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花園裡的原住民野草 (318週年5之5)
正午的太陽下,看不見原住民的影子?
太陽花意外綻放一年後,網路上紀念反思的文字或是內部質疑的訊息,像是正午日影在放大鏡下聚焦,點燃已經沉寂一時公民戰火的煙硝。彷彿這些運動能量在一年當中從來都不曾碰頭,卻在週年的時刻從沈睡中又被喚醒。不過即使是這樣,有一群當初也參與太陽花學運的人,卻默默地被多數人所忽略。正如我的朋友Namoh在他的臉書上寫道的這句話,原住民在公民運動裡面「常見」的「被缺席」。他說:
「不需要在3月18日這天記起原住民,只需要記得『這15年近400件原權抗爭』也不會有人記得。何必呢?不用太客套的,大家!」
好的,Namoh是表達了原住民固有的「謙遜」美德。實際上正如他所說,在原住民參與台灣社會運動以來,除了主要是原住民本身議題的「還我土地」與「正名運動」之外,社會上幾乎並不把原住民在公民社會的參與當作是必要或者舉足輕重的部分。那麼才剛滿週年的318太陽花運動呢?當時原住民扮演了什麼角色?而如今這樣的角色如果不是轉變成了一般人所看到的第三勢力公民參政行動,那麼抗爭能量去了哪裡呢?
我們先回顧一下,318運動中原住民參與者帶出了哪些行動。首先,除了進入立法院的成員裡有幾位正是具有美術與臉書訊息分享快手能力的原住民朋友之外,場外也有一群原住民青年在林森南路忠孝東路麥當勞旁的捷運善導寺站三號出口轉角,開始進行「原青反服貿論壇」。3月23日衝行政院前的當天下午,反服貿論壇正好在這個位置舉行了原住民運動青年們,對於服貿議題的聲明記者會。除了對原住民籍立委在服貿議題上一面倒的支持當時政府打算簽訂的服貿協議,也批評政府在制定任何經貿協約時,對於原住民應有的權益和保障完全忽視。
這個聲明當然沒有打動原住民籍立委的心,退一百步來說,大概也沒有讓當時正在等待江宜樺對太陽花運動發表中外記者會聲明的關切運動民眾,有任何的感受。有沒有感受是一回事,能夠找到發聲空間以及批判議題與運動聯結,卻是重要的段落。當天晚上八點左右突如其來佔領行政院的行動,另有一支原住民青年同時也希望號召到足夠的人數佔領監察院。但是在人數不足且資訊紛雜的情況下退回到行政院,並且在隔天清晨與現場抗爭參與者一起領受行政院長以家人般溫暖的鎮暴水車洗禮。
在學運佔領期間一直到4月10日退場之前,原住民運動團體與青年論壇等組織,主要就是以善導寺三號出口,立法院徐州路出口旁的晚間舞台(主要是晚上八點到十二點之間), 少部分在開南商工門口一帶人行道的表演空間(舒米恩與海雅谷慕,就曾經在這個地方做即興表演與分享),以及網路上的各個社團空間,分享討論反服貿運動延伸出來的原住民整體權益與台灣社會關係的議題。將近一個月的佔領過程裡,除了各大學在立法院前面組成的臨時學生會以及課輔中心之外,東華大學和玉山神學院的原住民學生,更在學校的鼓勵下有一週進行移地課程與實地支援分享。當原住民同學們透過協調在3月27日進入立法院大廳探視日夜奮戰支撐的運動友人,玉神的同學們領導了在現場以原住民傳統歌唱互相打氣。 歷史的糾結,服貿的困境,行政與立法單位的失職,都暫時被拒斥在這個短暫的communitus之外。
因為運動佔領時間夠長,因此在原青反服貿論壇現場更可以發現許多在平常的原住民討論議題裡不常出現的觀點。其中一次的議題與服貿並沒有直接相關,但是卻深刻的討論了原住民在台灣與其他族群之間的地位關係。甚至當時有參與討論者佛國喬與Nakao Eki Pacidal,發表「原住民貴族化與立憲制」的討論議題,主張把台灣原住民保留地的土地全部都轉移為原住民貴族所有,尊重其神聖權利,而國家以「承租貴族土地」的方式向原住民租借來使用(剛好跟現在的「制度」相反!)(亦參見這篇芭樂的探討)。這個想法與現實有一段落差,但是在反服貿與重組政府的運動風潮中,不失為一種讓在場參與運動者重新思考,運動與制度之間的張力,以及原住民與台灣社會體制的長期問題。在整個318太陽花運動過後,原住民在後續的政治改革以至於選舉能量轉化過程中,只有少數的候選人以此為啟發直接觸及原住民區域的土地與政治結構問題。但前面所提到的論壇以及街頭陣線和大學裡的原住民社團組織,可以明顯發現更為積極地反思在地的文化自主權益,以及應該如何與經濟利益脫鉤,並且批判國家對原住民族發聲管道長期的壓抑與漠視等現象。太陽花的花園裡可能沒有主流社會特別留給原住民野草的區域,不過部落青年的活動力已經開始如野草一樣,向外擴張並且持續橫向連結。
(玉神、東華及中原大學原住民學生在立院歌唱,Youtube上的連結)
如果在冬夜,一場318的反服貿運動
佔領立法院過程中,我剛好有機會回到進行田野工作的部落一趟。部落牧師覺得當時電視上新聞沸沸揚揚,但是整個台灣也維繫在這個議題上的感覺很重要,希望我能夠為部落族人解說一下,反服貿與佔領立法院是怎麼回事? 我對這個議題能夠轉移到部落環境裡感到很興奮,說明這件事情。但是覺得找不到好的出發點來說明這件事情。上網綜合了幾個朋友的看法,正好在奇美部落服務的Falahan給了我一個相當精闢的比喻。她說:
如果從阿美族的部落組織來看,反服貿佔領運動就好像是,部落裡的Mama no Kapah(青年之父)階級在某些條件下,決定把部落的豐年祭和大小祭典活動都外包給漢人,結果被部落裡的Pakalongai(年齡階層的最下層,尚未有階級名的弟弟們)知道了,決定要用激烈的行動來喚起部落族人的注意。於是他們佔領了部落集會所,並且宣告必須要請部落領導階層說明和漢人『讓利』協商的詳細內容。
哇大,太精闢了!真是與318學運狀況直接對應的比喻。我盤算著可以拿這個說法讓部落朋友「身歷其境」;但是後來越想越不安,如果真的這樣講,部落族人可以接受嗎?難道不會認為身為受指導的階層就應該聽部落領導者的指令,而忽視了服貿議題在整個運動中不正義的重要起始點?
我後來放棄了這個比喻,在教會禮拜後的報告時間,只輕描淡寫的說到我有機會帶著被當地自己服務的原住民同學們,一起到立法院見證這個特殊時刻。並且以先前台東東河的原住民自籌攤位因為陸客變多之後,反而被當地政府要求繳高額租金不然就遷離當地的荒謬要求,以及陸客甚至在東海岸的部落人家裡隨意來去完全無視主人感受的新聞,來說明因為兩岸互動頻繁之後,對原住民原有生活型態可能有的衝擊。當我講完之後,部落長輩們客氣地表示學生在外面很辛苦,需要常常來來去去的參與等等。有難得回來的年輕人對我願意直接分享這個議題表示肯定,但是當然也有,部落裡面認為國民黨才能解決問題的中壯年,對我的分享私下表示不以為然,甚至暗示我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事情。
服貿協議的衝擊對部落感受是有的,但要用什麼樣的行動回應卻不見得能夠搭上318的觀點。這除了與部落從日本以至於國民政府長期統治以來,被迫對各種環境資源以及文化主權的退讓歷史有關之外,也反映了服貿協議對應新自由主義下公民社會的壓迫議題,在原住民社區裡並沒有感受到能夠形成新政治氣氛的切割。在都會之外的原住民部落社區,並非沒有自己的社區意識,但是如何與台灣整體社會連結,卻沒辦法快速地因為在電視上或者網路上激動人心的參與可能,而形成向外連結的契機。
這樣的現實狀態,其實是提醒我們從網路運動能量看待318太陽花學運的積極層面時,反而需要重新思考的。318運動之後,雖然有許多原住民學生以及運動者,更積極地思考組織處理原住民議題的串聯方式,並且試圖以量少質精但是長期的運動型態(比如發起在觀光局的原住民反觀光團,抗議原住民祭典長期被觀光的權力不對等;或者是在台灣光復節對光復鄉公所噴漆,抗議漢人長期對原住民傳統土地權的粗暴宰制和更名),但是在部落社區裡,需要的是更長期更在地的喚醒和組織方式。
我想到在反服貿的佔領運動前後, 身為台東排灣大武部落女婿的羅永清博士,因為部落裡面長期不理會環保單位開單的違法砂石場噪音實在太大,屢次對當地鄉公所以上到監察院陳情都沒人理會,乾脆自己辦了幾個梯次的「部落砂石場小旅行」,讓對這個議題關心的本地和外地年輕人一起對砂石場做田野調查,並且最後放上Mata Taiwan的部落格,向外界發聲。但是在進行這個行動之前,他不斷地在網路上發訊息,邀請他的臉書朋友們打各種申訴檢舉電話(我也因此受感召打了三次),卻沒得到多少回應。這讓我想到一個哲學公案:「如果在完全沒有人的冬夜森林裡,有一棵樹倒下卻沒有任何人聽到,那麼這棵樹到底存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一方面質疑實證立場的困境,另一方面卻也指出行動網絡效應的「有限性」。如果在網路上面的部落呼喊如同冬夜的倒木沒人注意,那麼在立法院周遭喧嘩的運動者們要怎麼和他們聯繫呢?
當然,行動的第一步就在有人從網路上釋放部落有需要的訊息,這個斥候的角色必須要能夠與外界的運動者相互搭配,同時又能夠掌握部落內部的重大變化以及意見流向。在318之後,原住民運動團體更為注意在網路上的交流,以及對在地意見蒐集和溝通的行動能力。比如東華原民院街頭陣線和原住民族青年陣線,在學運之前就已經參與的銅門部落檜木事件之外,後續也持續對卑南族人在大獵祭期間被「逮捕」的荒謬事件,侵擾原住民傳統領域,以及狩獵權益受到國家警察權的粗暴對待等問題組織抗議,並且進行訊息分享和串連。這所有的行動都回歸到318學運一開始原住民參與者對服貿議題的回應:「3秒鐘讓你瞭解服貿議題:台灣原住民早就在鄭成功之後被漢人服貿四百年了。」對原住民參與者而言,能夠與抗議國家暴力的漢人朋友站在一起,很好;但是也請不要忘了,你們正是服貿我們的另一個源頭。
服貿抗爭週年了,但原住民不需要也無從跟主流社會在媒體上面互相評論,誰當時走佔領路線誰又在後面等待收割的對比。原住民園藝般的花園無法被收割,它需要自立自強又抗旱耐寒,持續向外發聲如同野草野菜,有土地淋了雨就可以生長,也只有頑強的生長,土地和傳統才能夠繼續留在腳下。原住民族人!Lokah!Saice’l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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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宜澤 太陽花園裡的原住民野草 (318週年5之5)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4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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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只是想補充一下,進入立院探視的除了東華與玉神,還有中原大學原住民專班的師生。能否補註明,讓他們讀起來有更有鼓勵性,感謝您。
謝謝提醒與建議,當天還有不同的團體的確被我疏漏。謝謝中原同學們的行動參與。已經請芭樂編輯加以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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