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家歡樂幾家愁
榜單隨想
小時候,只要那年家裡有人要考高中或大學,我媽在端午節就會綁粽子。「包粽=包中」,天下父母心,因此廚藝不精的我媽會綁得特別多、特別大顆,以期靈驗。後來我長大了,幸運找到一個「人類學」的工作,某年想起媽媽的愛心,打電話回家請她「今年一定要包粽子」。「可是你不是已經不必考試了嗎?」我媽疑惑的問。「可是我今年有申請國科會計畫耶!」
最近國科會「放榜」,雖然我去年底沒寫計劃書,我媽今年沒需要包粽子,但看著學界不分科系的同儕們這陣子的緊張情緒,以及放榜後「幾家歡樂幾家愁」的老戲碼,多少也感同身受。或許由於聽說今年經費刪減等原因,很多學門通過率降低,老師們擔心計畫經費沒著落,實驗室的助理、博士後也擔心失業潮,學界的氣氛特別低迷(甚至還有報紙投書一、投書二等)。
今年元旦芭樂人類學刊出「落剋‧光芒飽飽」的魔幻寫實大作「一個芭樂人類學家的跨年夜」,充滿危險詞彙與概念的「國科會研究計畫」和「人類學年會投稿」摘要。轉眼到了放榜時分,這篇芭樂文非為落剋‧光芒飽飽叫屈(讀者們該不會期待那麼刺激的東西出現在國科會補助名單,以及學會公布的議程吧?),我有興趣的是「放榜」這件事。
從幾個月前開始,「榜單」就出現在你我身邊。大學周遭的榜單從大學推甄放榜、博碩士班錄取名單、交換學生、公費留考等,不一而足,升高中的學測分發後也公告錄取名單,就連人類學營都有「放榜」這回事哩。緊接著還有大學指考、轉學考等榜單在排隊。好容易脫離了升學考試,找工作還常脫離不了高普考、教師甄試甚至空服員應試的榜單。工作有著落了,不小心有勇氣生小孩的人很快發現某些幼稚園、中小學入學都有錄取名單要想辦法算積分、遷戶口。生活在台灣與榜單何處不相逢?好像無限迴圈一樣,單單相連到天邊 。身在學術界,則是常年面對國科會計畫「放榜」,時時受到折磨。雖然國科會並非公告一個清單,然而查詢系統實際上跟榜單沒有兩樣,可以看到同學門、同單位的錄取名單和金額,無聊時也可以搜尋隔壁系的業績,或某A咖的數字,大家也都以「榜單」和「放榜」來描述。由於各學門放榜先後不同,規則不明,靠近的一兩週內有人好像得到強迫症,三不五時登入查詢結果;有人則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暫時假裝沒有這件事,等放榜一陣子後收到通知再說。
僧多粥少的競爭就有上榜和落榜之別,然而「張貼榜單」──無論是何種形式的公佈(實體張貼、網站公告)──卻非必然。不知有沒有人做過榜單的跨文化研究?暫且不論計畫獎助,「考試」這回事在華人文化中,重要到中華民國成立了獨步全球的「考試院」,榜單在華人文化中當然是不可或缺的物,中國古代的科舉榜單或許即是台灣榜單的原型。日本文化也影響台灣,常看日本漫畫或日劇的話,應該對他們「擠去看榜單」的情節不陌生。然而在美國電視或電影,申請大學是否錄取的煎熬一樣,等的卻是「通知信」而非公告放榜,事實上學校或系所也不會公告錄取榜單。以獲知入學訊息的期待管道來粗淺分類的話,台灣和日本或許可稱為「榜單文化」,而美國則是「通知信文化」。
那麼榜單不榜單的差異是什麼?每年台大門口張貼的榜單面積在世界百大中應該名列前茅吧?為何美國大學沒有這種慣習?
榜單和通知信最表面的差異,在於榜單比較大張是「公開閱覽的名單」,而通知信則是針對「個人」(individual)的「私密信函」。後者似乎很容易給個通俗解釋:美國是個重視個人隱私的社會,因此申請什麼學校、是否錄取(與選擇就讀),是很個人的事情,不必公告周知。台灣社會的功名主義則讓「公開的榜單」成為必要──在「聯考時代」,有的家長會收藏報紙榜單引以為傲,現在則常看到拿著手機拍榜單留念的新聞照片。古早以前廣播電台還會播報榜單呢,聽說有人因播報員誤念姓名以為落榜,後來看榜發現錯誤,家長還去電台抗議「造成名譽損失」,因為聽廣播的親友街坊以為他落榜了哩。功名主義沒那麼強烈、價值觀比較多元的美國則無此需求,申請什麼學校、是否錄取是個人的事情,要不要和別人分享訊息可以自己決定。
榜單需要公開的另一個功能是「以昭公信」,因為升學這件事在台灣太重要,大眾對「走後門」一直抱有深沈的恐懼與愛恨交織的矛盾(痛恨他人走後門,但對自己則有雙重標準),如果沒有公開的名單可以核對,誰知道同班同學是不是人情關說、「插花」進來的?美國大學收學生的考量很多元,成績、社團活動、推薦信、甚至家庭背景都不是秘密,縱有批評,美國人顯然對大學等機構有比較多的信賴,也不認為是否進入某校是那麼絕對的「決定一輩子」,而過度在乎。支持市場機制的人則可能認為學校之間彼此競爭,排名一直在變動,如果濫用後門將不利系所,因此自然會形成內部節制。
芭樂人類學的好處是容許大膽和實驗性的分析,不必擔心「審查意見」。那就容許我芭樂隨想一下好了。通知信是一對一,針對的是「收信的對象」,主旨是這個「人」在某「事件」(申請入學)中得到正面或負面的結果。如果入學審查看的不只是成績,而是「個人」潛力、特質、經驗和能力,以一個個人性的方式為「申請入學」這個事件畫上句點可謂恰如其分。相對的,榜單針對的是「事件」(入學考),事件中獲得正面訊息的「人」只是構成了這個事件的外觀(名單)。 弔詭的是:榜單羅列了一堆人,但人反而不是真正的subject(這是個雙關:subject指的是主體,也是事件主旨),只是構成subject的一環。榜單中的個人不具個人性,是個「有准考證號碼對應」的名字,在大型筆試型考試中,更只是個電腦依據程式排序而列印出的字元。然而,對金榜題名或名落孫山的考生(及其家長)來說,個人性或許不重要,有沒有在名單上缺席才是重點。
不過把國科會計畫通過與否比喻成「放榜」的學者們在乎個人性,希望看到有品質的審查意見,希望自己是事件的subject,而不只是一件計畫編號、一個學術工廠中的制式零件。這麼說來我那個從來不查「榜單」,等審查意見和核定通知寄來再煩惱的朋友蠻有智慧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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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aita 幾家歡樂幾家愁:榜單隨想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18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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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到南部客家的祠堂參觀,牆上掛滿了拿博士,考上某某師的匾額.北部比較常見的是掛在家裡,雖然也是宗親們送的匾.掛在祠堂壓力超大的,和放榜的感覺差不多,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突然覺得這種放榜文化是專給壓力用的,換言之,也是主流價值馴化人的重要機制.它所預告的、形塑的,除了未來的文化和社會資本之外,還有那種看榜的氣氛,很難撼動歐.
台灣有些學校不貼榜單,而是個別化的入學申請通知信,例如種籽實驗小學。重視個體性的學校,果然和台灣教育體系的作法不同。
有機草莓:
從榜單升級成匾額了阿?下次你寫篇匾額芭樂吧?
本來還想寫兩個小點,因為來不及交稿就省了。補一下好了:
對許多人來說,「榜單」到底好不好?在「放榜」前無法決定自己站在哪邊。上榜的人覺得有這個公告很不錯,該物件有收藏價值;落榜的人看了很傷心──偏偏又一直貼在那邊好久;但是總「不方便」抱怨,免得被說成草莓,或更被注意到自己在該分類上屬於「失敗組」,造成三度傷害。於是榜單(或進化後的匾額)就繼續符合「社會價值觀」,並不斷以其定期再現的方式reinforce該價值觀。
榜單對應社會文化流轉的物質性變化,可以簡單分為幾個階段。中國古代的「金榜」有皇帝背書,收在大內寶庫成為「國寶」之一;貼的地點多半在行政中心,數量非常有限,對多數人也非常遙遠,加上識字率不高,那個「物件」實際上只是在某些「菁英」圈中有「看得見」的重量。
大眾媒體出現後,榜單是收音機裡面「播報」的新聞,是報紙增張的夾頁,資訊「普及率」大大提高。對落榜者來說,以前至少只有貼在少數定點,眼不見為淨;報紙和收音機一來,搞得連老爸辦公室對面的八卦王都可以隨手查。對上榜者(和以其為榮的家長)來說,報紙可以收藏實在太貼心了,「榜單」這個物從官府走進民家,雖然只是油印的小小幾個字,卻是邁向「人生成功組」(這個想像)的紀念品。考試參加和錄取人數的大幅提高,讓榜單的「價值」出現通膨,然而榜單的普及庶民化,也讓它更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到了網路時代,查榜更即時,而資料上了網,那就是永遠可以隨手查!此時榜單的「物質性」再次改變了,網路上的虛擬存在反而是「不朽」的,個人隱私繼續降低。在電子時代榜單更是「資料庫」化,出現統計菜市場名的新功能。當個體變成資料庫中的一筆資料是現代社會習以為常的運作方式,或許大家也就不太在意以「榜單」來處理競爭結果的形式有沒有什麼問題了。
想談一下榜單的社會效應,或許有些離題。國科放榜後的餘波蕩漾,才是我所關注的。如果多元入學方案放榜的榜單與學生家庭背景貧富差距有著正相關而不斷地被質疑,那麼國科會這種任憑學術知識自由市場化以及學術大老與既得利益者將落榜者視為失敗者應自負全責的學術態度,又該如何被看待?
學界領袖哪裡去了?
http://news.chinatimes.com/forum/11051401/112011080200520.html
看了一些統計,國科會今年的方式(增加top-down projects,砍個人計畫通過總額),似乎是「自由市場化」的相反?
那篇投書我覺得問錯問題了。為什麼要期待領袖?
倒是kaka提出那個貧富差距和教育資源分布的關聯性的比喻很有意思,如果可以找到國科會經費分布如何對應「某種貧富」的數據,應該會非常有趣哩
自由市場中也會有壟斷資本的進行,top-down的計畫也可能是假借發展國家學術之名而實資本壟斷之實。這只是局外人的猜測,如果上位者堅不釋疑,各式各樣的猜想必隨之而來。
Kaka認為最大的問題在於:誰決定了什麼樣的學術研究才是能被獎助的?通常不符合權力者所認定的主流知識之研究,大概都很難被賞識(符合主流市場所趨,通常可以快速生產,保持市佔率第一)。即使有申覆的機制,可能只是聊備一格:Kaka耳聞上位者直接告知落榜者,即使申覆,獲得平反的機會,亦十分渺茫。
Kaka從不期待學界領袖,因為我們的時代不需要英雄與造神;但是如果某些位高權重的學界領袖只是為保有利益而噤聲,甚至認為落榜只是申請者的個人能力太差或缺乏競爭力,那麼各學術機構還不然選個CEO,辦事還比較有效率。
你們說的都沒有本系厲害啦.本校託[國家不敢全面加薪]的福,來個彈性薪資.結果本系的彈薪審核竟然是比量的.我乾脆自己印比較快.我們說社會科學不比自然科學,不能用[期刊論文]當單一指標,也不要動不動就要I,那標準在哪裡?最後就是[量],沒標準的結果就是[量].比砍樹的啦.環保團體要趕緊抗議嘍.
現在升等、彈薪,都用出版比,這也沒關係,標準在哪裡?我們說同僚自有標準,知道脽研究做得好或不好.但是對不起,大老和你的眼光不同.
彈薪研究類一個月最低加一萬,一加可是加兩年.據說彈薪是為了留住人才用的,依本系的狀況,沒拿到的人意味著可以跳槽了,意思是大老覺得你不值得留.
我同意kaka,真正的問題是:「誰決定了什麼樣的學術研究才是能被獎助的?」
這裡面有兩個層次:什麼研究可被獎助,以及誰來決定(包括「誰來決定誰決定了什麼樣的學術研究才是能被獎助的」XD)。這才是比較根本的、可以討論問題,那篇投書只談「學術領袖」(非常模糊的意指),如果沒有搭配前面那帖(什麼研究可被獎助),藥效不高。
有機草莓說的問題,則是什麼研究者可被獎助,以及誰來決定。
這兩套的關係則是另一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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