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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也是另一種展演?

2011-04-18 回應 1
作者:

這大概是我所有田野故事中最哀傷的一個。

2000年的某天,剛好有些事情要在城裡處理,就沒有去田野工作。快到中午時想到郵局寄東西順便吃飯,於是便走到了城中心去。沒想到縣城裡唯一的主幹道兩旁擠得人山人海,問了問旁邊的一位老鄉這在做什麼,在嘈雜的人聲中只聽到幾個濃重的四川腔的字,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正想是不是再找個人問的時候,只聽到聲浪像炸開來似地,人群向聲浪的反方向擠去,整個人也就跟著被擠了過去。在擁擠的人縫中看到幾臺小卡車從馬路的那頭開過來,等到看清楚車上的狀況時,腦袋像是被重擊似地整個人呆住了。

遊街。

是的,原來剛剛沒聽清楚老鄉說的是死刑犯槍決前的遊街。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突然看到這畫面,整個人好像回到魯迅筆下阿Q正傳的場景。小卡車車斗的前面綁著一個死刑犯,脖子上還掛著寫著名字和罪名的牛皮紙板,雖然距離過遠看不清楚他的面孔,但可能是心裡作用的原因,反而覺得自己看到他很空洞的眼神。不像小說裡面高喊的「二十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反而安靜地略低著頭,與周遭狂熱的氣氛形成強烈的對比。雖然沒看到電影裡人人往車上丟菜的場景,但每個人都像瘋了似地往前擠,叫好之聲不絕於耳,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還真的以為是在花車遊行。漸漸地那種不真實感好像把我和環境抽離開了,我慢慢地從人群中滑出來,也搞不清楚後面到底還有幾臺車幾個人。站在街角很疲憊地看著平常覺得很善良的人們興高采烈地對車隊品頭論足,或許因為是第一次看到一個肯定活不過幾個小時的人,心裡一直有一股莫名的難過。

由於公安的要求,我和我的美國同學晚上必須住在縣裡唯一的「涉外賓館」,而不能住在田野地。每天早上我們在旅館吃完早飯後才坐半個小時的車去田野地。在看到遊街的事情後沒多久,我就注意到每隔一陣子吃早餐時就會看到一個穿戴整齊還佩槍的公安坐在餐廳裡面吃早餐,他的左上臂還別著一個紅色的袖章,上面寫著「死刑執行官」。他們都不太跟別人說話,但可以看出他有意無意地讓每個進來餐聽的人注意到他的臂章。每次只要進到餐廳看到這個場景,我就會默默地離開餐廳,因為當明確感到有生命在很短的時間內要消失時,我真的完全沒有任何食慾。後來我的民工跟我說,在遊街之前還有公開的宣判和批鬥大會,有時村子裡還會指派人去參加。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沒辦法和別人提起我這段經歷,也一直思考為什麼這件事對我的衝擊是如此之大。我覺得自己並不算是一個人道主義者,雖然說我對所謂的真理或正義的存在也保持高度的懷疑,但從現實面來說,如果在有充足證據情況下,主張死刑是為了維護社會秩序以保障多數人利益的說法我也還能有限度地接受。那為什麼我會那麼地無法釋懷?

一個原因或許是因為第一次親身感受到由人去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的感覺。不論這個人犯了什麼樣的罪而需要受到這個社會的懲罰,我們仍然是在剝奪一個人的生命。這本來應該是件很嚴肅的事情,但是在群眾的氛圍下,大家似乎不再意識到有人的生命即將消失的這件事,轉而把它變成一個表演,甚至連這這個人犯什麼罪似乎也不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有一段時間看電影裡處決的場景時,我甚至覺得我分不太清楚那個比較真實,或者說那個比較像演戲。因為它實在太符合我在小說或電影裡面死刑的印象了,也就因為太符合了,以至於分不出到底是真實還是在演戲。在這樣遊街的過程中,死刑的意義似乎被置換了。

或許讓我更不舒服的感覺就是這個意義的置換,因為死刑似乎變成一種被操縱的展演。如果社會覺得真的覺得有必要某個犯罪者與社會永久隔離,那麼執行死刑應該是一件「依法處理」的事情。但我們卻看到政府在法律之上的操作,利用不同的展演行為,努力在死刑犯身上榨取他的「剩餘價值」。在中國用公審批判、遊街和死刑執行官公開展示的形式來「教化」人民不可犯罪,甚至用這種公開的展演方式來轉移人民對政府執法不力的不滿。臺灣的情況也是不遑多讓,除了廢死是否可以讓臺灣更加「走入國際社會」這種超乎法理的論調外,前一陣子開始恢復死刑執行後,剛好發生重大的姦殺命案,於是官員立刻說考慮「優先」執行性侵犯的死刑,藉由這樣的宣示轉移政府在治安及防治性侵害相關法律不力的責任。死刑犯變成了雞籠子裡的雞,任由執法者「挑肥撿瘦」,老實說,這是執法者自己對法律的不尊重,與古代拿血饅頭治癆病沒有什麼根本上的區別。而媒體則是告訴我們臨刑前死刑犯吃了什麼、有沒有歸依宗教(有的話好像會讓我們覺得監獄”教化有功”)、有沒有後悔犯了罪、有沒有捐贈器官,以及幾槍斃命等。有時我也在想,這樣的報導到底是記者無意識地行禮如儀,還是有意識地透過文字讓我們達到類似遊街的效果?這樣的報導有助於我們思考死刑的意義嗎?

每當輿論開始爭議死刑存廢的問題時,我往往看著雙方的爭辯,逐漸就會浮現那日遊街時的場景,所有文字都化成耳邊嘈雜的聲音,然後思緒就無法繼續下去。或許我真的還無法斷言死刑存廢的利弊問題,但我們是否至少能摒除過多的政治考量,讓死刑回歸他法理上或文化上的討論?如果這一切都是一場戲,做為這場展演觀眾的我(其實我覺得我也是演員之一,雖然是跑龍套的)如此深切地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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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樂貓 或許,這也是另一種展演?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15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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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有趣的觀察反省(自己與他人),一定要來回應一下(雖然有幾個deadline等著我)
你對四川死囚遊街的描述讓我想到的是,台灣當代藝術家陳界仁在90年代一系列他稱呼為「魂魄暴亂」的作品,這一系列的作品用幾幅歷史照片,把清朝即將終止的最後的酷刑到國民黨在大陸時代的刑罰史做一省視。照片顯現了囚犯被支解、被凌遲的畫面,旁邊圍繞著看起來很投入以及面無表情的群眾。陳界仁把歷史照片呈現出來,又讓當代觀者再看到當時血淋淋的畫面。在Foucault的解析之後,我們都了解刑罰與暴力從外顯的極端殘酷轉變到隱密監控的方式,其中一個轉變的原因便是如此極端殘酷的公開處刑,反而有倒轉的效果,也就是觀者看到的是主權者暴力的性質,特別是政治動亂之後的行刑。這種在觀者、被凌遲者之間主體性的置換,是主權者意想不到的後果。
現今的社會以你所言的另一種媒體展演的方式,來處決人犯,不知會不會出現很多人像你一樣的人既疲倦、躲開、多年難以與人分享此一經驗?
不過,我不認為死刑能夠避免政治考量。死刑在法理上或文化上的討論絕對必要,就像我們在此做的討論不就是如此嗎?
sorry, 給了一個硬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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