經驗(如果扣掉圈子裡的政治交換),一位閒閒的貴公子,偶而在他父親的拜會活動裡亮相,一如許多照片的配角,竟然可以直接選首都市長?!這本身就是一奇。竟然還可以得到30幾的支持率,令我有點難以捉摸台灣到底怎麼了?
我們師生在課堂上嘗試詢問,勝文為何會出現?同學給了不少答案,太太漂亮,很有錢,政治人脈,K的內鬥……有同學說了:金融資本!
我的思緒突然飄到這些談話性節目的主題之上,一個空心候選人映照的是台灣一股令人戰慄的空心現象──勝文招喚出台灣的空谷幽靈。
過去首都市長候選人最起碼可以讓人感受到當事者的個人性,就算是馬哥哥都還散發出他的個人品味,不管是依法行政還是釣魚台(所以他還算是古典政治的一員,雖然是負分的)。但是勝文的出現非常後現代,空心幽靈,有如電玩主角那麼空那麼新。 你絕對想不到勝文的「新」,是全球化的新現象,而台灣的全球化又特別鑲嵌在和中國的關係裡。
勝文,唯一可以說得出口的「政績」就是悠遊卡,不論他是不是誇大了他的轉虧為盈的成績,起碼他真的在打通關讓八達通模式在台灣得以複製。(有關悠遊卡的小確幸,請見芭樂人類學這篇)。據他說這個塑膠貨幣得以在台灣通行,是他花了不少努力和立委解釋與說明。這就讓人覺得,悠遊卡的「成就」還是和其父親的庇蔭與人脈有關。這樣的事實點出兩個全球化的特性:其一,金融儼然要超越傳統生產成為說得出口的生產項目。其二,這個行業在台灣得大量靠關係打通任督二脈(所謂全球化的現象隨國情而有微調)。而勝文的出現,光榮宣布了這個全球化下金融產業(kind of)的正當性。而如果還有30幾趴,則又說明了,民眾在這個全球化下的焦慮與不安亟需找到一個出口,以至於可以投給一位空洞的,無以名之的符號。「空洞」、「無以名之」,和全球化又何其相似,這也是「幽靈」的含意。
全球化的確帶來很多的不安,要不然不會一個首都市長選舉,宛如總統大選般,連打經濟牌,連郭董都要跳出來裝懂搞政治了。明明是一場地方選舉,K卻拼命打經濟恐慌牌。連中韓FTA也來攪局 ,當然是騙局一場。就如我常在社會學課上和同學講的,黑道老大是另一種社會學家,他們最誠實地表達人性對權力的欲求,老大旁邊小弟成群,雙B….。K也是最敏感的民情監測器,他知道我們的恐慌,我們的焦慮。
用人類學家的口吻來談一談老百姓的心聲,過去的經濟想像是「國家」的,這部份Gellner講得很清楚。當國家用義務教育來「培養」國民時,隱含的是國民可以在國家內部的各種行業間極大化他的流動性和替代性。照Gellner的意思,拜工業革命之賜,國家內部得以藉各種便利工具達到一種均質性,使其成為有互動性的一個社群。換個角度來想,也是因為民族國家的浪潮,讓國家得以實存(在我眼裡,社群是實存的前提,我是無可救藥的圖爾幹信徒),有如尺度增大的大家庭。從社會安全或福利制度、教育、國防等等,我們透過這個社群讓大家得以互相依靠,在這個飄搖的世上。也是這樣,台灣的經濟轉型,不管是50年代的加工出口區或是 80年代的科學園區,都被認為是對「台灣經濟歷史的進程」。注意,縱然80年代的竹科是以代工為主,屬國際分工的一環,然而國家還是在這個分工體系裡,被視為一個整體的個體。
然而在這個90年以後的全球化的世局裡,國家界線的弱化(為何自廢武功,趕流行?),產生多項挑戰,隨意列舉幾項:
一、全球分工的複雜性:
當產銷鏈條增長,在盡可能縮短產銷距離,便利物料以及人力取得等考量,要如何掌握自我的利基?不同行業面臨不同的挑戰。譬如代工業和傳統機械業的應變方式就迥然不同。這對台灣各種廠商的挑戰是相當嚴峻的。生產鏈上的每一方都在絞盡腦汁要掌握自己的不可替代性,但是不是人人如願,而且經常事與願違。而你在鏈條原先佔有的位置又決定了你有多少籌碼,這之間的不可掌握性相當高。
二、金融幽靈和地溝油一樣到處滲透:
由於製造業的挑戰的困難度,金融快速方便乾淨(不用下廚弄髒手)成了獨步全球的幽靈產業 。一如頂新的啟示,賣油是為了貸款炒地,一如有人賣麵包是為了炒股,製造業是為了掩護金融業。更別提「政府」蓋園區蓋航空城(好像真要製造什麼?!)其實是為了炒地一樣。生產是藉口,炒股炒地才是真相。幽靈一般的金融數字(億是單位)成了新的官商共同體的交易密碼。
三、國家不像國家:
從頂新買空賣空愚弄毒害台灣,到郭董的債留台灣、投資海外,或是韓中FTA被拿來當威脅工具。這些事情之得以發生都源自於一項雙面矛盾──國家仍舊被以「民族」國家被期待,但是卻在這樣的戲局裡充當金融玩家的門神。我們對國家的舊感情被用來圈地圈金,要識破這些還得靠專家提供知識。
在當代,你好像寄生在一個國家,然而卻逐漸失去belong to a whole的感覺。在這樣的被切割的陣地,多重困局與引誘中,已經看不到可以寄予希望的所在。連台灣人自詡的「愛拼才會贏」也失去了「主體」與「客體」:拼什麼?從哪裡贏?隱隱然對國家有期待,卻又不斷地失望。這樣的變局和迷惘,經常要以享樂與愉悅,以全民下注為出口。
而勝文就在這個恐懼與迷惘以幽靈般盤據的天空中,從天而降。他,身形巨大、家財萬貫,不明原因,無以名之。他的無所用,沒有心機,無由地帶來一股無需深究的,愉悅與安全感,在這個無所適從,金融耀目的時代。不是嗎?你說得出你喜歡勝文什麼,你嘲諷勝文什麼嗎?你甚至不知道要如何討厭他!勝文就是有一股空飄的愉悅,像金融數字一般空洞而豐碩。而勝文帶來的複雜的意義之網,別說一般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連(中間是逗號)勝文自己都不知道這場選戰要怎麼打了?!
後記:很想開一門跨學科的課程, 降低同學的不安。包括全球化對台灣產業的沖擊,法律的變形,界線的維持,民族國家失靈,新的產業想像,文化的新脈絡,新的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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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幸 勝文的隱喻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2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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