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主艱難的道路上
談2019印尼總統大選
2019年4月17日地球上第三大民主國的五合一選舉,一億九千多萬人的選舉有多龐大?兩萬多個民意代表席次,而總統民選票倉集中在三個爪哇省分上。三百萬的假投票人名單被揪出,熱烈滾滾的八成投票率。
全球政治,民主已經疲倦。但在這裡,在印尼,你孜孜不倦;你必須在危機四伏中找對人止血。
回到2014年,當年的印尼總統大選還有清楚的親民領袖佐柯威(Jokowi)vs.軍商強人普拉博沃(Prabowo)的對比,但當年那位政治素人(其實當過梭羅市長大受好評後選贏雅加達省長大位,任期未滿轉攻總統,但其素人光環在首次參選總統時仍是存在的),唯一不是印尼政治權貴或宗教菁英出身的總統,如今也不再素了。相反的,他必須老練地妥協、周旋,尤其是為了勝選必須回防守住保守派選民。
過去五年來,物價上漲,但是人民的整體購買力變強了,服務業提升,蓋了超久還蓋不起來的雅加達捷運也終於在選前蓋好了。同時,認同政治的張力鋪天蓋地,沒有人可以否認伊斯蘭認同更加公共化,但若沒有將其放置在政治鬥爭的脈絡之中,很容易就看偏了。沒有人可以忽視社群媒體上的爭戰,但我們也不應該過度誇大其效應。網軍攻擊Jokowi可不是第一次發生,2014就發生了,假消息的長相幾乎是一樣(不外乎就是Jokowi其實是基督徒親戚好友都是華人甚至與CIA或猶太人勾結那類的),結果Jokowi還比上次多贏了幾個百分點。真的要講的話,這次印尼總統大選甚至可說是全球一堆民粹潮流之下一次成功抵擋假消息網軍吞噬大選結果的模範,致勝關鍵就是要在多次危機之後要「找對人」出面止血。
在2014年我的芭樂文中,我已經提過,印尼大大小小十幾個政黨合縱連橫洗牌是常態,會影響地方選舉乃至總統大選的結果,但洗牌的邏輯常常「飛越意識形態」,左中右都可以聯盟。那麼,2019年這次的洗牌是根據甚麼去洗的?最重要的第一個洗牌邏輯,就是這次總統候選人都必須尋求穆斯林政黨的支持,尤其是重要領袖的背書。雖然都是穆斯林領袖,但各派系在過去五年間的拆夥與結盟變化萬千,其中的伊斯蘭光譜其實非常複雜,甚至在這次總統大選中扮演了決勝負的關鍵。
1. 穆斯林組織複雜派系轉移對選舉的關鍵性影響
從印尼政治上正式的民主化以來,過去以為宗教認同對於印尼選舉不重要的觀點,可以說是過於輕率,而且也越來越不適用了。全國國會與地方議會中,伊斯蘭政黨從來不會贏得最多席次,但這不表示他們在最高層級的政治場域中不重要。相反的,與他們合作的政黨聯盟以及基層的支持者會對於選舉的結果有極大的影響力。Nahdlatul Ulama(NU)與Muhammadiyah是印尼兩個大的基層穆斯林組織,老派的印尼宗教研究會說前者是傳統派,後者是現代派,其遍佈全國的追隨者與會員都各自比台灣人口還多。不過,這種現代/傳統的老派分法近三十年來一直受到挑戰。嚴格來說,至少從1920年代起到2010年以前將近一百年的時間,NU都可以說是「經過改革的新傳統派」(neo-traditionalist),其國家層級的領袖高層對於民主、多元主義(但不是一般常誤認的宗教綜攝主義)、性別平等的提倡(主要以旗下穆斯林女性組織Fatayat領袖們的女權意識最為明顯),常常在一些議題上明顯強過「現代改革派」modern reformist的Muhammadiyah。很粗略地說,後者在20世紀所做的努力是整合科學、醫療、教育,試圖放棄伊斯蘭法詮釋的傳統,結果是對古蘭經與聖訓有時有相對較同質的認定,不若「傳統派」依然維持內建多元的伊斯蘭法學傳統(fiqh),因而也帶來較多可能。當然,這兩者的區別不是絕對的,越到基層越要看在地的情勢而定,即使在更高的層級也會因為事態不同而一直受到挑戰,甚至也有一邊的人跑去另外一邊的人當主席這種事情發生。甚至,21世紀第一個十年間,許多新一代的穆斯林自認為是NUMU知識分子,在21世紀恐攻與激進派主流化的嚴峻挑戰之下,認為有必須拋棄過去的分野,進行更包容的整合。
然而,相反的潮流也存在,而且在2010年後不斷遽增。自從FPI(Front Pembela Islam,伊斯蘭保衛前線)出現作為蘇哈托政權(試圖以扶植超級保守派穆斯林組織以分化穆斯林組織的民主抗爭運動)的遺緒,HTI從邊緣團體逐漸主流化,這些從表面上看來是不理性的激進伊斯蘭至上主義者,其實一直是有計畫有組織的動員,悄悄入侵establishment ,使得抗爭者與統治者之間的界線愈來越模糊,持續讓這種恩庇仕從的vertical bonds與civil society的horizontal bonds並行存在。這一點,從2016年12月的Aksi 212運動(「十二月二日行動」)在幾十萬人大抗議,經審判後前雅加達代理省長Ahok竟然真的被判入獄一事看來,就非常明顯。法院選擇站在民粹那邊,Ahok令全國分裂的「褻瀆伊斯蘭」一案被判有罪(順帶一提,他後來在獄中書簡裡呼籲支持者不要再喊他的老綽號Ahok,改叫全名縮寫BTP,有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意味)。
即便這場運動的政治動機很明顯是為了打擊與Jokowi的政權以及與他親近的Ahok(而不是從台灣本位或中國本位的觀點,以為這是簡易的「排華」,事實上,愛戴Ahok的穆斯林大有人在,其施政滿意度也非常高),但部分人民受到鼓動而越演越烈這件事情,卻無法否認。2016年這場伊斯蘭民粹運動得到空前的勝利,分裂了整個國家(有許多長年朋友因此斷絕關係、家庭失和,有許多穆斯林其實是支持這位華人政治家的,當然也有事情發生前,很認同他,結果事情發生後不敢說話的人),也為Jokowi的老對手Prabowo添增了柴火。更麻煩的是,早在這場遊行抗議之前,NU與Muhammadiyah的內部就已經有某些領袖悄悄地往FPI那類調調的派系靠攏。簡單來說,就是因為伊斯蘭民粹興起,舊有的多元民主「寬容派」穆斯林組織也覺得不能再流失選民(與他們各自關係密切的伊斯蘭政黨是PKB與PAN)。當然,這些轉向不是憑空產出的。事實上,兩個組織的國家級穆斯林領袖與在地領袖一直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鴻溝,只要有認真做過這方面田野與訪談的人都能感受得到。當NU幾十年來不斷提出要創造印尼自有的伊斯蘭法學派,近年來又提出Islam Nusantara(印島派伊斯蘭),甚至在大選前要求上千萬的追隨者放棄使用kafir(異教徒)這個帶有歧視外人的阿拉伯文老詞彙——這些東西其實到了鄉村地區其實未必管用。
就是在這種伊斯蘭民粹的風潮下,民主鬥爭黨PDI-P的候選人也是現任總統Jokowi必須要止血,唯一能夠止血的方式,就是派出保守派穆斯林領袖作為副總統候選人Ma'ruf Amin。這個選擇算是決策上屬於明智,但在理念上相當妥協的。Ma'ruf不但是NU的大老級烏拉瑪,更是MUI的主席(Majelis Ulama Indonesia印尼宗教學者協會,其組成人員是涵蓋各種主要穆斯林組織中較保守派系的一個半官方組織,最初成立目的是蘇哈托政權用來籠絡穆斯林領袖+控制穆斯林選民的)。Ma'ruf在Ahok的「褻瀆宗教案」審判過程中,被Ahok質疑其中立性,Ahok因而罪加一等,被說是「毀謗烏拉瑪」的二次罪人。雖然Ahok道歉了,Ma'ruf也接受了,但還是有一群擁護烏拉瑪的群眾認為這是對伊斯蘭社群的二度傷害。因此這次總統大選,Jokowi選擇Ma'ruf來當副總統候選人,無疑就是在妥協一半迎合民眾,對保守穆斯林選民釋出善意,表示Jokowi沒有忘記穆斯林社群,他在選前特別再去麥加朝聖等等行動,都彰顯了他要來止血的決心。Ma'ruf也不是單打獨鬥,這次在中爪哇與東爪哇的所顯現出的高票集中,顯示出NU上上下下團結一心動員催票的結果。NU在廣大的鄉村地帶催票的能耐果真不容小覷。在上次選舉中,NU內部是分裂的。這次派出Ma'ruf當副手真的是團結NU的最大力量,NU追隨者有極高的比例都紛紛出籠支持Jokowi,甚至有「你是NU人,你要投給Ma'ruf」(等於支持Jokowi)的宣傳口號。
當然,拉攏烏拉瑪們(一部分烏拉瑪,包括Ma'ruf本人,就是當初讓Ahok入獄的證人),對於長期支持少數族群尤其是PDI-P的進步派支持者與死忠基督徒追隨者而言,可能構成一種背叛。但他們並沒有更好的選擇,只有更壞的選擇。少部分人擔心一旦這種合約生效以後,在已經政治去中心化的印尼各省分,將會有越來越多想要仿效亞齊省的地方政府,在選後開始實施伊斯蘭法。這樣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但也無須太過憂慮。在此,我提出一個比較平穩的看法。就算突然間NU高層的政治理念突然放棄繼續朝民主與多元主義靠攏(這不太可能發生),上述的憂慮也不會發生,因為地方政治仍然操縱受基本盤的分立控制。Golkar專業從政黨(大家可以想像成是印尼1998年以前的萬年執政黨)這次加入了PDI-P(這個組合可以姑且想像成是國民黨與民進黨聯盟),不論地方上聯手與否,光是這兩黨在中爪哇東爪哇以及東部外島諸島的地位,間接保證了這些地區都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這些地區長期的政治意識形態以及十年間的投票行為,都顯示出高度堅守Pancasila這一「建國五原則」所開示的「民主+各種一神教+人道主義」的國族主義精神。首先在兩個爪哇地區,多數人是PDI-P世俗國族主義的支持者,而在信仰層次上則是追隨NU居多,Muhammadiyah次之。NU這次團結上下,打出了自己是伊斯蘭真正的正統代表,而對手們則是屬於「右派伊斯蘭」(Islam kanan)的認同政治(雖然其實大家都是右派)。由於未來許多的要職將會分給這些勝選「有功」的人們,這樣的意識形態光譜至少在短期內不會改變。至於在爪哇以外的非穆斯林主體地區,基督徒已經從Aksi 212嚇到至今,這次更用力地投給Jokowi,以後也會繼續監督極右派伊斯蘭民粹。
除了東爪哇與中爪哇票倉外,選舉的癥結還在西爪哇以及蘇門達臘幾個省身上,南蘇拉威西次之。不過,這幾伊斯蘭鐵派區域未來會不會選擇實施伊斯蘭法為地方法這件事情,其實不能怪罪給Jokowi與Ma'ruf的聯盟,因為就歷史而言,這是兩個相當不同甚至對立的伊斯蘭系譜。可能會想要實施[在現代才被固化的]現代伊斯蘭法的那幾個特定地區,有其自身的特殊地緣政治與歷史政治。
2. 龐雜的歷史地緣政治:關鍵省份們的伊斯蘭前世今身
先講雅加達地區。在這裡,Jokowi再次險勝,但得票率更下滑。雅加達的政治幾乎常常被PKS(伊斯蘭繁榮正義黨)的新聞洗版。PKS在首都大受歡迎,但在全國還是雷聲大雨點小。他們代表的席次那麼少人,為什麼要那麼在乎他們?因為他們代表的是雅加達穆斯林菁英中產階級,甚至就是已經開始將自己隔離起來住在媲美華人富商城堡社區的那些穆斯林新興暴發戶。雅加達是一個兩極化的縮影。一方面PKS繼續穩固,一方面又竄起PSI這個新興自由進步派政黨(政治理念屬於社會民主主義,興起理念就是打算與PKS對幹,是當前印尼最世俗,唯一敢公開挺少數群體甚至是LGBT人權的政黨)。本次選舉的預估是PKS會有16%雅加達選票,但全國而言只有8%。PSI則是預估有8%雅加達選民,但全國而言不到2%,連國會都進不去。也就是說,完全不管宗教也不接受宗教派系作為後盾的政黨,在當今的印尼不會有未來,頂多在雅加達可以聲量大一點,只是雅加達與西爪哇卻又是激進派穆斯林始終強壯的地盤,始終只能保有恐怖平衡。
再來談談南蘇拉威西、蘇門答臘、與西爪哇。這三個省分都是當年1960年代的「伊斯蘭之境」(Darul Islam)叛亂區,也是這次Prabowo大勝或比上次獲得更多票率的省分。2014年Jokowi在南蘇拉威西還有70%以上的得票率,但到了2019只剩下45%左右。2014年南蘇拉威西之所以贏面大,是因為副總統候選人Yusuf Kalla就是南蘇拉威西人。但在當選以後,Kalla的政商關係與其親信的貪汙案開始讓民間的穆斯林基層組織包含慈善組織不滿,因此不論是哪種傾向的穆斯林組織,都開始對PDI-P失去信心。南蘇拉威西因此五年後變成(或說「回復」到)與蘇門答臘及西爪哇形成鐵派伊斯蘭大三角的局勢。換言之,在印尼的政治正確中不應該談的族群、種族、宗教這些議題,這次全部歸位,比上次大選還要激烈。
蘇門答臘的情況就更不樂觀了。2014年,Jokowi贏的省份大部份是險勝險輸,幾個地方大輸,而這次2019年更是兵敗如山倒(請比較下列兩圖)。棕梠油價格以及伊斯蘭民粹風潮都是重要原因。亞齊省從45.6退到15.33,Jambi 50.8到36,北蘇門53.9退到48.8,Riau從49.9到40.56,南蘇門從48.7退到38,西蘇門從23.1退到16.17。如果這次不是中爪哇(從66%上升到77%)與東爪哇(53%到65%)這兩個超級大票倉全力支持Jokowi,Jokowi陣營會非常危險,很可能會打成平手,甚至輸掉選舉。東爪哇是NU最強壯的地盤,NU大老們登高一呼,真的奏效了。但這也顯示出,爪哇社會(注意:西爪哇並非「爪哇社會」)與其他穆斯林主體的外島社會之間再度更深層的分裂。
2014總統大選依照省份
2019 Quick Counts
這些當年「伊斯蘭之境」的叛亂地要支持像Prabowo這樣有多次違反人權案底的軍事領袖,不得不說是有些諷刺的。畢竟面對特種部隊出身又是軍商權貴的Prabowo,曾經想要獨立又被狠狠修理的地方頭人後代可能會對其恨之入骨,難道只要Prabowo佯裝成一位虔誠的穆斯林模樣,大家就會買單嗎?這複雜現象背後某一部份的原因,也在於拉攏穆斯林領袖。Prabowo持續與PKS以及PAN的合作,讓1950s年代的Masyumi伊斯蘭政黨(後來被解散)的後代以及Muhammadiyah勢力強大的幾個外島地區紛紛選擇站在Prabowo背後。但這也讓過去曾經與NU一起幫助印尼政權民主化的Muhammadiyah,有著從民主代言人逐漸變成民粹代言人的危險。當然,Muhammadiyah與PAN雖然關係緊密,但不能劃上等號,兩者也都不是均質的。但現代改革派走向偏伊斯蘭至上主義的發展,仍然讓人憂心。
最後來看西爪哇。去年2018的省長選舉可以說是一個前哨戰,而西爪哇是全國最大票倉。連續兩任10年之省長(PKS-PAN聯盟)終於卸任,同聯盟再推出還是輸給第二組人馬PPP-PKB(兩個都是老老牌伊斯蘭政黨,搭配Nasdem還ok,可以簡化說是寬容派穆斯林打贏偏伊斯蘭至上主義派),而第三組人馬(Golkar-Demokrat)與第四組PDI-P也都無法挑戰成功。等於在西爪哇選省長影響,若不推出伊斯蘭政黨在前面已經不必混了。西爪哇省長選舉已經五五波上下很多屆,都是伊斯蘭政黨彼此爭奪,世俗的PDI-P根本打不進去(雖然,PDI-P現在仍是省議會的大宗,2003年也是,中間有掉下來),不像在中爪哇PDI-P都是橫掃。政治與文化層面來說,西爪哇真的相當不同於也不屬於「爪哇社會」。當年民主化如火如荼進行時,2003年PDI-P一片看好,還想推出華人候選人,結果被一堆軍人高官菁英抵制說「巽他社會要由巽他人治理」這種血統說出現,導致PDI-P轉向與PKB合作,最後是被Golkar拿走省長。做了五年,之後十年都是PKS的天下,到了2018又變天。這反映了西爪哇過去十年之間更深刻的再伊斯蘭化,但也顯示出過於激進的伊斯蘭民粹運動已經導致了一些反作用力的出現。但這樣的反作用力不能被誇大,因為只要Golkar哪天想不開去跟PKS合作(25%+28%),那即使是現任剛勝選的PPP-PKB(32%)也必輸無疑。
簡而言之,區域省份之間的政治對立逐漸升高,西爪哇在保守勢力高漲又有自由派菁英反彈的情況下,形成一種恐怖平衡。一個環繞首都的省份如此,讓人緊張。畢竟,三個爪哇省份在未來好幾個五年內,仍然會繼續是票倉。
3. 第二任Jokowi必須加深民主根基,不以向保守派妥協作為勝選回報
根據快速計票,排名前三大黨仍然是鬥爭派民主黨,Golkar,以及大印尼運動黨(Prabowo的政黨Gerindra,當初從專業從業黨獨立出來)三大政黨。雖然這些政黨都不以伊斯蘭認同為基礎,國族主義口號都是貫穿三者的,但形勢已經演變到他們在總統大選必須不約而同地拉攏保守伊斯蘭勢力。這也說明為何盡管印尼政治的再伊斯蘭化現象日益鑿深,然而伊斯蘭政黨的各地支持率並沒有明顯增長,因為除卻幾個關鍵省份的認同政治反映到總統大選之外,各省份地方選舉的基本盤變異不大,依然走務實路線(地方派系),而且穆斯林政黨在地方選舉上都是內部競爭(因為穆斯林派系相當多元,彼此在地方選舉上不會聯盟),鷸蚌相爭,世俗的漁翁得利,不太有機會做大,影響力還是屬於社會文化影響力而非正式的政治影響力。總而言之,PDI-P與Golkar兩大黨還是最實力強大的,只是現在Gerindra翅膀也長硬了,令人不得不心生警惕。Prabowo手上沾染的血太多,不只在雅加達暴動排華事件,也在外島鎮壓事件中,以他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完全不把基本人權與民主當一回事的履歷來看,一旦他被當成鐵漢英雄崇拜爬上制高點,後果將不堪設想。五年後他應該還是會再出來一次。
也因此,雖然選舉結果主要版圖沒有變化太多,但這並不表示一切都沒有變化。從蘇哈托最後十年看到公民社會的伊斯蘭轉向後,開始丟掉自己過去的爪哇中心主義而特別去麥加朝聖,到了後來PKS在雅加達地區興起,FPI成為民粹運動領袖,一直到PDI-P必須找保守穆斯林大老來當副總統候選人,這一次次都是更大幅度的保守伊斯蘭轉向。Jokowi原本有在任優勢,而這次Jokowi的得票預料比帕博沃多8-10%,相對於2014年的6%,似乎有小幅增長,但只要想到這是已經加上Golkar與伊斯蘭長老會(或稱NU教士的覺醒)作為後盾,跟2014年情況差不多,就可以判斷只是持平。甚至,可以說因為選況激烈,出現某種棄保效應(好比綠營的選民其實想選時代力量或綠社盟,但因為怕浪費票或讓國民黨當選,只好哀戚地投給民進黨),造成選民的基本盤再度二極化,結果卻是更全面的政治泛伊斯蘭化、伊斯蘭主流化,問題只是你是哪一種伊斯蘭,以及各種伊斯蘭決定跟什麼樣的政治盟友合作。
前三屆的印尼總統選舉(由上至下2004, 2009, 2014),可以發現印尼的偏左派政黨與偏右派政黨都可以任意搭配來搭配去,而這次PDI-P繼續與PKB與Golkar合作,比上次約多贏2~4個百分點,前總統SBY的民主黨越來越弱,原本討厭PDI-P的伊斯蘭政黨之一PPP,也在伊斯蘭民粹風潮興盛之後,反而回過頭來加入了PDI-P為首的聯盟,與PKB重修就好(如下圖),徒留PKS與PAN還在敵對陣營更。這種種的發展,全都加深了這次總統大選中民粹+更伊斯蘭至上vs.民主+保守伊斯蘭對決的濃厚意味。究竟這意味著是一種對伊斯蘭至上主義政治理念的反彈,還是只是Jokowi 為了勝選不得不做出的妥協呢?
無論是哪一種,Jokowi 必須下定決心,在第二任放手一搏,更徹底落實民主化,並追討印尼拖欠太久的轉型正義,其中好幾項重大暴動與違反人權案,Prabowo都有重大嫌疑。
4. 請將2024放在心上
在2014年總統大選後,我曾經樂觀地說,
荷蘭統治下受西方教育的爪哇貴族、富豪銀行家與軍事特種部隊專門鎮壓抵抗運動之合體三代家族底下被寵壞的精英,在二十一世紀民主直選總統大選中,敗給一個父親曾經是流浪漢、因為自己從頂尖印尼大學森林系畢業後開始賣木頭傢俱的平民,感覺如何?「爽」。就算以後當總統會很辛苦、被杯葛又如何,總是踏出去一大步。恭喜印尼,賀喜印尼。Selamat Indonesia!
但到了2019年,我認為情況雖然還不到悲慘,但也已經異常的險峻。採集資源大財團這次選舉雙邊都政治獻金很多,Jokowi競選方也有接受贊助。Jokowi能不能回到那個當初的自己?他的第二任五年執政不但必須貫徹民主改革與基本人權保障,同時還要快點催生出有公信力的接班人。否則,五年後,Prabowo仍然不會死心,憑藉著他與超大財團網絡的經濟實力,再加上伊斯蘭民粹風潮的有增無減,那將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帶著這層遠慮,我還是抱持希望。全球政局,我們看到美國讓川普當選、俄羅斯人民支持普丁、印度的莫迪與BJP繼續橫行、Erdogan也將親手葬送土耳其得來不易的民主、菲律賓頻頻狂踩人權紅線的杜特蒂總統也能成為某些人眼中的英雄,只因為亂世用重典。在「民粹威權主義」(populist authoritarianism)彷彿是不確定年代中最仍能撫慰人心的特效藥之時,「文化多數主義」(cultural majoritarianism)在美國造成白人至上主義主流化,印度的排外妖魔化穆斯林少數並無限上綱印度教的偉大的政策繼續深化,而俄羅斯對於其帝國擴張的決心也不手軟,乃至澳洲的極右派白人至上團體四起等勢態,都讓人惶恐。
相較於這些文化多數主義,印尼的表現讓人還是看到希望。我們看到人們如何拒絕假新聞(如說Jokowi其實是基督徒,愛喝酒,親戚都是華人之類的假新聞),也看到派系多元複雜的穆斯林派系與多數投票人有諸多的考量。對於伊斯蘭民粹風潮的反省,也希望會有更多反彈效應出現。
民主的勝利從來不可能一次到位,民主時常必須經歷不斷的修正、協商與反思。但走在民主這條艱難的路上,人必須有原則。如果不能堅持最低底線,那麼Jokowi將會辜負了那些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而忍痛投給他的人們。如果Jokowi為了討好保守選民,而忘記了民主、自由與人權的使命,那麼五年後,印尼將會遭遇前所未有的民主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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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恩潔 在民主艱難的道路上:談2019印尼總統大選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7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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