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奇談(Cannibalism)或食人行為(Anthropophagy)
論拉帕努伊(復活節島)的史前食人資料
拉帕努伊(復活節島)大概是太平洋島嶼中大眾形象最鮮明的地方,除了一部1994年的好萊塢電影《復活島》外,日常生活中也不難見到島上著名的摩埃(moai)石像造型飾品。此外,關於拉帕努伊島民無節制地破壞自己島嶼生態的論述,也經常能在坊間大眾著作中看到,例如《失控的進步:復活節島的最後一棵樹是怎樣倒下的》。賈德‧戴蒙的暢銷作品《大崩壞》則是將此論述以他一貫的大歷史筆觸更加有系統地呈現。這些意象與說法,使得拉帕努伊成為一個既神秘但又熟悉的化外之地,智利詩人聶魯達稱之為「遺世獨立的玫瑰」(la rosa separada)頗能捕捉這樣的感覺。
近年來,美國考古學家Terry Hunt和Carl Lipo的團隊在拉帕努伊的研究企圖為島民「生態自殺」與「大崩壞」論述進行翻案。他們的研究最為人所知的部分莫過於與國家地理雜誌合作的直立搬運摩埃石像紀錄片。直立搬運為何重要?這一方面去除了島民必須砍伐大量樹木作為搬運輔助工具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昭示石像的搬運不需要依賴大規模人口,少量人力即可有效率地進行。搭配上其他新發現的證據,Hunt與Lipo認為:(一)拉帕努伊開始有人居住的時間,有別於以往認定的西元八百到九百年之間,應該往後推至西元一千兩百年。也就是說,離1722年島民首次被荷蘭探險家羅赫芬發現時人口僅有兩三千人的狀況只有五百年的時間,而非將近一千年。(二)十八世紀拉帕努伊被西方發現時島上幾乎已無森林跡象,而古植物學證據顯示島上過去確實有蓊鬱的棕櫚樹林。以往認為在將近一千年的時間中,伴隨人口的增長、農地的開拓、摩埃石像的豎立,島民一步步地將自己的熱帶樹林砍伐殆盡。Hunt與Lipo的新資料則反映森林的消失是五百年中的「巨變」。他們認為其元兇是島民航行時帶過來的玻里尼西亞鼠。牠們來到拉帕努伊後開始大規模繁殖,啃食棕櫚種子,讓同時面對燒墾活動的樹林無法再生。(三)Hunt與Lipo更進一步地指出,島上人口規模最大的情況約三千多人,與多數一萬五千到兩萬人的推測有不小的差距。也就是說,拉帕努伊從來沒有造成人口銳減的「大崩壞」過。相反地,島民在森林無法再生與土壤先天養分不足的環境條件下,仍能藉由海洋資源的攝取與「石頭掩蓋法」等創意種植方式維持生計。真正讓島嶼社會崩壞的,是與西方接觸後引入的天花,以及之後前來強行擄走島民的秘魯奴隸船隊。
與(三)的人口討論相關的是另一個問題:隨著人口增加、社會分化,氏族和酋長間的競爭是否造成了武裝衝突,並且在生態資源逐漸耗盡的狀況更形劇烈,甚至出現食人行為,成為人口銳減的原因(或伴隨的現象)之一?對Hunt與Lipo來說,由於島上人口從來就不多,因此這從來就不是一個問題。再者,他們認為島上處處可見的黑曜石箭頭,是拿來處理芋頭之用,並非武器。而島上出土人骨上面雖然有創傷痕跡,但他們認為比例少到無法反映大規模武裝衝突。至於食人行為,更是沒有任何明確的證據。這顯然與「大崩壞」的論述再度相左,請見戴蒙這番描述:
將森林砍伐殆盡,災難必接踵而來,人類環境將遭受不少重大衝擊,像是饑荒、人口遽減,甚至出現人吃人的慘事。島上除了莊嚴巨大的摩埃,還有一些小小的雕像,也就是「卡瓦卡瓦摩埃」(moai kavakava),刻的是雙頰凹陷、瘦得只剩皮包骨的人兒。這些雕像證實歷經饑荒的島民所述為真。庫克船長一七七四年對復活節島民的描述是:「瘦小、膽怯的可憐蟲」。約在一四〇〇至一六〇〇年間,靠近海岸的低地房舍數量最多;但是到了一七〇〇年,住宅數目足足少了七〇%,顯示人口少了七成。野生動物一一絕種,島民在無肉可食的情況下,把腦筋動到陸上唯一尚未享用過的肉─人肉。在復活節島上,人骨不只出現在墳場或火葬場,晚期的廚餘、垃圾堆也常有人骨(當地人會把骨頭敲碎,吸收骨髓)。島民的口傳歷史也提到種人吃人的真實夢魘,島民辱罵敵人最惡毒的話莫過於:「你老母的肉在我牙縫」。
戴蒙文中提到的食人考古證據,在考古學家Mara Mulrooney等人針對拉帕努伊社會是否有史前「大崩壞」的回顧中受到挑戰。他們同意Hunt與Lipo的質疑,認為由於太平洋史前社會有將人骨製作成魚勾、針具等器物的習慣,人骨出現在垃圾堆中不代表被食用過。而人骨出現在火葬場,也只是反映火化屍骨的儀式行為。在斐濟,出土於地窯的人骨有切割支解的痕跡,與被食用的哺乳類動物骨骸一致,被視為高度可能的史前食人證據,但在拉帕努伊則缺乏這樣的跡象。
然而如同太平洋島嶼的許多地方,當今的拉帕努伊人自己有著許多關於食人的傳說故事,國家公園內也有名為「食人岩穴」(Ana Kai Tangata)的景點,我們該如何理解這樣的狀況?《食人奇談:南洋的食人傳說與活人獻祭》(Cannibal Talk: The Man-Eating Myth and Human Sacrifice in the South Seas)一書的作者、人類學家Gananath Obeyesekere認為,我們應該區分關於太平洋島嶼的「食人奇談」(cannibalism)與「食人行為」(anthropophagy)。後者是只有特定群體在進行的活人獻祭儀式行為,案例極少;前者則是西方人對他者的論述,是對「野蠻」的獵奇想像,並且在與島民接觸後開始真的被採納作為面對西方入侵的回應,成為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事實上,「食人族」(Cannibal)一詞就反映了這樣的背景。它的字源來自加勒比海原住民Kalinago人,西班牙人將他們稱為Caniba,認為他們天性野蠻並且有食人習俗。Obeyesekere強調他不否認太平洋島嶼中儀式性「食人行為」的存在,但多數西方探險家、船員、傳教士所記載的食人案例則是需要被解構的「食人奇談」。
Obeyesekere的說法受到以Marshall Sahlins為首、熟悉太平洋島嶼食人習俗與相關歷史文獻的學者的強烈批評。Sahlins認為這種後殖民批判太過想要恢復原住民的尊嚴,反而剝奪了島民食人行為的文化內涵與能動性,並忽視西方關於食人的記載與當地文化邏輯有著相當程度的一致性。儘管如此,Obeyesekere「食人奇談」的理論還是有其價值。2011年在法屬波里尼西亞Nuku Hiva島上發生一起德國遊客被一位島民殺害的事件,由於屍體被尋獲時已被燒得焦黑,疑似被支解炙烤過,西方媒體的標題幾乎都與「食人」相關,後來在調查過程中已被證實為無稽之談。這顯示在今天,西方「食人奇談」的論述與想像還是在太平洋島嶼中運作著。而回到戴蒙關於拉帕努伊史前食人的談法,我們可以看到「食人」在此是生態資源被消耗殆盡之後「不得不」為之的生存手段,沒有任何文化意涵,只是「大崩壞」論述下的副產品,甚至有某種的警世意味在:戴蒙在最後便是以「昨日復活節島,今日地球村」作結。這與Obeyesekere所分析的西方「食人奇談」其實本質無異。而當「大崩壞」論述被Hunt與Lipo的新材料挑戰了,它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儘管拉帕努伊史前社會的「食人行為」可能確實存在。
今年七月,拜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一項研究計畫的補助,我與芭樂人類學太平洋寫手Malaita和Captain Scar-Little來到拉帕努伊,一窺這「遺世獨立的玫瑰」的面貌。在當地公認對拉帕努伊考古資料最熟悉的專家Edmundo Edwards老先生的導覽下,我們探訪了國家公園內各處遺址,包括拉帕努伊祖先最早登陸建立聚落的Anakena、打造島上大部分石像的採石場Rano Raraku火山、豎立著一排十五座石像的Tongariki祭壇、鳥人傳說與競賽儀式地點Orongo等等。自稱為考古星象學家的Edmundo是智利人,後來娶了拉帕努伊最後一位「國王」之女為妻,現在島上定居,對各種傳說與考古軼事可以說如數家珍,是一位絕佳的解說員。在諸多令人時而捧腹大笑、時而拍案叫絕的趣聞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內陸七尊眺望海洋的石像所在地Ahu Akivi祭壇的挖掘故事。Ahu Akivi是美國考古學家William Mulloy於1960年所挖掘重建的,Edmundo當時也是工作人員之一。他說一開始參與挖掘的拉帕努伊工人會想盡辦法牽拖自己的氏族與這個神聖地點的關連,後來有一天他們竟挖出許多人類骨骸,上面有著明顯的「食人」跡象。這個場景一出現,讓一旁的拉帕努人工人態度匹變,紛紛開始與這個地方撇清關係。他認為這跟他們已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有關。很遺憾地,Mulloy並沒留下完整的挖掘報告,因此這些史前「食人」資料沒有被記錄下來。但他覺得很有意思的是,後來隨著國家公園的建立、觀光的發展、以及原住民運動的興起,史前「食人」的過去開始被島民社群擁抱。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對於史前食人資料的探索,從來就不只是一個考古的問題而已,與當代的社會文化情境更是息息相關。另外,「食人」的過往也不總是一個不名譽的污點,而與在當代所欲展演的原住民性有著複雜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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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浩立 食人奇談(Cannibalism)或食人行為(Anthropophagy):論拉帕努伊(復活節島)的史前食人資料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7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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