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下之鄉的大伯公與基督教
今年二月天鵝城的好友老張寫了一封伊媚兒給我,表示天鵝城的永安亭大伯公廟(福德祠)即將舉辦第四屆「福德文化節」,他是籌備會主席,「I have no idea,不知要辦什麼東西才好」。我說:「Don’t worry,我可以幫你策劃一場研討會」。研討會題目最後確定為「福德正神研究國際研討會」。由於沒把握能否辦第二屆,因此就沒有放上「第一屆」。我孤狗了這個名稱,確定沒有重複,就這麼辦。
這場研討會由永安亭主辦,清華人文社會學院協辦,9月17日在天鵝城舉行,參與者大部分是寺廟代表,因此設定成區域研究性質。分三個場次,針對西馬與新加坡、婆羅洲、台灣與中國這三個區域,陸續聯繫到十餘位學者。眼看著婆羅洲的沙巴地區遲遲未能找到人選,只好親自披掛上陣。我在沙巴有幾位因著「伯公緣」而結交的好朋友,在2009年11月曾隨他們旋風式造訪西海岸與內陸的大伯公廟。於是我在今年8月專程去了一趟,針對沙巴大伯公、地方開發史、以及客家及其他籍貫人士的關連性,做了追蹤訪問。其中衍生的一個饒富趣味的議題,就是信仰基督教的華人越來越多,信仰伯公的人越來越少。
沙巴又名風下之鄉,颱風會橫掃沙巴東北邊的菲律賓,卻不會吹到這裡。好友「美國佬」(這位仁兄經常讚揚美國的政治制度,而對中國多所批評,認定沙巴是自己真正的故鄉,大多懷抱大中國主義的朋友因此感到頭痛)下了一個註腳,全世界有三個地方是天堂,澳洲、紐西蘭以外,就是沙巴。我想,在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初移居沙巴,以客家人佔多數的巴色會基督教徒,也可能有類似的想法。
客家人、巴色會與大伯公
朋友幫我找到了從事沙巴客家人研究的張德來先生,一路載我到距離亞庇市區二十多分鐘路程的孟加達,跟張先生碰面。我們相談甚歡,他也提到幾次到台灣的經驗,以及很多來到沙巴做田野的學者。張先生說,很多學者想到沙巴或砂拉越做田野研究,很多人要做博士論文的,到最後選擇了砂拉越,因為那邊的書面資料比較多,找一找,就很容易寫一本厚厚的論文。如果在沙巴,很多東西都要從頭做起,做訪問,可能花費的時間更久。有位學者曾想比較天鵝城的衛理公會跟沙巴的巴色會,後來沒有下文,或許他在天鵝城就找到足夠寫完博士論文的材料吧。
談到客家人跟巴色會、大伯公的關係,張先生表示沙巴客家人很多是巴色會的人,他自己也是。巴色會很早就本色化(本土化)。客家移民的特色就是他們帶很多女人來。有些客家人原本不是基督徒,他們發起了大伯公廟,後來客家人跟當地人或是信基督教的客家人結婚,就改信基督教。其他人士就進入大伯公廟的領導層。他相信,在亞庇附近最早奉祀大伯公的兩座城鎮兵南邦及必打丹,其大伯公廟都有這樣的歷史過程。而在原本就以巴色會客家人為主的孟加達一帶,由於教會力量經過近百年的發展,盤根錯節,華人傳統宗教根本就「找不到吃」,意思是說幾乎沒有生存的空間。
張德來表示,在客家人社會,男女的勞動價值是一樣的。在中國巴色會就是女人參與很多,地位一樣高。由於許多男人出外工作,因此教會裡面的執事人員大多為女性。我想這是基督教跟大伯公廟最大的分野所在,大伯公廟的理事會及執事人員大多為男性,少數參與的女性扮演從屬或輔助的角色。至於這種自我實現的可能性,是否使得基督教更能吸引女性參加,則需要進一步探究。
巴色會的女孩特別漂亮?
近年來沙巴華人改信基督教的趨勢源自學校教育及婚姻。基督教設立的學校中,某些教師將祖先崇拜跟伯公信仰視為崇拜魔鬼,進而影響學童。很多家庭衝突源自於兄弟姐妹的轉教,有些人從此不踏入父母的家門,因為父母依然維持著祖先跟神明的崇祀。
沙巴人更直指婚姻是民間信仰者流失的主因,想跟巴色會的人結婚,就必須先加入他們教會。超級市場的大老闆老蔡說,「很奇怪,巴色會的女孩好像特別漂亮,男孩子看到了,就一直被他們吸引過去」。
在內陸省南端的丹南,大伯公廟秘書劉廣藝也提到這個趨勢,跟基督徒的婚姻是造成拜神者人數銳減的主因,在1980年代之前,丹南有70%到80%的華人拜神,現在依據警察局的資料,已降到19%。
盂蘭勝會
這趟前往沙巴,適逢當地每年最盛大的華人慶典盂蘭勝會,幾乎全在農曆7月14日舉行。無論是新廟舊廟,都要辦一場或大或小的勝會,以牲禮祭拜大伯爺、二伯爺,燒化銀紙、冥幣、紙衣、往生咒給好兄弟。在很多地方尚未興建廟宇之前,盂蘭勝會是華人聚落最具社會性的慶典。據亞庇南方的必打丹歷史記載,他們自1914年起舉辦盂蘭勝會,祭拜當年開拓過程中,大量亡故而無依的親人朋友。以往盂蘭勝會也是杯選大伯公爐主的時間,直到1950年代之後,才單獨為大伯公舉行農曆二月初二的神誕。
朋友載我造訪位於亞庇近郊Kapayan的佛祖廟,由鄔明鴻師父負責,在這個地點的歷史已有14年。每年盂蘭勝會信徒會自行準備金銀財寶(祖先寶),封條經過大二伯爺蓋印,準備在廣場燒化給祖先。信眾相信大二伯爺會帶領自己的祖先上來接元寶。許多信眾會將家中曾由大二伯爺開光的符章、保平安的物品再送回來加持。
在佛祖廟旁邊擺放的供品是敬拜好兄弟的,三個紙紥上面有馬神、船夫跟車夫,這都是經過大伯爺開光之後,由這三者管理。馬神意指馬到成功。船則是大法船,船上有觀音,好兄弟看到觀音就會井然有序地進入船中。車子是一部巴士,現在的好兄弟也可以坐車。
佛祖廟的盂蘭勝會維持昔日撫慰無嗣亡靈的意義。近年來更注重紀念已故父母,讓他們在冥界衣食無缺,進而庇祐陽世子孫。
佛祖廟的主持鄔明鴻先生,是從基督宗教轉到華人傳統宗教。他在二十餘年前是天主教徒,後來成為濟公活佛的童身。而佛祖廟的組織也見到更多女性的參與,副主席由蕭鳳蘭女士擔任,當天協助籌備盂蘭盆會的人員也有多位女性。至於這是否受到基督教會的組織所影響,或者反映客家人兩性共同參與社會活動的精神,則有待進一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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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雨村 風下之鄉的大伯公與基督教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20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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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看到所謂[漢人信仰]在各地的表現,或許可以找到最essential或以涂爾幹的術語而言,最elementary的是甚麼?
很多移民地方第一個舉辦的祭典都是[祭拜好兄弟](名稱各異),和開拓有關吧,主神卻都是很後期的事。有次我看到印尼有個地方是地方人集好幾年為逝去的親人集體舉辦喪禮,和我們的普渡很像,這應該和盂蘭盆會和祖先有關類似。
在移民之初,沙巴華人除了巴色教會信眾繼續以教會為社會組織,其他的拜神華人是以盂蘭勝會做為跨越方言群的共同社會活動。以各個小地方為單位,華人居民可以藉著盂蘭勝會來塑造集體意識,至少有個鬆散的年度聚會,也有基本的輪值制度。有趣的是,早期參與這些儀式的人群也包括了土著,因為土著與華人通婚非常多,而且鬼神的概念是可以互通的,有些土著也安奉華人的神明。
當時沒有子嗣而客死異鄉,成為一個共同的恐懼感來源,藉由共同的儀式來告慰亡者,也似乎為自己買了保險,如果意外去世,至少生者會維持這個儀式。現年六十多歲的「美國佬」就曾跟我提過,他年幼時的盂蘭勝會格外肅穆,大家也會有前述的想法。佛祖廟的盂蘭勝會代表著一個落地生根的(在地化)、已完成兩代傳承的華人社會,祭祀父母祖先成為主軸。
我在印尼西加里曼丹坤甸看過他們的「洋船」,在農曆七月十五日到海邊燒化,以前是說載著好兄弟回北邊(中國),現在只是講讓他們到海上。坤甸的盂蘭勝會儀式由孔教會主辦,這個組織是1960年代排華時期碩果僅存的華人團體,當時就是挺身為遭到無端屠戮的華人辦理後事。我相信印尼的盂蘭勝會或是集體的祖先崇拜,或多或少可連結到這些歷史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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